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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如沐春风的交流标识教育之本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目标言,教育就是让受教育者成为“君子”;从过程言,教育就是受教育者的逐步“成人”。关于“君子”,古往今来的讨论和发挥已是汗牛充栋,而笔者认为,只有联系到“成人”之过程,然后“君子”之意蕴方能显豁,智慧是人的品格和教育是人的事业之真谛方能现身。只有德性修养和文采修为都达到了很高水平、且融会贯通的,才称得上“君子”。

智慧是人的品格、是人的生命最高成就,其突出表征之一是一以贯之而不拘一格,用孔子的话说是“无适也,无莫也,义之於比”,(《里仁》)【译文: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做的,也没有什么一定不能做的,应当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用庄子的话说是“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庄子·山木》)【译文:又何必在意美誉和诋毁,时而如龙遨游九天之上,时而如蛇蛰伏黄泉之下,顺应时势的变化,不能偏执在某一个点上】但是,有一件事情在孔子必然是“义”、在庄子永远是“时”,这就是对后来者的教育。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

译文:孔子说:(只要遵从“礼”的规制,最低限度)给我呈上一束干肉,我还没有不教导他的。

子曰:有教无类。(《卫灵公》)

译文:孔子说:我平等地对待所有的学生,没有任何(贵贱贫富等等)区别。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

译文:孔子着重从四个方面教育学生:(系统地掌握)历史典籍、(把崇奉的价值原则全面地贯彻于)行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尽己、(无论说什么话都要)信实。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宪问》)

译文:孔子说:爱一个人,能不让他辛劳起来吗(任由他无所事事而成为废物)?尽心尽力地对待一个人,能不给他教诲吗(任由他在黑暗中摸索、在错误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为政》)

译文:孔子说: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观察他如此作为的动机,(结合其所作所为的结果来)审视他的心态是否安宁自得;(那么,)这个人怎么可能对别人隐藏起他的真实为人?这个人怎么可能对别人隐藏起他的真实为人!

如果问传统的“逸民”与新生的“道家”有什么不同,或者说,同为隐逸,庄子比他的前辈多了些什么?答案是:就身心而言,老派隐者是身心俱“隐”,而庄子却如孔子一样开科授徒,传授他“隐”的哲学,可谓身隐而心不隐,以身之隐而求心之显。

由此可知,如果说智慧是人的品格,那么,教育就是人的事业:因为“人”既是个体的人,也是类的人,而且“品格”既是由外而内的凝聚所成,也是由内而外的敞开所向;所以,“事业”就只能实现在历史中——无意义的时间绵延被构建成有意义的人类历史。用孔子的话说是:“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子罕》)【译文: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给予敬意的,怎么知道他们的将来就比不上今天人们的成就呢?】用庄子的话说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译文:火把中的油脂会燃尽而熄灭,火却会传续下去,无穷无尽】

在孔子,所谓教育,是从目标和过程两个角度来言说的。从目标言,教育就是让受教育者成为“君子”;从过程言,教育就是受教育者的逐步“成人”。关于“君子”,古往今来的讨论和发挥已是汗牛充栋,而笔者认为,只有联系到“成人”之过程,然后“君子”之意蕴方能显豁,智慧是人的品格和教育是人的事业之真谛方能现身。

子曰:君子不器。(《为政》)

译文:君子不能像器物那样(只有某种固定的用途)。本书第三章已经联系到朱熹的解说讨论过孔子的这句话了,现在要接着说的是,在《论语》中,就目标而言,孔子主要从“文质”关系来解说“君子”之已成,就过程而言,则主要是从“不器”角度来解说“君子”之所成。先说“君子”之已成。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

译文:德性修养虽好、文采修为不足的,其为人难免粗鄙;文采修为虽好、德性修养不足的,其为人难免轻浮。只有德性修养和文采修为都达到了很高水平、且融会贯通的,才称得上“君子”。“文质”之“文”,含义极丰富而意味极隽永,姑且不论而简单对译为“文采修为”。[1]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此言意蕴深厚,故不能达其旨者多得其一而遗失其余矣。

一,“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颜渊》)【译文:卫国大夫棘子成问道:君子嘛,有良好的德性修养就够了,要那些文采修为干什么?子贡回答:让人感到痛心呵,您居然会这样理解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文采修为就是德性修养,德性修养就是文采修为;如果把长在皮上的毛拔掉,虎豹一类猛兽的皮和犬羊一类家畜的皮就没有多少区别了。】

子贡的回答虽夸张却颇有见地。别人不过是表达自己对“君子”的理解,质疑文采修为成为“君子”的必要条件、甚至与德性修养同等重要的合理性,不至于让子贡痛心,更何必危言耸听地说什么“驷不及舌”,这未免过于夸张。但是,“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却捕捉到了精微之处,虽然言之未详。

从字面上看,“文犹质也,质犹文也”是文理不通:既然如此,又何来“文”、“质”之分?但是,正如后世孟子所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译文:君子(通过改正迷失的心而)重获天生的性,仁义礼智就扎根在他的心中,(还)生发出特别的神采,(这种神采)活灵活现地充盈在他的脸庞上,显现在他的项背间,流动在他的四肢(活动)中,四肢虽然不会说话,但(无需说话,流动在四肢中的那种特别神采已经)把他的德性修养充分表达了出来】德性修养确实是人的内在品格,但必然会流溢在人的感性外观中,善恶皆然。这就是上文说——“品格”既是由外而内的凝聚所成,也是由内而外的敞开所向——的意思,苏轼《和董传留别》中的名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可谓一语道破。

二,但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子贡的回答未及“彬彬”之意,而朱熹给出了精当的解释:“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2]“彬彬”不仅有“繁盛”的意思,指德性修养之厚和文采修为之丰已成就斐然;更有“蔚然可观”的意思,指德性修养和文采修为已至相得益彰、互相呼应而千回百转、应物无穷的境界。

三,于是,“彬彬君子”者,意在人的潜能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实现、人的素质得到了比较全面的发展,倘能应时得势,则立德、立功和立言可期。

既要修养其德性,也要修为其文采,以至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文采修为而言,孔子只涉及《诗经》而不及其他经典,请尝试论之。

孔子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译文:一个人,如果不钻研(《诗经》中的)《周南》和《召南》,(其一生)大概就像面孔正对着墙壁站着吧。】意思是:《诗经》中的《周南》和《召南》在了解世道人心,拓展人的视野、开阔人的胸襟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不认真钻研,其见识就短浅到只能围着自己的鼻尖打转转了。

从《周南》和《召南》展开去说,“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译文:孔子说:你们这些学生为什么不肯钻研《诗经》?诗,可以启发心智情怀,可以观察世态人心,可以领会团结他人的道理,可以掌握批评他人的尺度;居家,可以用来侍奉父母,出仕,可以用来服务君主。还能认识很多鸟兽草木的名称。】学好了一部《诗经》,在己有心智成熟之效,在人有尽义务、建功业之能,还可以丰富各种自然知识。

就学《诗》有建功业之能而言,“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译文:孔子说:熟读《诗经》三百篇,给他一个官做,不能胜任;让他出使各国,不能周旋应对;读得再熟,又有什么用呢】可见,“彬彬君子”者,其“修己”已初成,俟天命以期“安百姓”之谓也。

可惜,后世以“谦谦”来定位君子,大失孔子之旨。“谦谦君子”语出《易大传》,此书的作者至今存在争议,学术界一种观点认为大约是战国中晚期儒生所作,从此书颇有参悟和借鉴《老子》之处来看,这种观点应该是正确的。

《易大传》中的《象传》解说《易》“谦”卦初六爻辞“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的字面意思是:谦而又谦,君子以此态度涉大川之险,可保平安;其推演的意思是:君子身处险境中,只要小心再小心,就能逢凶化吉至于《象传》的“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则据爻象发挥为君子的品格特征,意思是:低调呵再低调,君子待人接物永远要自居卑下之位,才能常保平安。这就很有些老子“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老子·第28章》)【译文:知雄强之豪,守雌柔之顺……知光明之辉煌,守暗昧之愚钝……知显达之荣耀,守卑微之受辱】的意思了。

“谦谦君子”意在低调做人而常保平安,胸襟、气象、格调与“彬彬君子”不可同日而语,惜乎后世不能达“彬彬君子”之旨,而推崇“谦谦君子”,让人不得不有扼腕之叹。

说过了“君子”之已成,再说“君子”之所成。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

译文:孔子说:未成年人在家中要做到孝顺父母,出了家门要做到顺从兄长,谨言慎行而取信于人,对所有人都要有爱心,亲近有仁德的人。做到了这些,还有发展的潜力,就可以去学习文献典籍(培养文采修为)。

这段话是从次第过程来讲文质关系,要点有二:一,质先文后,二,存在着天赋厚薄、潜力大小的区别,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习文献典籍、培养文采修为。这涉及的是君子所成之大要。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

译文:孔子说:用《诗》来启蒙,通过《礼》的修习(操演)成为合格的成年人,在《乐》的修习(操演)中完成受教育的过程。这段话讲的是“行有余力”以后,“则以学文”的次第过程。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

译文:子路问孔子,怎样的人才能算是完善的人,孔子说:如果具有臧武仲那样的聪明才智,像卞庄子那样勇敢,像孟公绰那样清心寡欲,像冉求那样多才多艺,再修习《礼》、《乐》(养成全面的文采修为),大概可以算是完善的人了。

(接着又)说:如今说完善的人何必要如此(完美)呢?面对利益时能够想到取舍的原则,面对危险时能够舍生取义,哪怕是长期身处困境也能坚持(在年轻时立下的)人生誓言,就可以算是完善的人了。德性修养和文采修为都达到了很高水平、且融会贯通者为“文质彬彬”,但是,如果没有某种具体描述,我们就不知道孔子心目中的“君子”究竟是怎样的。“子路问成人”,恰好从“君子”之所成的角度为我们从孔子口中求得了答案。

孔子给出了两种版本:足本的“君子”和简本的“君子”。

这段引文的前一部分可以说是“君子”的“足本”。在今天看来,这几乎可以称为“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如果具备了智慧、刚毅、勇敢等美德,再加上多才多艺,进而系统掌握了历史文明的优秀遗产、全面养成了文采修为,就可以说是其人已“成”。

其“足本”还被孔子从“成人”角度表述如下:“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译文:孔子说:以在人间实现大道为一生志向,以一身守护(大道)为人生使命,追求“仁德”一生不懈,游心六艺一身雍容。】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具有非常优秀的先天禀赋和潜质,而每一个人都应当“成”其为“人”,所以有了“君子”的“简本”。所谓“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其要在人格尊严:在面临利益得失时,当取则取,不当取则不取,为了捍卫自己所信奉的价值理想而不惜牺牲生命,即便是终生穷困也能恪守自己曾经发誓要恪守的人生原则,虽不至“文质彬彬”,但于“担当”二字已是毫无亏欠,于“人”之一字亦可无憾。

就常理言,先天禀赋和潜质非常优秀者极难见及,故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子路》)【译文:既然不能与有中庸德性的人相交往,我希望至少能够有“狂者”、“狷者”相交往吧!】又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述而》)【译文:德性完善的人,我是看不到了;能看见有操守的人,就可以了】所以,“君子”之“足本”置而不论可矣。

后世儒者于“简本”多有发挥,如子张据之以为“士”,“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子张》)【译文:子张说:读书人面临危险能够舍生取义,面临利益能够想到取舍的原则,在祭祀时能够心存敬意,在居丧时能够心存悲伤,也就可以了。】

孟子称之为“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译文:荣华富贵不能乱我心,贫贱卑微不能亡我志,威武豪强不能屈我节,这才算是大丈夫!】

荀子视之为“德操”,“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荀子·劝学》)【译文:权力的强暴和利益的诱使不会让我弯腰,人多势众、千夫所指不会让我变节,举天下的荣华富贵不会让我动心;为理想而活,为原则可死,这就是所谓德操。有德操然后人生有定位,有定位然后命运可应对;人生有定位,命运可应对,这才算是“成人”。】

智慧是人的品格、教育是人的事业,孔子的“君子”可谓尽其意矣。然而,在今人观念中,唐代韩愈的“传道、授业、解惑”居然被奉为圭臬,被理解为教育的使命,真正是让人徒呼奈何了。

韩愈理解的教育是“举子业”、以科举考试为中心的教育,韩愈《师说》中的教师是“经师”、以学子金榜题名为目标的教师,与孔子理解的教育和教师实在有云泥之别。

其实,自有“教育”这件事情以来,功名利禄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此中自有不得不然之处。不用说隋唐以后的举子业,也不用说今天被当做大学办学水平指标的就业率,就是在孔子门下,“干禄”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子张学干禄”,(《为政》)【译文:子张向孔子请教怎样才能求得官职俸禄】以至于孔子感叹道:“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泰伯》)【译文:(跟着我)读了三年书,还没有干禄的念头,这不容易。】但是,如果说于教育只知“干禄”、不知“成人”是买椟还珠,那么,于教师只知有“经师”、不知有“人师”就只能是数典忘祖了。

俗语云: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何谓人师,请看孔子。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

孔子说:面对“仁”,就是自己的老师也不能谦让。本书第二章业已指出,孔子的“仁”不仅关乎个人的道德品质,还有社会功业的要求,即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在孔子看来,如果做弟子的真有让天下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德性,在面临机会的时候,哪怕是与自己的老师相竞争,也不应该谦让。

“仁”,在根本上是让天下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此乃孔子之“道”。所谓君子者当以在人间实现“道”为一生志向,故曰“志于道”;那么,集合在“道”的旗帜下的人就是“同志”:为了天下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共同奋斗的人。尽管作为“师生”,为弟子者应当谦让于老师,但是作为“同志”,师生之别毫无意义,如果弟子能够做到在人间实现“道”而老师不能,则弟子就应当勇往直前,乃所谓“当仁不让于师”。

从经验上看,所谓教育,当然先有“师”、“生”之别,是“师”对“生”的教导和培育;在此,要求的是弟子对师尊的敬畏。但是,从根本上说,所谓教育,是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的伟大事业,是共同求“仁”、求“道”的生命实践;在此,要求的是师生共同对“仁”与“道”的敬畏,并且,在“仁”与“道”的旗帜下,一方面弟子应当敬畏师尊,、另一方面师尊应当敬畏弟子。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子罕》)

译文: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给予敬意的,怎么知道他们在将来比不上今天的人呢?(但是,)如果一个人已经四十岁或者五十岁了,还没有一定的名声,也就不足以给予敬意了。“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养生主》)教育是师生共同求“仁”、求“道”的生命实践,为了天下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之“道”实现在人间的那一天,为师者岂能不敬畏“后生”!如果“后生”的年纪已长成为“先生”却于求“仁”、求“道”毫无建树,当然“斯亦不足畏也已”。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

译文:孔子说:(学生)没有到思有所得而未通的时候,我不去点拨他,没有到言有所至而未能的时候,我不去引导他,(一个房间有四个角落,)告诉他一个角落,他却不能推知其他三个角落,我不会再说了。人们通常从“启发式教育”的角度来理解孔子的这段话,这当然没错,但恐怕未尽其意。

“启发”可以是教育的手段,也可以是教育的灵魂。在从事举子业的经师那里,比起只会填鸭式教育的,那些懂得“启发式教育”的是“好”经师,但这里的“启发”不过是教育的手段。

人师则不然,不到你郁结难当(“愤”)、血脉贲张(“悱”)之时,我正泰然无事,唯当你能触类旁通之际,我方娓娓道来。其中的道理就在:一,求学而能郁结难当、血脉贲张者才是所谓读书种子,其求学读书为求“仁”、求“道”而不仅仅是“干禄”;二,对于这样的读书种子,郁结难当时得所“启”、血脉贲张时得所“发”,则其“人”恢恢然有所“成”矣。

总之,对于求学者而言,在经师门下,填鸭式教育会“痛”,启发式教育很轻松;在人师门下则不同,固然不会有填鸭式教育,但是他的启发式教育会让学生很“痛”,“成人”过程中不得不有的“痛”,所以是“痛并快乐着”的痛。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先进》)

译文:子路问道: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吗?孔子说:父兄都健在,怎么能听到(正确的道理)就付诸行动呢!

冉有问道: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吗?孔子说: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

公西华问道:子路问您: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吗?您说:父兄都健在;冉求问您: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吗?您说:听到(正确的道理)就应该付诸行动。我有点糊涂了,请您指点。

孔子说:冉求为人有畏葸不前之弊,所以我鼓励他;子路为人有胆大包天之病,所以我给他加一点束缚。

人们通常把孔子这段话解读为“因材施教”,这当然没错,但还需要联系到孔子的“启发式教育”来理解“因材施教”,才能知道人师不仅有其“智”:能一针见血地点到学生的痛处,更在于人师有其“仁”:与学生休戚与共而痛学生之所痛。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译文:冉耕得了重病,孔子去看望他,从窗户外面握着他的手说:很难活了,这就是命吧!这个人呵,竟然得了这种病呵!这个人呵,竟然得了这种病呵!

孔子于冉耕,其情已近父子,其哀已近伤怀,有白头人送黑头人之痛。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雍也》)

译文:孔子谈到冉雍,说:(就算是)耕牛,如果它的儿子长着红色的毛、周正的角,(哪怕世人)不愿用来作为祭祀神灵的牺牲,山川之神灵难道也会舍弃吗?冉雍是庙堂之器——“子曰:雍也可使南面”(《颜渊》)【译文:孔子说:冉雍,可以出仕为官了】——却出身卑贱,可以想见其命运之坎坷和情怀之纠结,而孔子不忍矣。

孔子以祭祀相比——在周代,祭祀之物以牛为最贵重,而祭祀之牛是专门饲养的,并且其品相有一定的标准,远非负重劳作的耕牛可比——如果卑贱的耕牛产下品相完全符合祭祀要求的子嗣,就算世人以其出身卑贱而鄙视之,被祭祀的神灵也不会答应。这番话是劝慰、如母亲般的舐犊情深,也是勉励、如父亲般的恃怙可依。

于是,孔门就成了以求“仁”、求“道”为精神纽带的共同体,在这种共同体中,每个人生命的成长、实践和完善都交织在了一起,这种共同体不是家庭、胜似家庭。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雍也》)

译文:公西华被派去齐国当使者,冉求为公西华的母亲请求给些小米,孔子说:给她一釜(六斗四升)。冉有请求多给些,孔子说:再增加一庾(二斗四升)。(结果是,)冉求给了五秉(八十石)。

孔子说:公西华出使齐国,坐的是肥壮的马驾的车,穿的是又轻又软的裘皮袍。(你为什么要给八十石之多?)我听说过:君子做的是雪中送炭,不做的是锦上添花。这应该是孔子五十岁入仕为中都宰至五十六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司马迁语)之间的事情。孔子派遣公西华出使齐国,冉求大概是要讨好公西华,以安顿其老母为名义请求孔子给予津贴。安顿老母的名义实在冠冕堂皇,但公西华已然富有,所以孔子给得并不多。冉求却自作主张地给了八十石小米,孔子没有批评冉求的自作主张,批评的是冉求的用心在讨好公西华。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雍也》)

译文:原思做了孔子家的总管,孔子给他九百(译注:计量单位不明)小米,原思不肯接受。孔子说:不要这样!就算你不需要,可以用来接济你家乡的人!原文在“九百”之后没有计量单位,因为无可揣测,只得存疑。孔子出仕以后,公务繁重,所以请原思总管其家事,孔子当然要给予俸禄。与派遣公西华出使而安置其老母是一次性的不同,给原思的是“常禄”、类似于今天的月薪或者年薪,而孔子给的“九百(?)”小米让原思感到太多。孔子坚持给“九百(?)”,理由是,这是你应当应分的“常禄”,你不必因为我们的师生关系而感到不安;如果你无法心安,就多多接济你家乡的穷人吧。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公冶长》)

译文:孔子评价公冶长: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他虽然坐过大牢,但不是他的罪过。(后来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公冶长》)

译文:孔子评价南容:国家政治清明,此人不会碌碌无为;国家政治黑暗,此人也能明哲保身。(后来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孔子嫁女似乎也有讲究。南容显然更为可靠,“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先进》)【译文:南容经常吟诵“白圭”(之诗句),孔子就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白圭”指的是《诗经·大雅·抑》中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经常吟诵此诗,当属于谨小慎微之人,所以是“邦无道,免于刑戮”;但是此人所长并非仅仅是明哲保身,更有庙堂之才,所以是“邦有道,不废”。公冶长既无明哲保身之能,所以无罪蹲了大牢,又未见有庙堂之才,选择这样的人做姑爷,老丈人心中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结果是:孔子让公冶长做了自己的姑爷,让南容做了孔老大的姑爷。

于是,在以求“仁”、求“道”为精神纽带的孔门之中洋溢着某种与血缘亲情非常相似的感情。

与孔子劝慰仲弓相同,子夏也劝慰起了司马牛:“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译文:司马牛忧伤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只有我没有。子夏说:我听说过:是死是活,自有命运,有富有贵,全在天意。(所以,)君子心存敬意地去做该做的事情,尽可能不犯错误,与人相交恭敬有礼。(就能发现,)四海之内皆兄弟,君子又何必为没有兄弟担忧呢!】

浸淫在孔门的精神氛围中,就有了曾参对砥砺德性和完善生命的体悟,“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译文:曾参说:君子以(切磋)文采修为与朋友相交往,通过朋友的交往来培养仁德】

沐浴在人师的春风拂面中,就有了弟子们不同个性的交相辉映,“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先进》)【译文:闵子骞随侍在孔子身旁,一派心平气和的样子;子路,一派舍我其谁的样子;冉有和子贡,一派从容不迫的样子。孔子很是高兴。】

但是,并不永远是一派温馨祥和的样子。这是一个以求“仁”、求“道”为精神纽带的共同体,所以也有针砭和贬斥,还有拒绝。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宪问》)

译文:子贡(在背后)议论别人,孔子(对他)说:你就足够好了吗?我可没有(背后议论别人的)闲工夫。背后议论他人,实在不是什么大毛病,也极为常见。孔子痛下针砭:看来你比我强,我的德性不够,完善自己还来不及,你已经不需要完善自己,可以臧否人物了。孔子用语平和却机锋凌厉,可以想见子贡听闻之后的羞惭难当。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

译文:子贡说:我不愿意别人(把意志)强加于我,我也不想(把意志)强加于人。孔子说:端木赐呵,这不是你能够做得到的。既不接受别人把意志强加于自己,也不会把意志强加于别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做“独立人格”、叫做“自由意志”。

真的能做到“不欲人之加诸我”,需要“大勇”,因为这时你面对的是强权、暴力和利诱等等;真的能做到“吾亦欲无加诸人”,是谓“大仁”,因为这需要如同天无不覆、地无不载的胸襟、尊重和热爱;真的能做到“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还需要“大智”,因为你不仅摆平了“人之加诸我”之横暴,也战胜了“加诸人”之冲动。

这当然不是端木赐能够做得到的,但是,孔子如此直言不讳,对于端木赐来说,又情何以堪!

以上两例是针砭,以下两例是贬斥。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八佾》)

译文:哀公问宰我:土地神的牌位应该用什么木料,宰我回答:夏代用的是松木,殷代用的是柏木,周代用的是栗木;用意都在于:让老百姓胆战心惊。孔子听说了这话,(对宰我)说: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要解释了,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就不用批评了,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宰我之心可诛!其恶有三:一,他主张“恐怖政治”,正是孔子“仁”的反面;二,他歪曲历史,编造夏商周三代都搞恐怖政治的谎言;三,他的用意在于唆使哀公有样学样地也搞恐怖政治。

这当然让孔子愤怒之极!孔子拒绝听宰我的解释——“成事不说”,因为身为孔门弟子,居然是恐怖政治的信徒,已然无需解释;孔子不愿批评宰我——“遂事不谏”,因为身为孔门弟子,居然是恐怖政治的信徒,已然无需批评;孔子不再追究宰我——“既往不咎”,因为身为孔门弟子,居然是恐怖政治的信徒,已然无需追究。

然而,不听解释、不愿批评和不再追究是彻底死心的表现:对宰我已然不可救药感到绝望。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

译文:(鲁国的执政者)季氏比(鲁国开国之君周公)还要富有,冉求(给季氏当管家)还要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为季氏增加财富。孔子(对弟子们)说:(冉求)不是我的门徒!你们可以大张旗鼓地谴责他。冉求对于孔子的学说主张一向是姑妄听之,“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雍也》)【译文:冉求说:我不是不喜欢您的学说主张,我是能力不够。孔子说:(如果真的是)能力不够,(其表现是)走在半路上直到走不动。你却是画地为牢(不肯前行)。】

其实,孔子根本就不认可“力不足”,“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末之见也”。(《里仁》)【译文:(世上)还有(哪怕是)有一天把自己的力量用在“仁”上的吗?我没有见过连这点力量都没有的人。大概有这样的人吧,只是我从未见过。】

冉求于孔子的“仁”从未当过真,居然为统治者做劫贫济富的事情,所以孔子直斥为“非吾徒也”,做出了逐出门墙的姿态。顺便说一句,比起宰我,孔子对冉求的贬斥要轻些,因为在“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中,还保留着对冉求改弦更张的期待。

说过了针砭、贬斥以后,再说拒绝,虽然孔子极少拒绝。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述而》)

译文:互乡(译注:地名)的人以难打交道出名,孔子接见了互乡的一个少年,弟子们困惑了。孔子说:(无论什么人,)我们都希望他进步,不希望他退步,(你们)为什么这么过分?(不管什么)人(只要)诚心地追求进步,(我们就应该)回应他的诚心,不应该只记得他的过去。弟子们之所以困惑,是因为“类标签”在起作用。所谓类标签,就是把某种“类”的共性当做认识人的方法,就是在今天,人们的观念中仍然充斥着某某地方的人最小气、某某地方的男人最娘娘腔、某某地方的女人最泼辣等等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每个地方都有各色各样的人,“类标签”实在没有道理。

但是,认知那一个个具有特殊个性的人,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和麻烦的事情,“类标签”简化了生活世界的复杂性,能够缓和认知世界的压力和逃避人际交往的困难,所以深受大众的欢迎。大概可以说,“类标签”会与人类世界共存亡。

因为“类标签”的作用,就有了这样的困惑:孔子怎么会与以难打交道出名的人交往呢?但是,这个少年真的是难打交道的人吗?这要打过交道才能知道,所以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卫灵公》)【译文:大家都讨厌的人,一定要(自己去)考察;大家都喜欢的人,一定要(自己去)考察。】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宪问》)

译文:阙党(译注:地名)有个少年来孔子处传话。(事后,)有人问孔子:这个少年是肯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我看到他(大模大样)坐在位子上,又(曾经)看到他与长辈并肩而行;(由此可知,)这不是个肯求上进的人,不过是个急于成功的人。孔子就居住在阙党,想必流风所及,其童子人人都有向上之心、奋发之志,所以“或问之曰:益者与”?其实不然!如果以今天来类比,此童子不过是想拿到与孔子的合影以炫耀示人的人。

在孔子,“欲速成者也”是“察焉”以后的结论,他坚决反对贴“类标签”的事情,但是他知道做到这一点真的很难:“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宪问》)【译文:孔子说:(与人相交,)不预先防范对方的用心有诈,也不预先臆测对方的言行不一,却能够(在交往之中)及时发现(对方的欺诈和不信),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贤”了。】

孔子很少拒绝与人交往,但不是从不拒绝。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阳货》)

译文:孺悲想面见孔子,孔子托言有病不见。传话的人刚出房门,孔子却取瑟弹奏起来,还唱着歌,有意让孺悲听到。据史籍记载,孺悲曾经跟孔子学习过“士丧礼”,当然为孔子所深察,所以孔子拒绝孺悲的求见,还要把他的“拒绝”突显出来。

后来,孟子从中化出了“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下》)【译文:教育也有各种方法;我不屑于教诲的人,(其不屑于教诲)也是对他的教诲呢】孟子的意思虽然不错:孔子的“使之闻之”确有警醒之意,但是,孔子那种“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的勇气就隐而不彰了。

以求“仁”、求“道”为宗旨,孔门之中有针砭、有贬斥,还有拒绝,但更多的是温馨祥和,成为一个有着牢固精神纽带的共同体。其中的关键当然是孔子真的做到了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由此,教育成了共同求“仁”、求“道”的生命实践。我们就来看看孔子是如何向弟子学习的。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

译文:子贡问:贫困却没有谄媚的毛病,富有却没有骄横的毛病,(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了。(但是,还)比不上贫困还能快乐地生活、富有还能热爱周礼的人。

子贡说:《诗经》里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这个意思吧?孔子说:端木赐呵,如今可以与你讨论《诗经》了!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你能够推知将来的事情了。这一对话并非泛泛而论,而是弟子向老师“印证”所达到的修为境地。子贡虽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对举,但意在后者,因为他是一个经商高手,早就富得流油了;他的意思是:我虽然富有,却没有骄横的毛病,我的修为在什么水平上?

孔子以一个“可”字肯定了他的“富而无骄”——虽然是“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宪问》)【译文:贫穷却不怨天尤人,很难,富裕却不飞扬跋扈,倒还容易些】——但马上就点示有待提升到“富而好礼”,从而为子贡开启出进一步修为的法门。

“无谄”、“无骄”或“无怨”是否定性命题“不做……”而已,所以需要提升为肯定性命题“做……”。“乐”和“好礼”就是肯定性命题:虽然贫穷,但是我仍然追求着生活的快乐;既然富有,我就应当追求恢复周礼,让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子贡马上就领会到孔子的良苦用心,于是引用《诗经》再一次希望求得印证:您老人家这是在如治骨角之切磋、如治玉石之琢磨,想方设法要让我成器啊。这就是所谓“举一隅能以三隅反”,孔子非常高兴,说你的水平够得上与我讨论《诗经》了。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

译文:子夏问:(《诗经》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绘画这件事情总是先打好白色的底子,然后在上面用彩色来描画。子夏接着说:(那么,)礼在后面?孔子说:卜商啊,你启发了我呵!如今可以与你讨论《诗经》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夏本来认为应该理解为:美人天生丽质而无需装扮,如唐代诗家张祜的“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但这是主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孔子完全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以绘画为比:如果白色的底子打不好,如何施以彩绘呢?

子夏也能举一反三,马上就能联想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于是再问孔子:为君子者亦如此乎?德性根基培育厚了,才可以学习礼乐之“文”?

孔子本来并没有想到君子人格的培养和“绘事”之间的这层类似,经子夏如此一问,顿然有悟,欣然而喜,说你的水平够得上与我讨论《诗经》了。

重要的是,孔子非常希望能够从弟子那儿学到东西,更非常乐意承认这一点,故以“起予者”嘉誉子夏。与此对应,尽管孔子最欣赏的学生是颜回,但其憾处正在“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先进》)【译文: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对我说的话没有不欣然接受的】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阳货》)

译文:孔子到了(由子游担任地方官的)武城,听到了演奏礼乐的声音。老人家微微地笑着说:宰鸡用得着屠牛刀吗?子游回答说:过去我听您老人家说过:有身份的人学习了礼乐,就会有仁爱之心,老百姓学习了礼乐,就乐于服从长官。孔子说:你们这些学生听着: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前面说的话不过开玩笑罢了。俗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说“圣人”的标识之一是从不犯错,那么,孔子就不是“圣人”,这里他承认自己话说错了。

子夏在武城做地方官,实行的正是孔子推崇的礼乐教化,孔子身历其境,自然是欣然而喜;只是礼乐教化是“治国平天下”之重器,用之于小小的武城未免可惜,所以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正辞应之以礼乐之用本无所不赅,而孔子坦然受教,故亦正辞以告诸弟子“偃之言是也”,我前面说的话不算数。

世人通常以“教学相长”来赞美孔子的虚怀若谷,这当然是对的;但还必须加一句话才能到位,这就是在孔门这个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的精神共同体中,“教学相长”在根本上是共同求“仁”、求“道”的实践在生命中所积淀者越来越深厚,不能仅仅理解为彼此都能学到更多的知识。

在孔子看来,在社会关系层面的以“师”为“师”与在精神理想层面的以“仁”为师、以“道”为师是并行不悖的,教育在根本上是“师”、“生”共同求“仁”、求“道”的生命实践,所以,“学”与“思”就是相辅相成的。处理好“学”与“思”的关系,是人格培养和成长的关键。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

译文:孔子说:学习(包括读书和操演)却不思考,其结果是糊涂,喜欢思考却不肯读书,其结果就危险了。读书和操演是习得知识和能力的基础,但如果没有养成批判性思考的习惯,就只能是个书呆子;反过来,喜欢思考的人,如果没有习得相应的知识和能力,他的思考就不可能是真正批判性的,必然滑落在怀疑一切的深渊之中,那就没得救了。

相应于“学而不思则罔”者,比如把“子入大庙,每事问”理解为“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的那位仁兄,学而思之的人说“是礼也”!(《八佾》)至于“思而不学则殆”者,孔子则自省如下:“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译文:我曾经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一心在思考问题,(终于发现)没有用,不如好好学习。】好在孔子迷途而知返,终于不殆。

学而后思、思而后学,且行且止,无“罔”无“殆”,以至于君子。“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先进》)【译文:(人们总是)推许言论笃实的人,(却不想一想,言论笃实的人)究竟真的是一个君子?还是一个神色庄重(以惑人)的人?】如果不能学而后思、思而后学,就分不清“君子者乎?色庄者乎”?那就既“罔”且“殆”了。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卫灵公》)

译文:孔子说:(对于那种从来)不想着“怎么办?怎么办?”的人,我也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了。学而后思,惕然知不足,“如之何、如之何”者油然而生;思而后学,了然知得失,“如之何、如之何”者豁然而解;对于学而不思和思而不学的人,孔子真的拿他没办法。即便孔门这个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的精神共同体,也不免出现以下情况: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子罕》)

译文:孔子说:庄稼从地里抽出了苗、却不能开花抽穗,是有的;开花抽穗却不能灌浆结实,是有的。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

译文:可以在一起共同学习的人,未必都可以走上正确的道路;可以共同走上正确道路的人,未必都可以成长为有独立人格的人;可以共同成长为有独立人格的人,未必都可以达到通权达变的境界。其实这很正常,就是最牛的经师也不可能使其弟子个个金榜题名,何况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的人师。在孔子门下,“可与共学”、“与适道”、“与立”和“与权”的也只有一个颜渊。“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罕》)【译文:孔子谈到颜渊,说:太可惜了(颜渊死了)!(在颜渊生前,)我只看见他在进步,从未看见过他停滞不前。】但是,在人师心目中,这又是何等的不甘!于是就有了让后人瞠目结舌的评价: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先进》)

译文: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滑头,仲由脸皮厚。别人不去说了,孔子的“参也鲁”着实让宋代诸大儒悲愤莫名,如“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孔子居然说曾参迟钝!但麻烦之极的是,说曾参迟钝的居然是孔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孔子有错,就只好曲为之辩:“(程子)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3]这真的是非常可怪之论:迟钝的人,才是最了不起的人!不知道这话有多少可信度,反正我不信。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先进》)

译文:德性超群的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能言善辩的有:宰我,子贡。有从政才干的有:冉有,季路。精通历史文献的有:子游,子夏。虽然只有极少人能够在以“仁”为师、以“道”为师的道路上精进不止,但是为人师者所取得的成就已然蔚为大观了。

下面重点说说孔子最喜爱的两个弟子:子路和颜回,看看为人师者博大深邃的情感世界。

关于子路,我们已经知道的是:一,子路有直言不讳之德,即便是孔子,也敢于面诤,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又如孔子两次欲应叛臣之召,都是子路出言相阻。二,子路的大毛病是一张嘴不肯吃亏,不惜强词夺理以逞其勇,在与荷丈人交往的事情上,本意在自证高明,却说出“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的昏话。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卫灵公》)【译文:孔子说:犯了错却不肯改正,那就真的是过错了】子路脸皮厚的毛病终身未改,所以有“由也喭”(《先进》)之论定而前提是,孔子对于子路的这个毛病没少针砭过。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

译文:孔子对子路说:由呵,告诉你什么是“智”德吧!知道什么就是什么,不知道的就不知道,(不强不知以为知)这就是“智”德。这与孔子通常的法子——“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是如此不同:子路对何为“知”既没有“愤”、也没有“悱”,孔子却把子路叫过来“诲女知之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才有此变通之举。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

译文:子路问应该怎样侍奉鬼神,孔子说:活人尚且没能侍奉好,谈得上侍奉鬼神吗?子路接着问:那我斗胆问一句:死,是怎么一回事?孔子说:还没有懂得活着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能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孔子对于鬼神之事采取的是“悬置”的态度,所以“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译文:孔子从来不谈怪异的事情、暴力的事情、悖乱的事情、鬼神的事情。】

至于祭祀,则不得不对鬼神之事有某种态度,通常而言,无非要么相信鬼神是真实的存在,要么相信鬼神是无稽之谈;但是,孔子的态度却不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八佾》)【译文:祭祀祖先时,就好像祖先真的在面前;祭祀神灵时,就好像神灵真的在面前。孔子又说:如果我(由于某种原因)没能亲自参加祭祀,我就欠缺一份(对祖先和神灵的)敬意。】

这真的很有意思。一,在祭祀、且仅仅在祭祀时,我真心相信祖先灵魂或者神灵存在着,并且就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行礼如仪;除此而外,我对于祖先有无灵魂和神灵之有无这件事情存疑、并且悬置。二,尽管我对于祖先有无灵魂和神灵之有无这件事情存疑,但是我对祖先和神灵的敬意不但无疑,而且必须要表达出来。三,存疑就会造成某种紧张,悬置就会带来某种对抗,所以,通过祭祀表达出对祖先、神灵的敬意,我与祖先、神灵关系中的紧张和对抗就得到了和解。

自一百多年前的西学东渐以来,参照世界其他民族历史,人们常常说中国人是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这当然是预设了宗教的标准——以西方基督教为代表的宗教形态——得出的结论。虽然这一预设并没有经过理性的批判,所以是不可靠的,但无论如何,中国人的宗教观念与世界其他各民族非常不一样,则毋庸置疑。那么,中国人宗教观念的“基因”就深藏在孔子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之中。

这个问题太大,故置而不论可也,这里只点明个关一键之处:孔子以活人的事情为中心来处理死人的事情:“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译文:樊迟问什么是“智”,孔子回答说:专心一志地想着老百姓的事情,对于鬼神之事,心存敬意而保持距离,就算的上有“智”德了。】

子路问应该怎样侍奉鬼神,这就已经把鬼神的存在当做是事实了;孔子不能正面去质疑——这真的是事实吗?但是,他可以一以贯之地质疑——活人的事情你处理好了吗?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颜渊》)

译文:孔子说:只听到只言片语,就敢断案裁决的人,大概就是子路了。文中的“片言”有两种解释:一是指诉讼之两造之一说的话,二是指诉讼者陈述言辞的一鳞半爪,虽然今天无法知其确解,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无碍理解孔子此语的主旨。但是,前贤通常“正面”来解读孔子此语——说孔子夸赞子路的德性好得不得了,所以为人所信服——却是昏聩之论。

子路的德性当然不是好得不得了,孔子此语主旨在于批评子路刚愎自用:刚刚听完诉讼一造的话,没让另一造开口,这位老兄就拍板断案了。或者更不像话,刚刚听到诉讼一造的只言片语,事情刚刚知道一鳞半爪,这位老兄就拍板断案了。这简直是草菅人命的事情,孔子会因此夸赞子路?

相反,孔子肯定会夸赞曾参:“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子张》)【译文:孟氏任命阳肤做法官,阳肤向曾子请教,曾子说:长期以来,统治者胡作非为,老百姓心思都乱了。如果你办案审理出了犯罪的实情,也应该对罪犯心存怜悯,切不可(为自己审理出了实情而)沾沾自喜。】

孔子针砭子路最狠的一次是前面说过的“是故恶夫佞者”。(《先进》)孔子为人雍容谦和,对弟子更是“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述而》)只是在情非得已时,也会直斥其非,其极者为指斥宰我为“不仁”,(《阳货》)其次就是指斥子路为“佞”了。

子路其实是个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的人,比如“子路无宿诺”。(《颜渊》)【译文:子路做出了承诺就急于兑现。】子路既有脸皮厚的毛病,也有小可爱的地方。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

译文:子路听到(孔子说了些)什么,只要还不能做到,就很担心又(从孔子那儿)听到什么。后世读者只要想象“子路有闻,未之能行”而又“有闻”时的无奈、焦急,甚至有点小愤怒的窘状,一定会忍俊不禁。

优点和缺点都鲜明突出,且相伴而生、交互为用,结果就先是令人忍俊不禁,接着又哭笑不得。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子罕》)

译文:孔子说:穿着破旧的丝绵袍子和穿着狐貉皮裘的人比肩而立,却丝毫不觉得丢人的人,大概只有子路了。(就像《诗经》里说的:)不嫉妒别人的富贵,不在意自己的贫寒,(这样的人)无论置身何地都不会失态。子路听了,把这两句诗挂在嘴边。孔子说:就这副德性,怎么能不失态。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真正是有大丈夫人格,故为孔子所夸赞。要命的是,孔子的夸赞马上就让子路失态了,孩童般地念念有词,以炫耀于人。值得注意的还有文中的“终身”二字:这是说即便孔子说了“是道也,何足以臧”,子路亦充耳不闻,继续碎碎念着“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公冶长》)

译文:孔子说:我的“道”行不通了,我就扎个木筏漂洋过海(归隐)去。跟随我的,大概只有子路了吧。子路听到这话,很是高兴。孔子说:子路这个人比我还喜好逞狠斗勇,这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这是何等的期许呵!即便孔子自逐于故国乡梓,子路也会忠心追随,也只有子路会忠心追随!“子路闻之喜”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孔子不喜其“喜”呢?这当然是因为子路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苦痛、之绝望居然毫无知觉。

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子路!个性鲜明而油盐不进,得失参半而我行我素;他是真的服膺孔子,也是真的不懂孔子。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子路》)

译文:子路说:假如卫国国君任用您主持国政,您打算首先做什么事?孔子说:必定是正名。子路说:居然有这种事,您真是迂腐呵!为什么要正名?孔子说:真是没教养呵,你这个人!君子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应该沉默。

名分乱了,说出来的话(政令)就自相矛盾;说出来的话(政令)自相矛盾,要做的事情就做不成;要做的事情做不成,复兴礼乐的大业就无从谈起;礼乐不能复兴,就会出现刑罚与犯罪不相当的局面;刑罚与犯罪不相当,老百姓连手脚应该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所以说,君子(做什么事首先必定是正名,然后)说出来的话(政令)才不会自相矛盾,才具有可操作性。君子对于说话这件事情,千万不能有一丝马虎。孔子讲的正名,可以参照另外两段话来理解。

一,“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译文:齐景公向孔子请教如何治理国家,孔子回答:君要像君的样子、臣要像臣的样子、父要像父的样子、子要像子的样子。】

这说的是正名的目标,即根据周礼规制,首先是要把君当作君、臣当作臣、父当作父、子当作子,应当循名责实,不能乱了规矩;其次是君就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要有父的样子、子要有子的样子,应当恪尽职守,不能胡作非为。

二,“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译文:颜回向孔子请教“仁”是什么。孔子说:克制自己的私欲、懈怠和不自信,使得自己的一切言行都恪守周礼,这就是“为仁”的法门。哪怕能有一天做到了克己复礼,天下人看到了就会服膺于“仁”。】

这说的是正名的基础,虽然执政者可以使用政治权力来恢复周礼,但如果周礼的权威性不能在人心中恢复,则人去政息。所以,在人心中恢复周礼的权威性是在制度上恢复周礼的基础。

但是在子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参之以“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先进》)子路大概是以“勇”为治国之“先”的,因为在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每个国家都思谋着富国强兵、扩张称霸,对于以勇自命的子路来说正是一逞其雄的好时光。孔子却说什么“正名”,让子路大为不屑,斥之曰“迂”,意思是:书呆子气。

孔子反讽以“野”,意思是:没文化、没教养;然后说出了为什么执政以正名为先的道理。名分乱了,说出来的话(政令)与其身份不符,政事也就乱了套;政事乱了套,则礼乐滥用于贵族,而刑罚滥加于百姓,老百姓动辄得咎矣。

很有意思的是,这段对话还有另外一层意味。子路斥孔子为“迂”,以传统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观念去看,太没礼貌了!正是“子不子”矣。孔子还之以“野”——没教养,却是为师之道,就是在做正名的事情。

同样,引文最后的“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也有两层意思。一,直接的意思是进一步展开“正名”的讨论,可以理解为: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君子“名之”(发布政令)必“正”而后能“顺”。间接的意思是对子路的教诲,又可以理解为:君子说话必定要有根有据,能够说得出道理,而且具有可行性,否则就应该“阙如也”,只有小人才会胡说八道。

对于让人哭笑不得的子路,孔子真的是既爱又恨。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子罕》)

译文:孔子说:听到严肃的道理,能不赞同吗?(依据道理)改正自己的错误才可贵。听到悦耳的美言,能不高兴吗?分析美言的来由才可贵。光顾着高兴不去分析,只表示赞同实际不改,我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

孔子这话未必专指子路,但用在子路身上却特别贴切;子路对于孔子的“法语之言”从来是无条件赞同,对于孔子的“巽与之言”更是欣喜若狂,可惜就是“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孔子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先进》)

译文:孔子说:子路鼓瑟(的声音如此粗鄙)为什么还要在我门下呢?孔子的弟子们鄙夷子路。孔子说:子路这个人啊,(在我门下学习,其修为)已经小有成就,只是不够精深罢了。

孔子说的当然不是子路鼓瑟艺术水平的高低,说的是子路瑟声传达出的“野”或者“喭”,表达的是对子路在门下受教至今却顽固不“化”的不满和无奈。诸弟子听到孔子针砭子路的次数实在太多,自然有些瞧不起子路,孔子却于心不忍起来,出言加以回护了。

回护归回护,子路的斤两在心中那是分毫不差的。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弒父与君,亦不从也。(《先进》)

译文:季子然问:仲由和冉求可以当得起“大臣”二字吗?孔子说:我以为您问的是哪个重要人物,原来问这两个人呵。我们说的“大臣”,指辅佐君主向“道”求“道”,如果办不到就宁可辞职不干的人。至于仲由和冉求,可以说(不过)是能办好差事的人。

季子然又问:(既然能办好君主交办的差事,)那他们会惟君主之命是从吗?孔子说:(以下犯上,如)杀君杀父,那倒是不会从命的。“政事:冉有,季路”,(《先进》)【译文:有从政才干的有:冉有,季路】孔子门下以从政才干著称的就是这两个人了,可是在孔子看来,“具臣”而已,担不得“大臣”二字,所以不屑之——“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冉求只能算是“具臣”——“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先进》)子路也只能算是“具臣”——“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回顾子路与孔子的整个交往历程,不禁让人感慨唏嘘。

子路以有勇力著称,与孔子结缘于一次不打不相识,“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貑豚,凌暴孔子”。[4]却为孔子所折服,拜在门下为弟子。浸淫于孔门数十年虽获益良多,其“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却无多少改变,故结局为孔子不幸而言中——“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进》)【译文:像仲由这样的,恐怕不能终享其寿数】

太史公说,“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5]孔子得到卫国内乱的消息,担心子路在劫难逃了,因为他深知子路的为人。事情果然如此,在这次内乱中,子路与人战而帽缨被砍断,“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6]在得知子路的死讯后,孔子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与子路几十年交往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事情,那就是自子路为门弟子以后,没有人再敢当面侮辱他了……

子路比孔子年少9岁,死于公元前480年,早于孔子1年。另一个死于公元前480年的是少于孔子40岁的颜回,这给孔子带来了摧肝裂胆之痛。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述而》)

译文:孔子对颜回说:用我就努力行道,不用就退而藏之,只有我和你能够做到吧!子路说:您要是带领军队打仗,会带上谁?孔子说:赤手空拳去打虎,不用船只去渡河,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人,我是不会带的。(我会带的)一定是临大事有戒慎恐惧之心,(然后)善于谋划而解决事情的人。子路又一次表现出他的小可爱,居然吃小师弟颜回的醋——他年长颜回31岁!但是就算子路能“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又怎么样?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还是有天壤之别,他根本就不懂孔子。

其实,不懂孔子是常态,“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公冶长》)【译文:孔子问子贡:你和颜回,谁要优秀些?子贡回答:我怎么敢与颜回比!颜回听到一件事,能推知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孔子说:比不上呵!我同意你自知比不上。】子贡在师门之内夙无争胜之心,是所长也;但是他却把与颜回的差距理解为智商不够,就不得不让孔子大失所望了。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译文:孔子说:颜回这个人,心思能长期聚焦在仁德上,其余的人嘛,对仁德不过偶然地想起罢了。】这才是子贡、子路等与颜回的差距,但是子贡的理解也是有出处的——“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倒让孔子一时语塞,只好说“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但是,孔子同意的是:子贡自知比不上颜回,并非同意子贡说的是智商上比不上;反过来,正因为子贡连他与颜回的真正差距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所以真的是“弗如也”。而根据“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述而》)的原则,孔子懒得点破“弗如也”之究竟了。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億则屡中。”(《先进》)【译文:孔子说:颜回(的德性文采)差不多了吧,却命运不济。端木赐不听我的话,经商做买卖,臆测行情却屡试不爽(成了有钱人)。】就他们的个人命运而言,颜回就大大“弗如也”了,这让孔子感慨莫名。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译文:颜回死了,孔子说:噫!老天爷要了我的命!老天爷要了我的命!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

译文:颜回死了,孔子哭得很伤心,跟着孔子的人说:您太伤心了。孔子说: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还为谁伤心呢!颜回死了,居然是老天爷要了孔子的命!这是怎么一回事?

先从“子哭之恸”说起。“恸”,悲伤以至于忘情之谓也,这在孔子可谓匪夷所思,故身边的人惊诧之——“子恸矣”。

孔子从来主张的是“中和”,“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译文:孔子说:《关雎》(的精神特征是:)快乐而不至于过分,悲哀而不至于伤情】在孔子看来,人有感情就应该表达,但是不能为感情所主宰而丧失理智,所以必须有所节制;至于怎么节制,孔子没有说,但是汉代《毛诗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义”应该基本符合孔子的意思。

但是,对于高度推崇“孝”的儒家来说,对于父母之死所产生的悲痛之情该不该节制呢?孔子没有说,弟子们的观点则有分歧,“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子张》)【译文:子游说:(居父母之)丧,充分表达出悲哀之情就够了】但是“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子张》)【译文:曾参说:我听孔子他老人家说过:人通常不会被情感所主宰(而丧失理智),一定是父母死了才会这样啊】

尽管后世儒家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掰扯清楚,但基本原则是清楚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译文:喜怒哀乐各种感情本然在心、还未被激发出来,叫做“中”,被激发出来、其表达都能中规中矩叫做“和”。“中”这个东西,是天下万物的终极根据;“和”这个东西,是天下万物的康庄大道。在天下实现“中和”,天地就能归其位,万物就能得其生。】

“中和”就是原则:在去世的父母与在世的子女之间应该中和,既不能生死两隔而绝情,也不能悲伤过度而伤身;周边的人群与悲痛的丧家应该中和,既不能事不关己、冷漠以对,也不能越俎代庖、过于热心。

但偏偏是“子恸矣”,有违“中和”!而且,即便曾参是对的,那也是为父母去世而“自致”,怎么能为一个弟子去世而悲伤过度,以至于不惜伤身?但是,孔子却应之以“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这是为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把颜回死了的事情说完。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先进》)

译文:颜回死了,师兄弟们打算高规格办丧事,孔子说:不可以。结果还是高规格地办了。孔子说:颜回呵,你对我好像对待父亲一样,我却不能像对待儿子那样对你;(厚葬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是你那班师兄弟干的事情呵!想必师兄弟们经常听到孔子夸赞颜回,所以对颜回有一种莫名的敬意,如刚刚提到的“赐也何敢望回”。颜回死了,想想他生前的贫困,师兄弟们自然会心酸,所以用厚葬给他最后的补偿。孔子却不同意,师兄弟们拒绝了孔子的不同意,颜回得到了厚葬。

孔子为什么不同意厚葬呢?为什么对弟子们的心意视而不见呢?

“回也视予犹父也”,弟子们都记得“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先进》)【译文:孔子在匡被围困(脱身后),颜回最后回到孔子身边。孔子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颜回说:您活着,我怎么敢死!】

孔子从卫国去陈国,结果在匡这个地方,被当地人错认作残害过他们的阳货拘禁了起来。五日后解围,诸弟子狼奔豕突而去,逐渐聚拢起来而不见颜回,孔子有了不祥之感,颜回却不以为然:我怎么能让您老无所依?再险再难我也要回到您的身边。现在,颜回死了,孔子怎么能“不得视犹子也”?

此时的孔子在弟子们眼中是那么陌生,所以不惜违拗孔子厚葬了颜回。无奈的孔子只得对死者说话了,他说的是内心最深处的话:你我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因为不是父子,所以我决定不了你的丧事;因为胜似父子,所以我知道厚葬这件事给你带来了最后的伤害。

孔子以厚葬颜回为“不得视犹子”,弟子们以不愿厚葬颜回为“不得视犹子”,这是怎么了?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先进》)

译文:颜回死了,颜路请求孔子卖了马车为颜回买棺材外层的椁。孔子说:有才华也好,没有才华也好,自己的儿子自己心疼。我的儿子鲤死了,也只有棺材而没有外椁;我没有卖掉马车为儿子买外椁,是因为我曾经官列大夫,(按照礼制)出门是不可以步行的。颜路也是孔子的学生,因为他是颜回的父亲,对颜回的丧事有最后决定权,所以能够否决孔子的意见,厚葬了颜回。

尽管我们能够理解父亲的爱子之切和丧子之痛,但是仍然无法接受颜路的要求——“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是恃宠而骄?——因为孔子特别欣赏颜回;还是恃丧而横?——因为人们对丧子之父总是特别同情。反正,比起“哭之恸”的孔子,颜路这个父亲好像只是在扮演父亲的角色。

孔子本来就不主张厚葬,现在面对着颜路的恃宠而骄或者恃丧而横,在“哭之恸”之后又陷入了倍受煎熬的窘境中只要孔子不接受胁迫,就必须说出过硬的理由;于是,他揭开了内心的伤口:孔鲤早颜回两年而死,当时孔子70岁。既然自己揭开了心灵的伤口,就干脆再撒上一把盐——“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我承认,我的儿子没有你的儿子优秀。

但是,孔子为什么不同意厚葬呢?我们接着说。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

译文:季康子问道:(你的)学生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有一个叫颜回的(可以算是)好学,不幸短命死了。如今再也没有(好学的人)了。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

译文:鲁哀公问道:(你的)学生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有一个叫颜回的(可以算是)好学,心情不好时不会迁怒于人,犯过的错误从不犯第二次。不幸短命死了!如今再也没有了,听都没有听到过有好学的人了。好学,在今天仍然是常用的褒义词,大致指求知欲旺盛而学习认真勤奋。鲁哀公和季康子问题中的“好学”想必也是这个意思,但孔子不是这个意思,他赋予了这个词特殊含义。

在孔门之中,求知欲旺盛者不知凡几,如“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而孔子不以为“好学”;又如“子张问行,子曰:……子张书诸绅”,(《卫灵公》)【译文:子张问人应该如何行事,孔子说:……子张把孔子的话记在腰间的大带上】孔子亦不以为“好学”。

在孔子心中,担得起“好学”二字的只有他自己和颜回,“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译文:孔子说:就算是只有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也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尽己以忠、行己以信的人,只是不像我这样好学】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一样,“好学”也是“唯我与尔有是夫”,那么,孔子赋予了这个词怎样的特殊含义?

“好学”当然首先是学习态度的事情,颜回比子路、子张等等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子罕》)【译文:孔子说:听我说话从来不会懈怠的,就是颜回了吧!】这说的是颜回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蓄水池,贪婪地从孔子那儿汲取源头活水。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译文:孔子说:我与颜回说一天的话,他都赞同(没有任何不同看法和疑问),好像是个愚钝的人。(但是,)他回去以后能够联系到自己来思考我说的话,就有了自己的心得;颜回这个人呵,不是愚钝的人。】这说的是孔子曾经怀疑过颜回仅仅是个蓄水池,属于“学而不思则罔”(《为政》)的类型,只知道学习却不知道思考,结果就成了一个糊涂蛋;但是,经过认真观察,发现每次见到的颜回都不一样,与“看上去”的样子根本不同,实际上是“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罕》)【译文:我只看见他在进步,从未看见过他停滞不前。】

求知欲旺盛而学习认真勤奋是“好学”的前置条件,“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才是“好学”的本质;那么,“进”到了什么地方就能算是“好学”了呢?虽然“进”到了这个地方还要继续“进”而不“止”,否则就背弃了“好学”,但是,毕竟需要有一个地方标识着不仅“升堂”、而且“入于室”矣,故可称之为“好学”。

把上面两段引文相对照,答鲁哀公之问比答季康子之问多了“不迁怒,不贰过”六字,正可一窥孔子“好学”之门径。

不迁怒于人,看似其事甚小、其行甚易,其实大不然。所谓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苟存于世尚且如此,何况不愿苟存者!于是,其填积胸腔如悲愤、怨恨、苦闷、委屈、无助、烦躁……不知凡几者块然欲出以求后快,故迁怒于人。却不知迁怒于人者,必然外损于人而内损于己。

一,被迁怒的那个人,必定是一个相对的弱者,没有人能够迁怒于一个相对于自己居于强势地位的人,却总是受挫于居于强势地位的人,甚至直接就是受挫于人际环境或者社会历史环境之“势”,故有“怒”。“迁”者,发泄也,就需要一个特定的对象,或为物或为人;所以,迁怒者,乃欺凌弱小、出主入奴之事也,是谓外损于人。

二,更重要的是,既然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是人生之常态,是生命之固有,所以正应当于悲愤、怨恨、苦闷、委屈、无助、烦躁……不知凡几者处叩问求索、慎思明辨而“内得”于生命、“成”其为“人”,此乃守护生命之必然。所以,迁怒于人实在是厌弃生命之所为,人生之十八九已经厌而弃之,即便人生如意者十有一二,亦已索然为空壳,何况没有人能守得住这十之一二,是谓内损于己。

能“不迁怒”,然后能“不贰过”。得者,德也,“内得”于己者,成其“德”矣。于悲愤、怨恨、苦闷、委屈、无助、烦躁……不知凡几者处叩问求索、慎思明辨,而“内得”于生命、“成”其为“人”,于人生之受挫——无论是受挫于居强势地位的人,还是受挫于人际环境或者社会历史环境之“势”——皆能有效应对,故不再有“过”。所以,“不贰过”的实质是于人生和生命之所“得”已达到了恢宏的境界。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

译文:真是个贤者呵,颜回这个人!一筐淡饭,一瓢清水,居住在破旧的屋子里;没人受得了的穷困,他却还是那么快乐。真是个贤者呵,颜回这个人!这就是颜回于人生和生命之所“得”所达到的恢宏境界,可谓“好学”也矣!

令人悲哀的是,孔子“好学”之深意只是及生而存、与身俱亡。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子张》)【译文:每一天都惦记着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每一月都操习我已经掌握的东西,就可以说好学了吧】如果说这句话还有点孔子“进”而不“止”的意思,但是另一句话就露馅了:“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译文:子夏说:以爱好美德之心来改变爱好美色之心,侍奉父母能尽心竭力,侍奉君主能不惜生命,与朋友交往能言而有信;这样的人,哪怕他从未受过教育,我也认为他受过教育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

至《孟子》一书,“好学”一词已无踪影。《荀子》和《中庸》中“好学”都仅一见:“端慤顺弟,则可谓善少者矣;加好学逊敏焉,则有钧无上,可以为君子者矣”(《荀子·修身》)【译文:为人端庄、诚实和孝悌,德性之善还远远不够;再加上勤奋好学、为人谦逊和做事敏捷,有平等待人之心而无恃强凌弱之意,就可以算是君子了】和“好学近乎知”(《中庸·第20章》),都接近于求知欲旺盛而学习认真勤奋的意思。

与孔子一样,颜回于人生之所“得”已至“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于生命之所“得”已至“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境界之恢宏曰“好学”,虽然未能“博施于民而能济众”——那是“天命”的事情,但于一己可谓毫无亏欠,为什么要厚葬?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子罕》)

译文:孔子病得很重,子路组织师兄弟们按照诸侯的规制为孔子筹备丧事。过了一段时间,孔子的病好了,(知道了子路的事情,指责子路)说:你怎么老是干这种以假乱真的事情!我不是诸侯,你却按照诸侯之礼筹备丧事,这是在骗谁?欺骗上天吗!再说了,我与其享受着诸侯的规制风光体面地死去,宁肯在你们的手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算我的丧事做不到风光体面,我还能死在路上得不到安葬吗!子路希望自己至爱至敬的老师在不懈奋斗了一生以后有一个风光体面的葬礼,孔子却坚持以一个本真的自我走完人生的全部旅途。此生已矣,于一己毫无亏欠,如果在丧事上留下污点,那真的是情何以堪!——此人何以生?又何以死?

颜回此生已然毫无亏欠,坚持以一个本真的自我走完人生的全部旅途,如果其丧事同于“一箪食,一1瓢饮,在陋巷”,则“回也不改其乐”。厚葬这件事,和他的一生格格不入,和他这个人格格不入,给他带来了最后的伤害。如果颜回地下有知,他会问自己:此生何以生?此生何以死?

所以,孔子不同意厚葬!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译文:颜渊感慨万千地叹服:孔子他老人家呵,你越是抬头看,就越发觉得他高不可攀,你钻研得越是深,就越发觉得他坚不可摧。他明明走在你的前面,你埋头追赶,可是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走过头了。他老人家循循善诱,指导我学习各种历史文献来丰富我的学养,又指导我学习周礼的各种规范和领会其精神实质以建构我的原则。我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就算想停止学习都停不下来;我感觉自己的潜能都充分发挥了出来,好像已经有了卓然不群的人格建树。可是当我希望继续以他老人家为榜样而发展自己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了。颜回是真懂孔子的人:此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人”所能达到的高度、深度和厚度。宗旨是一个“仁”字,孔子“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以“仁”,达到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境界。在颜回,居然有了这样的饥渴感——虽已竭力追随,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所以时时唯恐失去目标。也就在“虽欲从之,末由也已”的敬畏中,颜回体验到了一己生命“如有所立卓尔”的勃发。

但是,颜回你不是说过——“子在,回何敢死”?而居然死在了孔子的前面!“子哭之恸”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注释】

[1]可参阅拙著《先秦儒家哲学知识论体系研究》,第59-6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6页,中华书局2011年。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20-121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

[4]司马迁《史记》(第七册),第2191页,中华书局1982年。

[5]同上,第2194页,中华书局1982年。

[6]同上,第2193页,中华书局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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