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街边小巷

文_葛水平

隐于历史建筑之间的小巷是幽寂的。

你可以忘记在村庄生活了多少年，但是，你忘不了小巷。小巷的魅力在于它切割了村庄的空间层次，灰黄墙壁夹出的一路青苔，漏出的一截树枝，一举且、一闭眼之间全是寂寞，总觉得身后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并将成为永不重复的往事。

如今的巷子只是排房之间的过道，像侏儒的腿一样短。

旧时代，一滴水、一束阳光全都在巷子的尽头。巷子是家宅之间的路，家宅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财产。大规模的宅院是有钱人彰显身份的方式，越有钱的人家巷子越幽深。

村庄的过渡空间在完成高度变化的同时，也完成了使用功能与私密程度的过渡，更完成了院落生活与街巷生活的相互渗透。巷子是有活力的，它完美了街巷。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有钱人喜欢建造串院、三合院、四合院，院与院之间有高大的院墙相隔，屋后通往别院的路就叫巷子。有时候巷子里会放一根长木头，许多人走过时会知道这根木头是谁家的，原来长在什么地方，或联想到那家人更有意思的生活情景。孩子们会坐在那根木头上望着巷子口，心里想着自己家的大人是否会出现在那里。

黄昏眼乱的时候，有人扛着一捆草走过，草擦着巷子的墙，孩子们便开始不自觉地想象：有一个白衣女人，她的名字叫：鬼。女鬼走过，裙裾擦着地面，人听不到她的声音，当听到声音时，又看不见她的人影。就这样，黄昏的巷子是一段没有人敢走的路。月亮挂在槐树的枝梢间，月亮走开的时候，似乎身后的那条巷子永远都不会再有人走过。

麻雀飞离树梢，墙头上的两只猫望着叶片一样飘走的麻雀心怀难过，而它们爪子下的村庄的繁华，是巷子连成的。那些自然街巷和非规划街巷是外部的道路，共同构成方格网式的道路系统，连接各个院落，在院落之间进行交通疏导。我说的都是在旧时代。旧时代的女人都长了一个模子，杨柳身材、薄嘴唇、樱桃小口、杏核眼、淡眉毛，一袭锦衣，走过巷子，一束青白色的光颤颤的，能挑逗出巷子的轮廓。过去的巷子是密闭的，是女人的专用通道，女人可以在巷子里随意行走。

我在村里看到一条水街，水街的灵气源于自然的河流形态，水街的端庄来自两旁沧桑的建筑。水街是有水的街巷，它的魅力源于再现了村民的真实生活。村民在水道里取水、洗涤，在平台上聊天、吃饭；大人们相互调侃，孩子们奔跑嬉戏。对于这个村庄，我是一个局外人，不管我自觉还是不自觉，它曾经的风情气韵已经进入了我的眼睛，激荡起了我感官上的喜悦，我开始猜想它的从前。那肯定是一个有着诸多隐秘的从前。它的水流声里有一条条生命游动，性急的孩子们不等伏天到来，便光着身子跳进了巷道。岸上的女子，手臂白皙如凝脂，脖颈如玉兰花。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大院，院门开合之间，一张生动的脸探出来，冲着河道喊一声，要巷道里的人小心，别让鱼儿咬了裤裆。雨天来临时，人们坐在巷子的廊棚下听雨，猫啊狗啊的叫声、一巷子蛙鸣声浮起来，落下去，月升月沉，那些享受过这样的好日子的人真是有福了啊！

朝思暮想，是欲望把我们的日子翻得断了线了。

在村庄，人们没有街道的概念，除了巷子，就是山沟、河道。村落中的大多数建筑沿河道修建，河也成了村庄的轴线。水街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没有中国传统中轴线的形式，当然也不具备中轴线的意义。村民告诉我，1980年前，它还有黄沙满河，清溪中流，很浅，还能叫水，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彻底断流。眼下河道里堆满了建筑垃圾，那些垃圾都是水泥材质。原来的宅内现在成了宅间，沧桑的建筑倒的倒了，拆的拆了，谁也没有说不对。我看到巷子内成群结队的苍蝇，还看到一只屋脊上的兽头跌落下来，它的眼睛銮铃一样，呼吸似乎已经很困难了。

成长是一条无比艰辛和不着边际的道路。人在欲望、在诱惑、在无形的逼迫、在生存原则和价值观的熏陶中，慢慢变得现代化，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酿就的洇了黄的旧时代，我们再也拽不回它曾经的繁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