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全会好忙碌，忽而讨论谁卖国，
粤方委员叽哩咕，要将责任归当局。
吴老头子[2]老益壮，放屁放屁来相嚷，
说道卖的另有人，不近不远在场上。
有的叫道对对对，有的吹了嗤嗤嗤，
嗤嗤一通不打紧，对对恼了皇太子[3]，
一声不响出“新京”[4]，会场旗色昏如死。
许多要人夹屁追[5]，恭迎圣驾请重回，
大家快要一同“赴国难”，又拆台基何苦来？
香槟走气大菜冷，莫使同志久相等，
老头[6]自动不出席，再没狐狸来作梗[7]。
况且名利不双全，那能推苦只尝甜？
卖就大家都卖不都不，否则一方面子太难堪。
现在我们再去痛快淋漓喝几巡，酒酣耳热都开心，
什么事情就好说，这才能慰在天灵。
理论和实际，全都括括叫[8]，
点点小龙头，又上火车道。[9]
只差大柱石[10]，似乎还在想火并，
展堂同志血压高[11]，精卫先生糖尿病[12]，
国难一时赴不成，虽然老吴已经受告警。
这样下去怎么好，中华民国老是没头脑，
想受党治也不能，小民恐怕要苦了。
但愿治病统一都容易，只要将那“言词争执”扔在茅厕里，
放屁放屁放狗屁，真真岂有之此理。
【注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月5日的《十字街头》第3期，署名阿二。后收入《集外集拾遗》。
[2] 吴老头子：指吴稚晖（1866—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他讲话时，常夹有从《何典》的开头学来的“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的话头。
[3] 对对恼了皇太子：对对，对面的意思；皇太子，指孙科（1891—1973），时任国民党中央常委、行政院长，粤派头目之一。
[4] 新京：指南京，称南京为“新京”，有讽刺之意。
[5] 夹屁追：紧跟屁股后面追。
[6] 老头：应指吴稚晖。
[7] 再没狐狸来作梗：狐狸，指吴稚晖；作梗：从中捣乱。
[8] 括括叫：应为“呱呱叫”，上海方言，最好的意思。
[9] 点点小龙头，又上火车道：指孙科点头同意，又坐火车从沪至南京开会；孙科在前面被称为“皇太子”，故点头就是“点点小龙头”了。
[10] 大柱石：指胡汉民等。1931年12月27日的《申报》报导，林森促胡汉民入京与会电文中，有“我公为党国柱石，万统共仰”等话。
[11] 展堂同志血压高：指胡汉民（1879—1936），号展堂，广东番禺人，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当时称患高血压症，拒绝到南京与会。1931年12月28日的《申报》报导他复林森的电报说：“弟血压尚高……医言如不静摄，将时有中风猝倒之患，用是惴惴，未能北行。”
[12] 精卫先生糖尿病：指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1931年12月22日的《申报》载《汪精卫因病暂难赴京，医谓尚须休养三月》的新闻：“伍朝枢语人，汪精卫之疾，除糖尿症外，肝部生一巨虫”。
【赏析】
这是一首鲁迅根据当时报载新闻而编的政治嘲讽诗。其讽刺的内容和《好东西歌》、《南京民谣》一致，又各有侧重，是一组描写当时连续的政治事件的讽刺诗，内容可互相参看。《好东西歌》是讽刺国民党宁、粤和会和各自召开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南京民谣》讽刺的是国民党代表大会选出委员后，在召开四届一中全会的第二天谒中山陵的事；这首诗则是讽刺国民党召开的四届一中全会的。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悍然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一夜之间占领了沈阳；一周之间，辽宁、吉林两省重要城市全部沦陷。不到三个月，日军即吞并东北全境。这是由于国民党内部的争斗、蒋介石不抵抗的卖国政策，及其集中兵力对共产党进行“围剿”的原因而造成的。因此，这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极大义愤，全国民众愤怒声讨国民党的卖国政策。在这样的情况下，1931年12月22日至29日，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在南京召开。会上，国民党各派系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粤派政客趁机提出要求对丧失东北追究责任，即要在会上“讨论谁卖国”的问题。1931年12月27日的《申报》刊载26日南京专电《二次大会中言词争执经过》云：
昨日会中粤委某提出张学良处分案，发言滔滔不绝，谓不仅张应负丧师失地责任，即南京政府亦当负重要责任。报告毕，吴敬恒即起立，谓张学良固应负责，南京政府亦当负不抵抗之责任，至赴日勾结日本来祸中国之卖国者，亦不能不科以责任。粤委某起立，诘吴卖国者何指。吴答当事者不能不知，当时有人呼对对对，亦有喊嗤嗤。”
同日，《申报》上还刊出一则“南京专电”：
今日二次大会讨论锦州问题时，吴敬恒发言中，有此次东省事件，京方绝未卖国，卖国贼另有其人，锦州之危，其咎不在张学良，咎在某某。孙科疑为讽刺粤方，颇感不快，散会后即于下午赴沪。
因吴稚晖的发言暗指卖国的是粤派汪精卫，因而引起同为粤派的孙科的不快而拂袖而去。皇太子拂袖离京赴沪，四届一中全会就开不下去了，因此引起“许多要人夹屁追”。27日的《申报》有“本埠新闻”说：
自孙科、李文范等突然离京来沪后，时局空气又复紧张，……大会特派敦劝使者蒋作宾、陈铭枢，邹鲁等先后来沪速驾。[1]
后来于右任、何应钦也来上海奉劝孙科。不久，孙科又重返南京开会。
鲁迅为针砭时弊，以唤醒民众，因此他对当时中国的报刊上的各种新闻是时刻关注的，他的杂文中的信息来源大多来自于报纸、杂志。这首诗就是鲁迅运用《申报》等各种报纸中，关于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的报导而综合运用、创作出来的。诗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到“会场旗色昏如死”，描写了四届一中全会上争吵谁是卖国贼的丑剧，生动描画出了当时会上派系斗争的激烈和这些政客要人的丑态。当时的报纸上称这样的开会互相谩骂是“言词争执”。诗中所表现的这样的“争执”，不仅粗鄙无耻，而且这些要人又把政治当儿戏，实在是丑陋得很！
第二部分从“许多要人夹屁追”到“这才能慰在天灵”，写一些要人政客从南京追到上海，去劝说孙科重新参加会议的说辞。这些说辞堪称“经典”，尽显鲁迅先生幽默嘲讽的艺术功力，活画出了政客们的丑恶嘴脸和只顾争权夺利，不顾国危时艰的卖国行径。“香槟走气大菜冷，莫使同志久相等”、“现在我们再去痛快淋漓喝几巡，酒酣耳热都开心”句，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又使我们对这些政客们于杯酒之间杀人、卖国，于杯酒之间拿政治当儿戏的丑恶行径感到瞠目结舌。这是含泪的笑，是深刻的讽刺。
第三部分从“理论和实际，全都括括叫”到末尾，写了孙科重新参会，使四届一中全会得以开完。最后经过妥协，林森出任国民党政府主席，孙科任行政院长，但孙科的日子也不好过，大“柱石”们如胡展堂，汪精卫，吴稚晖等岂肯合作。所以鲁迅先生在末尾揶揄说，中华民国还是没头脑，老百姓想受“党治”也不能，恐怕还是要受苦。只要将大人们的“言词争执”扔进茅厕里，而且如果把那些要人的病都治好了，政府统一的事就能解决了。
最后，鲁迅以吴稚晖常用的“放屁放屁放狗屁”的粗话作结，进一步讽刺了国民党政客的粗词滥调和丑恶嘴脸、猪狗行径。
全诗明白如话，言词幽默诙谐，抓住了国民党政客的典型言行和特点，刻画生动和逼真，运用了大量的口语和方言，更使全诗语言生动，幽默感增强。鲁迅的这首政治讽刺诗，入木三分，尽显当时国民党统治的黑暗和政客的无耻、政治闹剧中的丑态。
【注释】
[1]以上三则《申报》新闻均引自《鲁迅全集》第7卷，《集外集拾遗·言词争执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80—381页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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