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言者情感引发的副词主观量

语言具有表情功能，即语言的使用者在表达一个命题时常常包含个人的情感。[1]但是，对于话语而言，很难将其表述命题内容的部分跟它表达感情的部分明确地区分开来。 虽然，语言中说话人“情感”的体现方式多种多样，但它既不像“视角”那样，可以引发语言表达/叙说方式的不同、信息与焦点配列方式的不同，也不像“认识”那样，基于一定的推理机制，因而，与说话人的“视角”与“认识”相比，它的主观性程度更强。

另一方面，就语言的量而言，典型的时间量和空间量都可以用具体的数值来计量。 而性状量具有连续性特征，彼此之间没有明确的关节点，因而不能用数值来计量。 虽然性状量是一个模糊的集合，但在量和量之间或同一量内部都存在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模糊带，因此，可以用程度词来表示量与量之间的级差。

本节以性状量为考察对象，讨论由说话人的情感引发的主观量。

因为性状量具有模糊性，因此，在确定和描述其量级时通常需要一定的参照。张国宪（1996）根据描述和确定形容词的“量”时参照的不同，将形容词的量级表述分为“客观表述”和“主观表述”两大类。 前者是指以客观事物为参照而进行的量级表述，比如“稍、稍微、略微，更、更加、比较，最”等都是能对性状量进行客观表述的程度词，句法上，这些程度词都能用于比较句中。 后者是指一说话人心中的某种标准为参照而进行的量级表述，比如“有点儿，很、非常、挺，极为、极其”等，句法上，这些词都不能用于比较句中。

本书同意张国宪（1996）的观点，虽然性状量的量度/量级表达都具有主观性，但像“有点儿、很、听、极其”等程度词，是以说话人的心理参照为依据而得出量级，因而更能体现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和情感。 当然，语言中蕴涵性状义的并不仅限于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有一些动词和动词短语本身也表示一种抽象的性状义，还有一些动词或动词性短语在一定的语境中会获得性状义。 蕴涵性状义，就具有性状量，因此，本节中的对性状量的考察范围涉及上述所有蕴涵性状义的词类或结构。

就其大小而言，主观性量级表达又可以分为极量级、超量级、高量级和微量级四类。[2]

1.极量表达

现代汉语中能表达性状的极量的副词有“极”类副词，如“极、极其、极为、极度、极端、极尽”，“顶”类副词，如“顶、极顶、透顶、绝顶”等。

“极”类副词之所以能表达极性程度，都与该类词的共同语素“极”的意义和功能有关。 “极”本义是房屋最高处的栋梁，引申为事物的“顶点”或“尽头”，后进一步引申出极性程度义。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极”“极其”和“极为”属于典型的副词以外，其他几个都是副词和其他类词的兼类。 例如:

（93）他也觉着区桃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欧阳山《三家巷》）

（94）刘风的目光变得极其温和。（安顿《绝对隐私》）

（95）南希态度极为认真。（王朔《谁比谁傻多少》）

“顶”类副词之所以能表达极性程度，与该类词蕴涵的共同语素“顶”有关。 该类副词有的只能作状语，如“极顶”；有的只能作补语，如“透顶”。 例如:

（96）在极顶苦闷的时候，我们大笑大叫，我们拥抱，我们亲嘴。（茅盾《蚀》）

（97）我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池莉《让梦穿越你的心》）

2.超量表达

现代汉语中能表达性状的过量的主要有程度副词“过、过于、过分、太”。 例如:

（98）她以为婚姻原不可受束缚，但离婚过于自由，结合过于浪漫，也有种种的弊端。（苏雪林《棘心》）

（99）他知道她们会控制不住地热情过分，而男孩子往往对这种来自年长女性的过分热情只会厌烦。（王朔《我是你爸爸》）

（100）都是乡里乡亲都不好过自己要过得太好了自己心里也不安生。（乔典运《香与香》）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汉语中副词“太”既可以表达超量，又可以表达高量。 例如下面例（101）、例（102）两例中的“太”并不表达超量而只表达增量。 其检验标准是两例中的“太”逗不能用“过、过于、过分”等表达超量的词语替换。

（101）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苏童《妇女生活》）

（102）金桥喃喃地说，太像了，你们简直太像了。（苏童《肉联厂的春天》）

张谊生（2010）认为“太AP”既可以表超量又可以表增量的原因主要取决于五个方面的因素:被饰词语的语义性质、说话人的主观认同倾向、客观的参照标准、特定的表达目的、相关的句法构式，而同“太”本身的意义并没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

3.高量表达

据张国宪（1996）现代汉语表达性状的高量的程度副词有两类，一类如“很、非常、十分”等；另一类如“太、挺”等。 前一类属于不掺杂发话人感情色彩的中性表述程度词，这种记量主观因素相对较弱，只是就心理的参照做出的陈述或评论；而后类程度词含有更多的主观成分，具有很强的感情色彩，比如“挺”就往往带有一种亲昵、满意和爱抚的意味。 笔者同意张国宪的观点，“很”“非常”和“十分”确实是相对中性的主观性状量的标记词，而“太”和“挺”等在表达高量级时，确实包含了更多的说话人的感情色彩。 除了“太”和“挺”以外，后一类程度副词还包括“好、多、挺、怪、老、特、够；多么、何等、何其、越发、特别、格外”等，这些程度副词在表达性状的高量的同时，都包含着说话人更多的情感色彩。

实际上，除了上述第二类程度副词以外，现代汉语中还有一类情态/语气副词也具有大致相同的功能，如“可、真、绝；真的、真是、真正、绝对、尤其、实在、的确、确实、委实”等。 这两类副词不仅具有大致相同的功能，而且，两者还有大致相同的句法分布，甚至可以表达十分相近的语义、情态。 例如:

（103a）太漂亮了/好可爱啊/何等残忍/何其可恨/多么能干/越发不容易

（103b）可漂亮了/真可爱啊/绝对残忍/尤其可恨/委实能干/真的不容易

但是，这两类词有着本质的差异，程度副词自身具有程度义，它们标记的是性状量的量级，反映性状量的级差，如例（103a）；而那些能表示高量的情态/语气副词本身没有程度义，它们是对性状AP/VP的零形式[3]本身所蕴涵的量值的强调和肯定，性状AP/VP的零形式表达的是基本量值，对基本量值进行强调和肯定后，则能表达髙量的含义，如例（103b）。

4.微量表达

现代汉语中性状的微量表达主要由程度副词“有点儿”承担。 “有点儿+性状AP/VP”所表达的性状量的量级比“性状AP/VP”的零形式所表达的量级低。 另一方面，因“有点儿”所表达的主观微量含有较强的感情色彩，多用于不如意的方面。

本节以张国宪（1996）对形容词量级表达中的“主观计量”的程度词为考察对象。 张国宪（1996）的“主观计量”程度词其实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绝对程度副词”，而依据这些副词对“性状量”的不同量级的表达方式，将之分为极量表达、超量表达、髙量表达和微量表达。

但这并未涵盖“性状量”的主观表达的全部，因为语言是动态的、不断进化发展的。 张国宪（1996）提出的那些具有“客观计量”功能的程度副词（或者说相对程度副词）中的一部分在今天也具有了“主观计量”的功能。 比如“最”“更”“较”“稍微”原本都属于具有客观计量功能的程度副词，在表示性状量的量级时都需要以客观事物为参照来加以比较；其中，“最”属于最高量级，“更”属于更高量级，“较”属于较高量级，“稍微”属于稍低量级。 但随着语言的不断发展变化，现在这四个副词都可以用来表达主观的性状量。 例如:[4]

（104）她会一点儿都不哭，神情冷冰冰地，眼睛干爽寒冷像尘封许久的老挂历，而一册尘封许久的老挂历给人的感觉是最冰凉的，你会感觉日子都被霜冻起来了。

（105）略呈褐色的头发、更雪白的皮肤、高挺的鼻子、灰蓝色带着让人眩惑光芒的眼珠，以及小小的鲜红的嘴唇，任何人第一眼都会认为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纯种白种少女！

（106）有些较雪白的纸张，可较其他同类型的纸张打印出更加清晰、鲜明的效果。

（107）妹妹指着我们前面一对情侣中那个男的说了句“真像啊”，我一愣，定神一看，那佝偻的背影和稍微花白的头发，还真有点儿像布丁。

上述例（104）-例（107）四例中相对程度副词“最”“更”“较”和“稍微”后修饰的“冰凉”“雪白”“花白”都是状态形容词，也就是说这四个程度副词的计量对象本身的量度是固化的，而语境中又没有明确的比较对象和参照范围，因此，上述四例中，原本属于客观计量的四个程度副词都具有了表达主观量的功能。 张谊生（2010）认为，这种现象的成因是在修饰状态形容词的过程中，部分相对程度绝对化、相互间程度级差模糊化的结果。 从语言演化的角度看，这是程度副词再度语法化的结果，而在这些程度副词再度语法化的产生和发展与语言的主观化密切相关。

[1] “语言反应说话者传达和评估情感，情绪，性格和态度的基本需求。 这一需求就像它能描述事件一样至关重要。 听话人需要知道的不仅是言者正在陈述的具体内容，还需要知道言者对所述内容的情感定位。”（Ochs and Schieffelin 1989：9）

[2] 张谊生（2010）将之称为过量级、极量级、髙量级和低量级。

[3] 这里的零形式是指AP/VP的“原型”。

[4] 例（102）-例（107）皆转引自张谊生（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