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患脑炎戏作[]

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2]

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3]臣脑[4]故如冰。

【注释】

[1] 据鲁迅于1934年3月16日写给台静农的条幅手迹，本诗作于3月15日。原无题，后编入《集外集拾遗》时为此题。

[2] 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横眉，指怒目而视；冶，美艳。此句化用屈原《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句。

[3] 无如：争奈，无奈。

[4] 臣脑：我的脑子。臣：鲁迅戏称自己。

【赏析】

1934年3月10日，天津《大公报》在该报《文化情报》专栏中，发表一则简讯，内容如下：

据最近本月初日本《盛京时报》上海通讯，谓蛰居上海之鲁迅氏，在客观环境中无发表著述自由，近又忽患脑病，时时作痛，并感到一种不适。经延医证实确悉脑病，为重性脑膜炎。当时医生嘱鲁十年（？）不准用脑从事著作，意即停笔十年，否则脑子绝对不能用，完全无治云。（丘）^[1]

此文一出，关心鲁迅安全和健康的亲戚、友人和读者，纷纷致信鲁迅探问病情。鲁迅在接到姚克的信后，才知天津《大公报》上的谣言。在接到亲友的关切问候之信后，鲁迅只得一一复信报平安。这一谣言给鲁迅带来的“损失”，据鲁迅说：“是远处的朋友忧愁不算外，使我写了几十封更正信。”^[2]此诗即为寄赠台静农并报平安的诗。

关于鲁迅的谣言，造谣者既有反动当局及其文探、走卒，他们出于对鲁迅的忌恨，因而在通缉、上黑名单、写匿名恐吓信、特务跟踪等手段用尽后，继续编造了各种谣言，从而可以使反动当局注意，以迫害鲁迅；又有小报记者、无耻文人，他们为吸引民众眼球而捏造了各种事实，从而可以使自己和报刊出名，进而也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总之，他们即诗中所称的“众女”的根本目的无非是要致鲁迅于死地。正如鲁迅所说：

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忽而开书店，忽而月收版税万余元，忽而得中央党部文学奖金，忽而收苏俄卢布，忽而往墨斯科，忽而被捕，而我自己，却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其实这只是有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据他们的小说作法，去年收了一年卢布，则今年当然应该被捕了，接着是枪毙。于是他们的文学便无敌了。

……

但世界如此，做人真难，谣言足以杀人，将来真会被捕也说不定。^[3]

鲁迅还分析道：“不过，谣言这东西，却确是造谣者本心所希望的事实，我们可以借此看看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行为^[4]。”因此，对于谣言，鲁迅在分析造谣者的心态、目的的基础上，他认为“上海之文坛消息家，好造谣言，倘使一一注意，正中其计，我是向来不睬的。”^[5]所以鲁迅在此诗中，所表现的对于谣言的态度是以嘲讽的态度对待之的。

全诗的意思是：惯于横眉冷对世事的我，以怒目对人，本没有与“蛾眉”的众女们争宠之意，没想到仍是违逆了众女的心意。众女的诅咒、谣言的花样不断翻新，说我患了脑炎，但无奈我的脑子却冷静得像冰块一样，好得很呢！

诗中的“蛾眉”、“众女”引用了屈原《离骚》中“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句，指当时的上海无耻文人、小报记者、国民党党棍及走卒等“三姑六婆”之流。“臣”是鲁迅对自己的戏称。

此诗鲁迅虽自称为“戏作”，但却于戏谑之辞中带着讽刺和嘲笑，讽刺和嘲笑了那些“三姑六婆”之流的无耻下流的卑劣行径，表达了自己“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态度。

关于此诗语言上的用韵特色，许寿裳说：“诗中‘蛾眉’‘众女’都出于《离骚》，可见鲁迅对此书之熟，解放诗韵，蒸侵同叶，可谓革新，也可谓复古，因为周秦古籍中早有这种合韵了。”^[6]

【延伸阅读】鲁迅关于谣言和造谣者心态的分析

1.《鲁迅全集》第4卷，《南腔北调集·谣言世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94—596页。

……笑里可以有刀，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造谣言。但一面害人，一面也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

2.《鲁迅全集》第4卷，《二心集·序言》片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0页。

……卢布之谣，我是听惯了的。大约六七年前，《语丝》在北京说了几句涉及陈源教授和别的“正人君子”们的话的时候，上海的《晶报》上就发表过“现代评论社主角”唐有壬先生的信札，说是我们的言动，都由于墨斯科的命令。这又正是祖传的老谱，宋末有所谓“通虏”，清初又有所谓“通海”，向来就用了这类的口实，害过许多人们的。所以含血喷人，已成了中国士君子的常经，实在不单是他们的识见，只能够见到世上一切都靠金钱的势力。……

3.《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集·340621·致郑振铎》片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66页。

……骂别人不革命，便是革命者，则自己不做事，而骂别人的事做得不好，自然便是更做事者。若与此辈理论，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是白活一世，于己于人，都无益处。我现在得了妙法，是谣言不辩，诬蔑不洗，只管自己做事，而顺便中，则偶刺之。他们横竖就要消灭的，然而刺之者，所以偶使不舒服，而略有报复之意云尔。……

4.《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集·341206·致萧军、萧红》片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84页。

……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我觉得别的国度里，处世法总还要简单，所以每个人可以有功夫做事，在中国，则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气量小。

单是一些无聊事，就会化去许多力气。但，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但我是还要照先前那样做事的，虽然现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学问有限，不能慰青年们的渴望，然而我毫无退缩之意。……

【注释】

[1]转引自倪墨炎：《鲁迅旧诗探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

[2]《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集·341105·致萧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59页。

[3]《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集·310205·致荆有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8页。

[4]《鲁迅全集》第3卷，《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8页。

[5]《鲁迅全集》第12卷，《书信集·341101·致窦隐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56页。

[6]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的游戏文章》，1947年9月30日，编入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