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书神文[]

上章困敦[2]之岁，贾子祭诗[3]之夕，会稽戛剑生等谨以寒泉冷华，祀书神长恩[4]，而缀之以俚词曰：

今之夕兮除夕，香焰纟因缊兮烛焰赤。

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

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

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

绝交阿堵[5]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

缃旗[6]兮芸舆[7]，挈脉望[8]兮驾螙鱼[9]。

寒泉兮菊菹[10]，狂诵《离骚》兮为君娱，君之来兮毋除除[11]。

君友漆妃[12]兮管城侯[13]，向笔海[14]而啸傲兮，倚文冢以淹留。

不妨导脉望而登仙兮，引螙鱼之来游。

俗丁伧父[15]兮为君仇，勿使履阈[16]兮增君羞。

若弗听兮止以吴钩[17]，示之《丘》《索》[18]兮棘其喉。

令管城脱颖[19]以出兮，使彼惙惙[20]以心忧。

宁召书癖兮来诗囚[21]，君为我守兮乐未休。

他年芹茂[22]而樨香[23]兮，购异籍以相酬。

【注释】

[1] 此诗作于1901年2月18日（阴历庚子年十二月除夕）。据周作人于此日的日记记录：“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诸尊长辞岁，及毕，疲惫不堪。饭后同豫才兄祭书神长恩，作文侑之。稿存后。”此”文”即本诗。此诗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二。

[2] 上章困敦：据《尔雅·释天》：“（太岁）在庚曰上章”，“（太岁）在子曰困敦”。上章困敦，即庚子年，1900年为农历庚子年。

[3] 贾子祭诗：贾子，即唐代苦吟诗人贾岛。《唐才子传》云：“（贾岛）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

[4] 长恩：指书神。明代无名氏《致虚阁杂俎》：“司书鬼曰长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啮，蠹鱼不蛀。”

[5] 阿堵：晋代口语，即这个，此处。此为“阿堵物”的简称，指代金钱。典出《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衍）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事。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后人遂亦称钱为阿堵物。

[6] 缃旗：缃，浅黄色的丝绸，古多用作书套。缃旗，此指用缃绸作旗子。

[7] 芸舆：芸，一种香草。芸舆即用香草装饰车子。

[8] 脉望：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中引《仙经》：“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此物，名曰脉望。”故传说读书人遇之可以成仙。

[9] 螙鱼：一种银白色的蛀书虫。

[10] 菊菹（zū）：菹，腌菜。菊菹，即以菊花做成的腌菜。

[11] 除除：迟疑的样子。

[12] 漆妃：指墨。

[13] 管城侯：毛笔的谐称。唐韩愈《毛颖传》“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毫，载颖而归……秦皇帝使（蒙）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毛颖传》以笔拟人，后人遂以管城子为笔的别称。后之《文房四谱》称笔为“管城侯”。[14] 笔海：砚的别称。

[15] 俗丁伧父：指粗俗少文的人。伧，鄙俗无文。

[16] 履阈（yù）：阈，门限。履阈，踏进门限之内，涉足。

[17] 吴钩：春秋时吴地出产的一种兵器。

[18] 《丘》《索》：相传为古代的书名，即八索九丘。《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疏》引孔安国《尚书》序：八索即八卦之说，九丘为九州之志。东汉贾逵以为八索是八王之法，九丘是九州亡国之戒。张衡则认为八索是《周礼》的八议，九丘即《周礼》的九刑。各说不一，皆无实据。此指难懂的古书。

[19] 脱颖：颖，本指带芒的谷穗。此指毛笔头，意为拔出毛笔来。

[20] 惙惙（chuò）：忧愁貌。

[21] 诗囚：指苦吟作诗的人。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一句中，称孟郊为诗囚。

[22] 芹茂：古代学宫中有水池，称泮水。《诗经·鲁颂·泮水》“思乐其水，薄采其芹”，写泮水中长芹，故后人常用入泮、采芹比喻童生进学。芹茂，指芹生长茂盛，后喻指学业成功或科举考试得中。

[23] 樨香：樨，桂花。因桂花飘香之时，正是科举考试秋闱开科之时，故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世以登科为折桂，此谓郄诜对策，自谓桂林一枝也，自唐以来用之。”后人以科考得中称为折桂。

【赏析】

当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之时，家家户户在温暖的室内，一家人围炉而聚，觥筹交错；室外则爆竹声声，人声喧哗。在这热闹的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周氏三杰，正突发文人奇情，举寒泉清酒，奉雏菊一枝，祭祀书神，并写下此堪称千古奇文的祭诗。

此诗为骚体诗，诗前小引交代了祭书神的时间、祭者等。

正文首句描写了除夕夜兄弟三人祭书神时，香烛荧煌，香烟缭绕的肃穆的氛围。而在钱奴们祭祀钱神的地方，虽然也是香烛荧煌，香烟缭绕，但那里的气氛则与这里的气氛是迥然不同的。所以诗的第二、三、四句描写了钱神受钱奴祭祀膜拜的热闹情景，那钱奴们摆开华筵，山珍海味罗列，腊酒飘香，钱神醉醺醺的，已渐入醉乡。钱奴们也在朦胧的醉意中，丑态百出，聒噪喧哗。而另一边，是书神受冷落守残籍的境况，“君独何为兮守残籍？”句中的“独”字，写出了书神的冷落。以下几句，进一步渲染了书神受冷落的孤独。人世对神界的冷暖和炎凉也是多么的分明！诗中问道：钱神已醉，谁来敬书神一杯呢？！通过这样的对比描写，尽写了俗丁伧父熙来攘往，皆为利来的世态和钱神钱奴的丑态，对比之下，衬托出了书神清贫自守的寂寞和高洁的形象。

接下来的从“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句到“引螙鱼之来游”句，写了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荐清酒雏菊，虔诚致祭，希望书神降临的热情的呼唤。诗中写道，和书神一样清贫的我辈读书人，却能绝交阿堵，清高自守，虽“尚剩残书”，却把酒大呼，狂诵《离骚》来祭书神，并希望书神快快降临。兄弟们热情地高呼：书神啊，请您大驾光临，不要迟疑，您的朋友漆妃和管城候也已在笔海和文冢旁恭候您了！缃旗、芸舆写了书神的高洁而优美的形象，寒泉、菊菹，又表达了作者三兄弟要贬斥财神、崇敬书神的感情。为了使书神在降临之后能得到欢娱，兄弟们狂诵《离骚》，并邀请了漆妃和管城侯作陪，使同道相聚，高山流水酬知音，其乐也融融。诗中的书神“挈脉望”、“驾螙鱼”，那“脉望”、“螙鱼”紧扣与书有关的物象，显示了作者的奇思妙想。

从“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句到“君为我守兮乐未休”句，这是希望书神继续坚守清高，不要让俗丁伧父涉足书神的领地，并要通过《丘》、《索》等高深的学问，使俗丁伧父知难而退，丑态尽露。此处作者虽寄语书神，实亦兄弟自勉、互勉，表明要清高自守，坚守自己精神家园的决心，又表达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

末句则祝愿兄弟们奋发努力，表达了他年若能金榜题名或事业成功，以能购异籍来酬谢书神的心愿。关于“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句的理解，周作人认为，前清时代士人所走的道路，科举是正途，鲁迅的走“歪路”进学堂，是不得已，所以“跛者不忘履”，对科举正途，鲁迅内心是不免留恋的，故在诗中说“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见《知堂回想录·再是县考》）。倪墨炎先生在《鲁迅旧诗探解》中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芹茂樨香”从古人的用典之中，其意思具有学业上的成长，科举考试中的顺利等两种意思，不必只理解为科举考试的得中。并指出鲁迅虽曾于1898年参加过一次县考，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以后就坚决不去考试，从而与读书应试的“正途”决绝了。所以这里的“芹茂樨香”应理解为学业上的成功。笔者在此取倪墨炎先生的解释。^[1]

鲁迅因少年时代的家道中落，对在侮蔑中接过典当钱的记忆刻骨铭心，所以他在这首诗中充分表达了自己对钱神、钱奴的鄙视，并鞭挞和嘲笑了钱神、钱奴的丑态，歌颂了书神和读书人清高自守的形象，充满了读书人的自信。全诗亦庄亦谐，语言华丽优美，托言鬼神，寄意寒泉香草，想象丰富，富有浪漫主义情怀，尽得屈原《离骚》、《九歌》的神韵。

【注释】

[1]倪墨炎：《鲁迅旧诗探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