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红楼梦”

文_格桑亚西

那年，那天，小县城的电影院要上映过路电影《红楼梦》。

过路电影是送片途中被县里“拦截”下来的，通常只能放映一两场，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景况。这次放映的《红楼梦》还是彩色片，宽银幕的。

百般央告，母亲终于点头应允，给了我一角二分钱。不是因为票价贵，虽然身为中学校医的母亲工资不高，主要因为我家离县城颇远，要走一段傍山险道，过一座铁索桥。险道常有飞石，桥下河水汹涌，电影散场时夜已深了，黑灯瞎火的，她不放心。还好，几个同校的教师也去，母亲把我托付给他们。

将行，一个在我家补习功课的小亲戚给我兜头泼了瓢冷水。

他和我年龄相仿，家世显赫，父亲是山西吕梁人，南下干部。他说他父亲在省上开会时就看过这电影了，那时《红楼梦》尚未解禁，是小范围放映，仅供“内部参考”，有资格观看的都是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是一种政治待遇。

那年月，公开放映的电影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那些彩色、宽银幕的包含情爱、暴力或者敌我阵线不甚分明的电影，只能冠以“内部”二字，以“资料片”的名义，定向供应给有一定级别的人参考、享用。

小亲戚说，他父亲回家抱怨好久，怪《红楼梦》深奥，愣是没看懂。所以他建议我还是不去的好，不如我们吃过晚饭下河钓鱼。

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电影的诱惑还是远远大过钓鱼。小县城电影院的放映员张师傅家喻户晓，人人皆以认识他为荣，与其地位相当的还有县车队李司机、猪肉铺杨屠夫、油条店王娘娘、糖果柜马大姐……

带着可能看不懂的忐忑，我坐进简陋的电影院。

大人们兴奋地彼此招呼，小孩子们大呼小叫，在过道上乱窜，木头翻板椅嘭嘭作响。城隍庙改建的电影院，前五排连粗糙的椅子都没有，只在石阶上搭了五条长长厚厚的木板，用毛笔写着座号。

电影院里渐渐安静。灯光熄灭，音乐响起，那个年代绝不多见的七彩宽银幕故事片呈现眼前。

不反特破案，没有打打杀杀，因为是越剧故事片，电影上的人全不好好说话，动不动就咿咿呀呀地唱，眉眼里一水儿的卿卿我我，葬花凄美，焚稿悲惨，贾母有点假，贾政有点歪，宝哥哥浓眉大眼，林妹妹袅袅婷婷，说不上好不好看，分不清好人坏人，剧情是差不多看懂了。

上下集的电影很长，曲终人散已经夜深露重。

回家的山道上，听着谷底呜咽的流水，心中倒有些闷闷的。借着对岸依稀灯火的微弱投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也不和同去的大人讲话，他们高谈阔论，懒得理我。

淡淡的失落，有那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怅惘，有无法言说的伤感。

那年，我13岁。

后来明白了小亲戚的父亲直呼看不懂的因由。

他们是熟悉秦腔、《铡美案》、李双双的一群人，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过了几十年养尊处优的太平日子，兴冲冲去享用内部资料片，屏气凝神大半夜，只有古装男女手握罗帕捏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唱，循规蹈矩的，穿的衣服比现在的还长，真的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有人在心底骂娘，有人干脆就睡着了。

须知，那年月的内参片，就是一餐特殊的精神牙祭，最起码在两个小时里，起到抚慰人心、缓解紧张、释放压力、安定团结的功用。包含有组织的体贴、信任、理解、纵容，也有不便言说的苦衷，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景观。

朋友甲讲过亲历见闻。某次，几位老同志审看收缴的录像带，审到美艳港星裸浴处，全体呼吸急促，绞紧双腿，一位老同志情不自禁起身趋前，踮起足尖往下看。听毕哂笑。现在回想，心有怜悯。

站立起来的其实是人性啊！虽努力掩饰，百般包装、说教，依然无法磨灭本能，只因生而为人。

因为这部过路电影，我开始读《红楼梦》，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

我亦进入了青春期，开始了自己的“红楼梦”。

虽然身体依然营养不良，然而胸中已澎湃着秘密的诗情，对隔壁班的女孩也有了更多的留心。当然，书中的真意尚无从领略，不过是囫囵吞枣，看个大概。毋庸讳言，重点自然是第六回“初试云雨情”和第十二回“正照风月鉴”。我反复看，想入非非，课堂上也时有走神，感觉比生理卫生课和《赤脚医生手册》的某些章节更过瘾。

喜欢里面的诗词。那时记性真好，过目不忘，《葬花吟》《题帕三绝》《秋窗风雨夕》等倒背如流，借用书中宝黛偷读禁书《西厢记》的用语，真个是“余香满口”。

不仅背，还抄，用仅有的半个笔记本。

前些天读蒋勋的书，听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的音乐，忽然就心血来潮，翻箱倒柜找出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本子，翻到自己十三四岁时的笔迹，一笔一画，歪斜却庄严用心，心中有感动。

蒋勋说《红楼梦》是一个秘密的青春王国，那读书笔记就是我自己青春王国的记录了。

还不懂爱情，却在内心渴望与异性相处。为了掩饰，不得不装成刀枪不入。有时候，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

或长或短，或深或浅，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属于自己的“红楼梦”。

我们都曾幻想自己是贾宝玉，不为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为姹紫嫣红、长相厮守。

我们年少时都想娶林黛玉，那时候笃信爱情，看不起洞明世事的学问。

我们成熟后觉得该选薛宝钗，有所谓经验的积累，明白文章不过是练达的人情。

这时候青春的大观园就荒芜了，丢失了所有的童心和神性，我们终成凡夫俗子，芸芸众生。

身后，只留下竹梢风动、月影移墙，留下落红满地、花谢花飞。

蒋勋说，要把《红楼梦》当成佛经来读。因为它通篇讲的是未尽的前缘、人世的因果，最后落脚在“空”“了”二字。

里面没有通常的好人坏人，用慈悲心看来，都是些还债的可怜人，每个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宿命。到最后，欠泪的，泪已干；欠命的，命已还。只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在大多数人到死不悟，才可以人云亦云地过完一生。

要不是，我们都会随了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这个世界，怕真是要长满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