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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讯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个人只要复归到了自己,便没有不痛切地感到这种“孤独感”的,实在也只有这种感觉是人类最后的实感。所以我以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为的反抗这种“孤单”的感觉。有许多古昔的贤哲为自己的虚构而闷争,而反抗;他们不仅反抗他人,而且反抗自己。人类是在反抗着而生活;而这种种的反抗都是一个一贯的,对于孤独感的反抗的分枝,全体的不变的目标是在反抗这种人生的孤独感。我抱了反抗的宗旨回到中国来,你是知道的。

成仿吾

达夫:

前几天接读了你的《北国的微音》,今早又接到了你的一封信;信虽很短,然而我们看了之后只觉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各人写了几句简单的回信之后,沫若只是在那边默默地踱来踱去,只让他的急促的步声略告他的悲伤的心境,我只呆呆地注视着你的来信。

现在沫若跑下楼去了,他的步声虽然没有刚才那样高,然而依然是很急促。他现在高声吟唱起来了。他念诗的声音你是很知道的。我时常觉得他的声音于激越之中含有不尽的悲哀,于悲哀之中又含有几分的激越。我知道他此刻正在为你凄楚。也在为自己悲伤。我听了他从楼下送来的动人的声音,不觉更加了几分悲感。想起了你在《北国的微音》中所说的话,不禁磨起墨来,想同你笔谈一阵了。

一个人生在世间,本来只是孤孤单单地在走各人的路;纵然眼见有许多的人同自己在一起,好像是自己的同伴,然而仔细看起来,自己与别人的中间实有一个无限大的空域,一个人就好像物质构造上的一个分子,只能任自己的微细的躯体在自己的孤寂的世界之内盘旋,永远不能跑出一步。一个人只要复归到了自己,便没有不痛切地感到这种“孤独感”的,实在也只有这种感觉是人类最后的实感。

所以你说的“牢牢捉住这‘孤单’的感觉”实是文艺创作上的要诀,因为什么可以称为最高艺术,除了“生之实感”?

不过你说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我以为不如说都是为的反抗这种“孤单”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闯进人生的宴会上来的恶魔,人类自有始以来便与它在不断地狠斗。未受文明的流毒的我们的祖先,他们的生活没有我们今日这等困难,他们多有暇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也最频繁地使他们烦恼。他们驰逐于山林,他们漂流于海上,无非是反抗这位狠毒的闯入者。世渐进化,生活渐难,人类忙于维持自己的存在,便把自己的身神没入于生存竞争,取了一种消极的反抗,后来更只无意识地反抗了。所以我以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为的反抗这种“孤单”的感觉。

人类的生活,我以为是一部反抗的历史。不仅从古以来经过了无数的反抗的激战,即每一个人生下地来便不能不与气候斗,与疾病斗,与他人斗,与习俗斗。人类是反抗着而存在。

有许多古昔的贤哲为自己的虚构而闷争,而反抗;他们不仅反抗他人,而且反抗自己。他们的反抗纵令失败了,然而他们生活是有意义的,因为反抗便是生活。

人类是在反抗着而生活;而这种种的反抗都是一个一贯的,对于孤独感的反抗的分枝,全体的不变的目标是在反抗这种人生的孤独感。

讲到了反抗,达夫!我觉得不可不把近来时常在我心里的几句话同你谈谈了。再过两三天,我回到中国来就要满了三周岁。我抱了反抗的宗旨回到中国来,你是知道的。这三年的中间,我的反抗有时虽然也成了功,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弄得几乎无处可以立足,不仅多年的朋友渐渐把我看得不值一钱,便是在我自己并没有野心想要加入的文学界——在这样的文学界,我也不仅遭了许多名人硕学的倾陷,甚至一些无知识的群盲也群起而骂我是黑旋风,骂我是匹疯狗。可是我对于这些天天增加的倾陷与毒骂者,我只觉得他们不过是跑来在我的反抗的炉火上加一些煤炭与木材,使火势不至于消灭。当然我的反抗决不是对向他们,我反而觉得他们有怜悯的必要;我的反抗是对向酿成这种现象的社会全体。有时候,因为人类已经不可救药,我也不免时抱悲观,然而当我否认了一切之后,我到底把反抗肯定了。从小深处僻地的家中,全然没有与闻世事,十三岁时飘然远去,又在异样的空气与特别的孤独中长大了的我,早已知道自己不适于今日的中国,也曾痛哭过命运的悲惨,然而近来更觉我与社会之间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了。我要做人的生活,社会便强我苟且自欺;我要依我良心的指挥,社会便呼我为疯狗。这样的状态是不可以须臾容忍的,而我所有的知识没有方法可以使我自拔出来;在这样的穷境中,我终于认识了反抗而得到新的生命了!不错,我们要反抗这种社会,我们要以反抗社会为每天的课程,我们要反抗而战胜!

古来有多少善人贤哲,为了一种空想或理想,闹了多少的闷争。他们是与自己的影子在争斗,所以总没有过战胜的一天。我们的对象不是什么空想或理想,我们是面对现在的社会,我们要把现在这社会的咽喉扼住,把它向地下摔倒。

我们要随时随地地与社会战争;以前继续下来的反抗的工作,我们要更加用了十分的意识做下去。有些人宣传我们的本来不值一钱的文字为“为艺术的艺术”,称我们为颓废派,一些以耳代目的人便也一齐向我们乱指;专门诬害他人的小人们哟!让你们的良心从黑暗的囚牢里跑出来;以耳代目的盲人们哟!把你们的眼睛从狭小的眼眶里放出来,你们再看看我们以往的文字,也看看我们将来的作品罢;你们把你们惯会拿来诬人或惯会盲从瞎闹的文字丢开,看看显而易见的彼此的行为罢!

达夫!我想起了现在满目皆是的这些小人与盲人来,不觉我的反抗的炉火又加了一番火势。最近又有许多以社会主义号召的人也似乎隐隐约约地说了些关于我们的话。我真不解他们几时从什么地方得了专卖特许权,能够说别人所卖的不是与自己的同种。打“只此一家”的招牌,还不过犯了狡猾的商人的恶习,然而诬陷别人,惑人欺世,正义到那里去了?这也是要有以耳代目的群盲的中华民国才有的事。他们只知信任自己的耳鼓,别人在他们的耳鼓边乱吹一阵,便也肯信而不疑。我愿得扯住他们的耳叫醒他们,教他们张开自己的双眼,亲眼看看彼此的行为的实际。我以为文艺与社会运动素来是取同一方向的,打出了社会运动家的聪明人哟,你们也不要因为自己不曾看见,便诬他人不是同你们在一个方向走!

写来不觉很长了,达夫!你说孤独感“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我现在提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为的反抗这种孤独感”的一个议案,不过我所谓反抗只含有争斗的意义,没有灭绝的意思。因为这种孤独感是不能灭绝的,反而我们愈反抗,它便也愈逼近拢来,我们纵然一时把它打退了,它仍要取更凶的威势扑来的。所以归根起来,它仍如你所说,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

达夫!在我回国后的这三年之间,我的全身神差不多要被悲愤烧毁了。这两种激荡不宁的感情就好像两条恶狠狠的火蛇,只是牢牢地缠住我不肯松放。奄奄待毙的国家,龌龊的社会,虚伪的人们,渺茫的身世,无处不使人一想起了便要悲愤起来。而在我们现在的社会,愈是坏人,便愈能卓立,愈是无知无识的流氓,便愈能成为伟大的名人学者,我偶然愤不可遏,骂了出来,那些名人学者固然千般倾陷,便是一般的群盲,也就张开了嘴大呼奇事,甚或要加我一些不当的称号,我想起了这种不可救药的社会,想起了这种忘恩负义的群盲,有时也觉得全心都已灰尽,然而我现在在悲愤的深渊之中发现了“反抗”这条真理,我从此以后更要反抗,反抗,反抗!孤独的朋友哟!我们仍来继续我们的反抗,反抗到那尽头,要死便一齐同死!

至关于我结婚的事,我以为你此后倒可以不要再为我忧愁,因为我只要听到了女人二字,就好像看得见一张红得可厌的嘴在徐徐翻动着向我说:“你虽也还年轻,不过相貌太不好,你的袋里也没有几多的钱。”脱尔斯泰生得丑陋,每以为苦,但是他颇有钱,所以倒也痛饮过青春的欢乐。像我这样赤条条的人,我以为决不会有什么女人来缠扰,对于一个Misogamist,这倒也不是怎样坏的境遇。

春光又回到江南来了,梅花已经反抗着春风,登场演了她的一回手势戏。再过些时,龙华的桃花就要开了。黄浦江的浊水常在激荡着反抗它们的命运。新落成的欧战纪念塔上的女神常在放着光反抗旁边的高塔的威压。在一间破陋而漫无秩序的长方形的房子里,三个方正的男子常在商量周报周年后改良的方法,预备反抗一切未来的困苦。达夫!你如能回到南边来,就早点来也好,我们需要你呢!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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