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沉向苍茫的海

心沉向苍茫的海——贺诗人辛笛创作六十年

白　桦

上海的作家们是幸福的，我们有一个全国作家艳羡不已的历史条件。那就是，我们有一批可爱的、受人敬重的老前辈。他们硕果累累，仍然挺立着苍劲而坚强的躯干，开着花，结着果。他们勇敢而艰辛的跋涉，一直是我们为学步而仰望的巨人。我可以举一大串让人景仰的名字，如巴金、柯灵、西彦、元化……诗人辛笛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位。

辛笛是这样的诗人，他善良、敏锐、深沉。在经历了漫长的风霜、雨雪之路以后，他的诗依然像星光那样，没有眩目的光芒，只有永远的希望和忧伤。他的诗没有矫柔造作的无病呻吟，没有螺壳里的热闹，没有戏弄语言的轻浮，没有自私的冷漠。有的是历史车轮在土地上轧过的轨迹，有的是高尚的慨叹和深刻的思想。是的，这样的诗人他的心灵和诗都是沉重的。人当然应该轻松地活着，可假如人人都很轻松，谁负荷这沉重的生活呢？难道永远是那些不知道轻松，也不知道沉重的人们么？他们把沉重当做命运的赐与。为了这沉重还得向轻松愉快的人千恩万谢。只有像儿童一样纯洁的诗人才能在童谣般的诗歌里注入深邃的哲理：

我有一分气力总还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个天真的人说狐狸说豺狼

——《回答》

辛笛善于用最简练的语言描绘一幅幅情景交溶、美丽而奇妙的图画。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航》

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秋思》

辛笛也像他年轻时的朋友艾略特（T.S.Eliot）一样，终生都在寻觅对人生的回答。有时他以为回答是简单的，有时又长时间沉浸在困惑之中。“心沉向苍茫的海了”。一个在风景中能看到病态的诗人，老来能得到闲适么？但辛笛即使在痛苦和失望时都保持着淡泊和宁静，向浮躁的人世间投以悲悯的目光。在旅居海外的现代诗人顾城杀妻自尽后的第二天，辛笛给我打来一个电话，除了证实这条消息之外，他只说了一句话：“诗人！要自重，共勉。”他当时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一句话比后来许多议论文字都要鲜明。

辛笛应该算是中国第一代现代诗人了。他的为人和他的歌吟告诉我们：即使你自诩为天才诗人，你也没有对这个世界和自己不负责任的特权。歌唱者本身也是一支歌，歌能让人愉悦、痛楚、忧伤，甚至悲哀。但绝不能让别人受伤害，让人们从你的声音里为人类感到羞愧。辛笛的诗不仅让我愉悦过、痛楚过、忧伤过、悲哀过，同时也让我感到骄傲，像我读中外古今所有优秀诗人那样，为人类的智慧和深情感到骄傲。辛笛已经八十二岁了，他仍然翱翔于碧空，俯瞰着大地，默默酝酿着他的那支最完美的天鹅之歌。

原载上海《文汇读书周报》

1994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