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时间让我伤感

有一种时间让我伤感

调省城后，父母亲几乎每年都要来小住一段时日。近两年来，他们却不愿意来了，原因是年事愈高，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受不了长途乘车的颠簸。对于父母亲态度的变化，我很理解。我老家距南昌近三百公里，只有公路交通，且是弯曲的山区公路。别说七八十岁的老人，就是年富力强的我，跑一趟也甚觉疲惫。

前不久的一个夜晚，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近来皮肤病突然加重，县医院束手无策，要来南昌看病，并且特意强调要我带他去。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来看病，做儿子的能不带他去吗？工作再忙、事情再多也得去啊！我连忙说，您放心，会带您去的，赶快来吧，母亲也一起来啊。父亲并非因为年事已高，心智退化到了孩提时代。他是担心万一我工作忙，抽不出时间。父亲向来通情达理，体谅后人。在老家工作的时候，我对父母亲的照顾，远不及姐姐、姐夫和妹妹、妹夫他们，但父母亲总是认为我工作忙，予以谅解。九年前，我调离老家。那时，我已是中年，丝毫没有像长硬了翅膀的鸟儿决然出巢、一飞冲天的感觉，而年迈的双亲却真的像衰微的老鸟蜷缩在巢里。对于我离他们远去，他们没有说什么，但他们的孤独、木讷和恓惶，仿佛因此增添了许多。

两天后，父亲来了。母亲患有老年性关节炎，又感冒、胃疼，没有同来。同来的是姐姐，她已退休，我和妻子工作比较忙，请她来照顾一下父亲。也许，父母亲同来已经成为一种历史了。时间真是无情物，世事因为时间而反复无常，瞬息万变，难以捉摸；时间使得某种本来轻而易举的事情变得比登天还难；时间把人的肉体变成逐渐衰老、病痛不断、难以承载的包袱，直至灰飞烟灭；时间让人们生离死别，亲情残缺，心灵破碎。每次见到父母亲，看到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体验到了时间的冷酷无情。我深深担忧着时间像咆哮而至的洪水，瞬间把父母亲从我们身边卷走，从生的此岸带到死亡的彼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几次梦见父亲或母亲去世，哭着醒来，眼角还残留着泪痕。打电话回去，得知二老身体尚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父亲本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文革”中极“左”路线的迫害未能把他击垮。父亲又是一个天塌下来也自己扛着的人，决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忧愁、愤懑或痛苦。这次皮肤病加重，使父亲比春节期间显得苍老了许多。父亲进屋后，定定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分明觉察到父亲在最大限度地忍受病痛的折磨。

次日，我便带父亲上皮肤病医院就诊。大夫竟然怀疑是皮癌，要做病理检查，检查结果一星期后才能出来，这之前无须用药。父亲并不知道医生的怀疑，但他可能从中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父亲仿佛从肉体到精神都突然遭受了意外的猛烈一击，搀扶父亲走出诊室时，我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我感到呼吸困难，心像灌了铅似的往下沉。难道这回父亲真的碰上了跨不过去的坎？难道那患了二十多年的皮肤病突然变成了欲夺走父亲性命的杀手？

平日里，一个星期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仿佛地球因为突然增加了难以承载的重量而放慢了转动，每分每秒都很漫长、很沉闷，让我难挨，令我忧郁和伤感。父亲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我们家的支柱，我们坚实的靠山。我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后，父亲便逐渐老了，但他仍然是维系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核心，是我们头顶的蓝天，生命之航的标杆。我不敢设想，一旦父亲离我们而去，我们将如何面对。

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排除了癌症，只是炎症。原来，父亲在老家买了外地去展销的药酒外用，可能是那药酒太厉害了的缘故，父亲原本来就很脆弱的皮肤经受不住刺激，生起了血泡。复诊后治疗一星期，父亲皮肤的炎症消去了大半。再次复诊，父亲坚持要带药回老家治疗。我明白，住在我这里，父亲同样感到温暖和舒适，但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老家，是那个他与我母亲共同垒砌、日夜相守的老巢。他住在这里仍有些不习惯，他更挂念着我的母亲，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第二次复诊的那天下午，父亲和姐姐乘车回老家去了。我上班去了，没有去送行，是妻子送的。

父亲逃过了一劫。但是，父母亲皆已风烛残年，时间像一只无形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们日益衰弱的身体，而罪恶的死神早已在前面张望和窥视。身体状况可能不允许父母亲再到南昌来，我回老家去看望双亲也是见面一次少一次了……想到这儿，我刚刚晴朗一些的心情顿时又乌云密布起来。

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