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宠的席梦思

失宠的席梦思

席梦思抬进家门，简朴的居室满堂生辉。这物件铜管床头，织锦床面，金光闪烁，洋溢出一派富贵。那一刻我晕晕乎乎，不敢想象这么尊贵的东西将为我服务，那心情便类似平头百姓娶了富豪显贵的女儿。

但我很快明白了自己主宰的身分，咣当一下就把这一百多斤扔了上去，颤颤悠悠，恍恍惚惚，有股腾云驾雾的味道。顺便用脚丫子打开录音机，听帕尔曼在小提琴上出神入化，觉得活着真好，席梦思真好。

我以为席梦思最大的好处是那弹性。它一颤悠，童年躺摇篮时的模糊记忆，少年荡秋千时的欢愉，穿过遥远的岁月又回来了。躺在这上头，你有一种受众人保护的安全感，有一种受亲人宠爱的幸福感，你还能做很多甜美的梦，土炕棕床木板床比得了吗?

等我把浪漫感受发挥到极致的时候，发现“富豪显贵”的女儿却有着一副古怪的脾气，首先是它有强烈的表现欲，你躺上去，它“咯嘣嘣”，你翻个身，它“咯吱吱”，你起次床，它“咔嚓嚓”。这些响动不但搅了我的休息，邻居们也悉听无遗，人家便婉转地提意见:“你悠着点，床又不是白捡的。”脸皮再厚，也难遮那一层赧红。

其次是它的软。躺上一会，便陷进一个人形的模子里，进了这个模子，自由就受到了限制，翻个身，需调动全身的力量，衬衣衬裤也跟着捣乱，拧着花对你绳捆索绑。更难办的是起床，硬板床上起床是很容易的事，这上面绝对排斥老经验，连滚带爬一通挣扎总算起来了，一看，被子床单褥子都纵到一块去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够你忙一阵子的。

到了这份上，我那宠幸的心情跑了不少，禁不住思念起木板床的种种好处，觉得就连那久违了的土炕，其美德也比这“富豪显贵的女儿”多。

感情正经历着危机，偏偏又看到一篇文章，专讲睡软床的诸多害处:阻碍血液流通，影响呼吸通畅，易得腰肌劳损，易得腰椎间盘突出，最轻是落下腰酸背疼的病根，弄不好还让你弄个罗锅当当。我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想起这腰有些日子不得劲了，再跟这“富豪显贵的女儿”对付下去，前景不堪设想，当晚便迁徙到木床上。

尊贵的席梦思成了鸡肋，成了花瓶，成了对我追逐时髦的嘲弄。我难以容忍它白白占有空间，找来一个收购家具的小贩，他伸出一根指头，我说一百就一百吧，小贩欢天喜地把蛮新的床抬下楼，点给我九十五元脏兮兮的零票，说还没遇见过您这么大度的人，您就好人做到家吧。

捏着那钱揣着那崇高的评价走回空荡了的家，心里那股劲儿很难说。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