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的厄运与幸运

城隍的厄运与幸运——大水灾中的一段小记事

何　如

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革命浪潮冲激到淮河岸边的一个小城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标语口号不再新奇引人，而成立了好久的党部也颇有无事做的恐慌；于是，趁着学校已经“始业”，各乡学生都已来城的机会，党人与学生便铆合起来，抓住了陈旧而又崭新的一个“破除迷信”的题目，进行“打倒偶像”的工作。

一个清爽的秋日上午，县立中学的学生全体与许多小学里的大学生都聚集在党部的院里准备着去打倒本城的神像首领——城隍。然而党部要人的讲演还未告终结，不好的消息已经传来了：城隍庙前的街上早已布满了神的卫队，假如以一般只能拿笔的先锋去攻打那些练熟了扁担铁锤的警卫，恐怕是胜少败多。然而又不幸这边正在审虑计划的时候，那边已变守为攻，因之，庄严的党部不免于一劫，而学生们也便造成了一个本县空前的纪录——受伤、流血——了。

党学两界努力的结果是：逮捕了暴动的主谋者某绅士，罚了一笔款子；城隍庙的大神小鬼全由本地驻军打倒，而城隍本人也就带了几处伤痕悄然移驾到一个乡间小庙里休养去了。

淮河突然在二十年的夏天没命的扩充势力，沿岸的大小城镇都大遭水厄，这个小城也不能例外。——它在水的怀抱里已有很久的时日而坐在城垛上洗脚也早已可以实行了。

阴雨几乎延续一个月，城里四角上都变成了小湖沼；室内的土地都被水浸得松软起来，须得掘一个小洞，像汲泉似的时时从洞里舀出水来以减少地中水分，柴草贵而难得，倒塌的草房虽多却又经雨淋湿了不能烧，一班穷人的生活困苦到不能想象！房子倒了或被水淹了的便都迁居到庙宇里，东一个小锅，西一小罐，大人小孩闹嚷一室，完全成了贫民窟！假使雨再继续下去也许全城房屋都要倒塌吧？何况东城墙已经倒了好几处，若不是早有防备恐怕全城都早已沉没在水中了呢！

重要绅士们的会议是已开了好几次，可是只有意气的争执并没有作出什么事！造出几个空洞的决议本会便散了，绅士们洗澡吃饭去了！

全城在危险的手里，人心像钟的摆！只除了那些或许已有办法了的人们！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北街上传出一个消息，说是城隍派鬼附在一个人身上叫城内居民把他迎回来！当天夜里会有星，次日会有太阳！如再不信，大水定冲破城墙把城毁灭！这消息风一样的传遍了全城，又有人来编成粗俗的文字印出，——而居然夜里就止了雨第二天也真就看到“久违”了的太阳了！

传单散满了全城，聚了千余人派船轿到乡里去把下了野的城隍迎回来！家家烧香炮竹接连不断，万人空巷争看城隍！如果只在城内街上看到这情形，谁能信外边还有大水围着呢？

新的决议又出来了：接了城隍还要祭大王还要演戏敬神！于是活猪活羊一百馒首投水而祭并有祭文请大王进城听戏，受香火！次日便在水中接来现了原形的大王——一条黑花黄斑尖尾的毒蛇！接大王的人因为不敬还被大王御口咬了一下！

募捐簿上的字突飞猛进的增加起来！从前买米赈人没有钱的现在修殿赠神便有钱了！戏班也来了，戏台也打扫了！香烟成了云雾！

全城在狂欢里！像平安已有保证！

革命的党人们呢？隐起来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次要出来反对就不仅要流血而且要添上生命，革命也要见机，于是都不做声响了！

不幸晴了两日，又复大雨倾盆！南边的居民趁夜把水闸搬开把水都放到低洼的北部来！一夜又倒了许多房子！！

天明时分又晴了，这正是决定演戏的一天，虽然北城角的居民大都在忙着向小庙里搬，而城隍庙里依然是异常热闹，戏台上是二黄，戏台下是赌博！

飒飒的风吹着人极有秋意，一碧无际绝无半丝云片的天上嵌着一轮白日；它严肃地照着浓厚的缭绕的香烟，又放射光到环城的广阔的水面上幻出眩人的色调。

也许从此便会平安了吧？城隍先生真能做保证人么？

八月二十八日（酬金移赈）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1931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