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与正阳门下的骆驼

北平与骆驼

林　熙

我是个爱北平的人。和许多朋友谈到北平时，他们也都感到北平的可爱；但可爱的原因，他们却各有各的说法。到过北平的说，北平的衣食住行是如何的合于他们的经济状况，一条两三元钱的蓝布大褂，可以穿四季；花上一毛钱黄包车可以坐十几里，而且拉车的又是那样稳健，那么敏捷，坐上去比哪儿的车子都来得舒服些。至于食，“东来顺”、“润明楼”，肯花个三毛二毛便可食海参、火腿、猪腰子……等不大常食的食品，这怕是哪儿也食不来的。住的更不用说了，北平人最爱陈设，一进门便是三两株石榴花、夹竹桃、西粉莲之类，又朴素，又可爱；一拐过“斋庄中正”的红门，又是什么遍桃啦，丁香啦，美人鱼啦，榆叶梅啦，种种带着北方气味的花草，引人入胜；可是这种地方，二三十间房，一两个大院子，租起每月也不过二三十元之谱；较在上海等地花七八元钱住鸽笼的，也就真有天渊之别了。

至于没到过北平的呢，他们总憧憬皇帝的室家，什么故宫的瓦是怎样的一片黄，什么紫禁城、御河桥、昆明湖、太液池是怎样的壮丽，学校是怎样多，居民是怎样诚朴，没有沿海人的那股油滑劲……

他们说来也都是各有理由的，若说到具体的象征呢，我觉得还是骆驼。穿驼绒的未必便感到骆驼那东西的温驯；住北平的也不见得知道骆驼怎样的像北平。

有人说，要知道北平的好处，得在北平住过一些年月；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住过北平五六年的美国教士对我说过：我初到北平，简直把北平恨死了。春天和冬天的狂风，刮得灰尘蔽日，喘气也喘不过来；树木刚一发芽，太阳便晒得野狗满街吐舌头，柏油路上推粪车，熏得好几条大街都是臭烘烘的……可是现在好多了，我真爱秋天的霜和落叶，我听惯了黄昏时候的军号声，清晨雾气里城外火车的呜咽，夜深时小贩的叫卖声；最后，他的结论是：北平是现世界的一个最有诗意的城。

可是他仍然没有看到骆驼。

骆驼，那么一个庞大的动物，走起路来，长长的腿那么一顿一顿，长长的脖子那么一点一点，富于脂肪的驼峰那么一恍一恍的，真会把个性急的人气死。然而这也就是北平了，和北平分别十多年再回到北平的，看不出多大的变更来；上海增高了多少洋楼，南京加多了多少官署，而北平还是北平，还是灰的，古老的（也不见得更灰、更古老）。

——这就像骆驼的步伐永远那样迂缓而稳健。

任凭你是多么无怀古情绪的人，当你和城门外的那老当益壮的敌楼对峙一下，你不想起那唱着“望敌楼”的古将军，你也会怀疑到那楼当初是怎么盖的；那么雄伟，那么灰，站定了脚跟看透了古和今。这时，若有那么一队骆驼，撞着沉闷的铃铛，从古城下的杨柳行中踱过来；穿着和皮夫相称的满身蓝的驼夫，拉着长长的绳在前面陪着骆驼踱；你看了古老的敌楼、城垛，和走个百八十里不抬头的动物相对照，真会使你无形中把你自己当作一块城垛或者古敌楼上的一道飞檐了。

前门是北平最繁华的地方，除了两个火车站不算外，九丈九的正阳门下有两路电车昼夜不停的轰轰着，有一九三四年的汽车冲来冲去，黄包车的铃铛，永无断绝地向行人耳里灌；可是也有明朝的大车，卷着灰尘，颇为迅速地从前门桥上逛过；更有趣的还是骆驼队，任你怎样喧吵，怎样着急，那东西总不失常态地踏一步是一步地在那儿踱。

所以我说过：要知道北平的好处，得在正阳门下看骆驼。北平不是耶路撒冷，不是古罗马，不是巴黎，不是伦敦，北平是北平。

说到骆驼的豪放处，坚忍处，朴实处，好像得联想到北方的大平原，塞外的寒风，和在风沙里过日子的良善的人群了。

在北平，古老的城和楼永向着骆驼怅望：驼毛落了，绿上树梢头了；驼毛长了，秋风吹来冷意了。永是这样的。

《申报·自由谈》1934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