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政追车（一）
◇在去异乡的路上，肖英是缺憾，是无奈，抑或是对新生活的憧憬？在去仪陇的路上，窗外的风在燃烧，窗外的灰烬在四处飞散
李家安去了与新政相距不远的南部县楠木中学。
楠木中学是南部县一所普通中学，办学条件虽然很一般，但却不愿接收一个外县的学生，何况开学已10多天了。
李家安找到了一个在南部县南部中学读过书的老乡，蒙他指点，他去了南部中学。
南部中学是省属重点中学，不乏有管理能力的领导，不乏知人识才的老师。如果李家安有一点点关系，哪怕这个关系是个侏儒，只要他去学校帮他多说几句话，他的人生也许就是另一种境况了。那么，今日之李家安也许是名噪政界了，也许是声名于文学界抑或哲学界了，也许卓尔于别的领域。这一切，只是也许。李家安没有一点点关系。南部中学回答他：教室坐满了，再不能进人了。
他抹去自尊，又去了新政中学。
新政中学依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李家安把希望寄托给了仪陇中学。
仪陇中学高中文科复习班的班主任姓高，高老师是仪陇县教育界知名的历史教师，高老师以复习生太多回绝了李家安。
高老师的旁边站着高老师的侄女。高老师的侄女见李家安恳切的样子，疲倦的样子，甚至有些饥饿的样子，善良的姑娘劝高老师收下这个青年，高老师狠狠盯了她一眼，口气还是很硬。
姑娘是性情中人，见一句话磨不下来这位长辈，就再三相劝。
高老师终于松口，他叹了一口气，答应收下李家安。
从新政到楠木，从楠木到南部，从南部到新政，从新政到仪陇，到头来，救助李家安的，竟是一位陌生的女孩！一位江湖上肝胆照人的女侠！
此时写满李家安脸上的，是一次释放，是深深的感激，是充盈眼眶的泪水……
李国平劝儿子，庄稼也要人种。种了庄稼，又有打米、放电影的手艺，日子也可以过，不必去受屈受累。况且家里粮食虽有，没钱呀，哪有那么多钱供你？哥哥李学安不支持父亲的意见。他认为，自古以来，真正有作为者，都得受很多委屈，吃很多苦。李学安说，你们经济困难，不支持他读书，我供他一年。李国平说，你是一户人了，也要供娃儿呀！
李学安劝父亲把打米机、电影机卖了，一心一意供家安读书。
李国平听从了大儿子的劝导。
公历九月是农历八月间。每逢八月，雨水特别多，这个月份，被农人视为“烂八月”。
1986年9月中旬，李家安去仪陇中学上学的这天早上，雨，依然滴滴答答的。凌晨5点过，他煮了一碗面条，背着哥哥李学安上学时的一口箱子，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去新政赶车。
到了新政，他的衣服被淋湿了。
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衫，他走进了仪陇中学。
仪陇中学文科班106人，其中30多人系考上了大学没走，还想考更好的学校；另一批人离录取线只差几分十分。班上高手众多，这对李家安压力很大：其一，他接受的初高中教育本来就亏欠；其二，书，丢得太久。虽能背，但有些东西未消化，尤其是英语、数学。较之班上趋前的同学，李家安自知明显不如人也，几门学科，唯有历史突出。
尽管如此，仪陇中学毕竟是县中，仪陇中学的文科复习生李家安，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各科成绩都有着明显的提高。
而正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件事对正在拼命学习的李家安，不啻一声惊雷，把他炸懵了。
1986年10下旬，学校放月假，周六，李家安离开紧张忙碌的校园，回家拿粮。
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早上，李家安去新政赶车。路上，他碰到一个跟他学过武功和他很要好的青年，李家安叫他能娃。能娃问他，李老师，你背这么多东西去哪里？李家安说，我在仪陇中学复习，回家拿粮。能娃说，你复习去了？你晓得肖英的事啵？
肖英？肖英复习了一年，仍然未考上学。家安去仪陇中学复读，她给过他一封信，鼓励他努力求学，争取远大前程。言犹在耳，她有啥事呀？
能娃说，李老师，你把这件事忘了吧，好好复习你的功课。
李家安有些急躁，问，她有啥事呀？
能娃说，不好说。
李家安放下背篼，一定要能娃说个明白。
能娃说，李老师，你莫伤心，肖英被人卖了！
肖英被人卖了？
能娃说，李老师，这是真的。肖英家太穷了，由她哥哥做主，把她卖到了河北，4000元。河北那边已经来人接人了。
能娃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李家安的心灵之塔顿时轰然坍塌！
一只乌鸦砉的一声从一棵树上飞了起来，又落在了另一棵树上。
乌鸦的鸣叫，是对这个早上的诅咒？
李家安不相信聪慧、能干的高中毕业生肖英，她的意愿就会隶属于家庭，就会因为贫困而为4000元钱丧失尊严，就会因为贫困而忘却校园里的旦旦信誓！
后面跟上来要好的冬儿。
能娃和冬儿陪伴着疲惫的家安，去了车站，帮他买好了去仪陇县县城的车票。
上车前，李家安去上厕所。能娃和冬儿帮他看着行李。
蓦然间，能娃看见肖英坐在新政去南部的车上！
是不是认错了人？
粉雕玉琢的肖英，乡坝头没有谁与她挂相的。
能娃明白，他们是想从南部转车到广元，再去河北。
车子已经要发动了。
能娃风急火燎冲进厕所，告诉李家安，肖英上了南部那辆车！
李家安跑出厕所，糟了！去南部的车子已经出发了！
李家安一边紧紧追赶，一边呼喊着肖英的名字……
客车离站后，加快了速度，公路上只剩下车子扬起的灰尘。
能娃追了一里多路，才追上家安。
见到家安伤心欲绝的样子，能娃劝慰他，李老师，不要悲伤了！肖英家住在石窟里，上完高中，又复习了一年，很不容易。她不走，等你，她等到啥时候？等不到你呢？她呆在乡坝头，又有啥出路？她走了，就由她走，你不能倒下，你要有出息！
能娃说得在理，但是，天空底下到处都是缺口，到处都是伤痕啊！
李家安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车站，去仪陇的车已经快出站了！
能娃和冬儿帮他扛着七八十斤米，追出车站，又追了一程，总算把车追上了……
——在去异乡的路上，肖英是缺憾，是无奈，抑或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在去仪陇的路上，窗外的风在燃烧，窗外的灰烬在四处飞散……
仪陇中学兀立于一道山嘴嘴上，风，很大，很大。
凌晨两点，李家安还在看书，又是一阵风吹来，风声如吼如号。李家安眼前忽然魅影憧憧，忽然如梦如幻……此情此景，让重情重义的他又想起了肖英。
肖英细致地走了过来。
肖英的姐姐是李家安的表嫂，上高中前，他们就互相认识。上高中时，前途未卜，互相间都未表达情感。高中毕业，双方家长都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但双方都不愿过早谈婚论嫁。后来，都进入新政中学复习。此时，多情的肖英看见那位班主任粗暴地对待家安，她向家安由衷地表达了爱慕之情。屡受班主任排斥的李家安，在最苦闷的时候，愉快地幸福地接受了这一份情感……
尔后，肖英在他心里，是出水的芙蓉，是飘扬于山岫的云朵，是他不可缺失的期盼！
风声凄厉，夜色沉沉……
李家安身在高处，心在池洼，一种要求表达的冲动熊熊燃起，他吐露出了久囿心里的情愫，这大概就是诗吧！
李家安给它安了个题目叫《秋夜，仪陇中学题壁》，诗云：
风紧逼，夜如磐。
危楼四顾觅踪影，
星月不见。
远去了，伊人面。
布衾短褐谁似我？
难遂心愿！
李家安的诗没有写在壁头上，他写在了心上。
把情感留在心上的李家安时常失魂落魄，1987年高考预选，他再次名落孙山。
失去自信的李家安，步履蹒跚，又回到了亮垭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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