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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皮斯这个人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塞缪尔·佩皮斯,大学英语系的师生很多人都知道。然而佩皮斯的日记读起来却是爽快流畅,如驾轻车。读者自然想知道佩皮斯是怎么一个人。简介又说,佩皮斯是一个地道的伦敦人。1668年已经是王政复辟之后,佩皮斯在议会为海军作证,显然是代表新王查尔斯二世的政府。伦敦议事会极言主张召开不受外界干涉,并且满员出席的议会。佩皮斯这年二十七岁,在税务署任书记官。然而,佩皮斯所记录的一切,并不是单凭一份简单的履历就能理解的。

佩皮斯这个人

《佩皮斯传》,作者克莱尔·汤姆林,2002年出版,当年即获英国“惠特布雷德图书奖”,直到现在,还是很受欢迎。

塞缪尔·佩皮斯,大学英语系的师生很多人都知道。“英国文学选读”之类的课程里会讲他的作品,而且他的姓氏——Pepys,拼法特别,想要读出来,就得查书或者问人,因此不容易忘记。所谓“作品”,其实是日记,一般选读的是1666年的伦敦大火。大火起于9月2日:


今天家里要请客,几个女仆为之做准备,昨夜干到很晚。早晨三点,简把我们叫醒,说是看到城里着火,很大。于是起床,披着睡衣到简的窗前张望。着火的地点,看上去极远,在马克巷的尽端。我当时没料到火会大到后来那个地步,以为地点既远,不足为虑,就回去睡了。七点钟,再起,边穿衣边看窗外,火比原来小,而且远了。于是到套间,归置昨天扫除时搬开的东西。不多时,简来告诉我,她听说昨夜的火已经烧掉了三百多座房子,伦敦桥边的鱼市街眼看就要烧光了。我闻言赶紧穿戴好,步行至伦敦塔,拣一处高竦的位置,登而望之,鲁宾孙爵士的小儿子跟着我。我看到桥边的房子确实着火了,还看到桥两边都有大火。我想到桥上的住家,可怜的小米彻尔,还有我们的塞拉,都住在桥上。下至地面,心里极难过。见到伦敦塔的卫队长,据他说,火灾始自布丁巷一家烤房,给宫廷供应面包的,事出今天清晨。此刻圣玛格纳教堂已经倒了,鱼市街也烧掉了大半。我走到河边,雇了一条船,由伦敦桥下划过,所见是一片恐怖凄惨的大火。可怜的米彻尔的房子,连同老天鹅酒店都烧掉了。火继续往前烧,我在那里的一会儿工夫,已经烧到了斯蒂尔院。人人都在拼命抢救财物,把东西抛向河里,或者搬东西到河边的驳船上。穷人就守着自己的房子不走,直到火焰燎着了他们,才有奔到船上去的,还有一些人,趴在河堤的石级上,一阶一阶地后退。我还看到一些可怜的鸽子。它们不忍离开筑巢的房子,在阳台和窗户上方眷恋盘旋,直到有几只烧着了翅膀,栽下去。


这篇日记很长,上面摘译的不过是四分之一。大火烧了四天,佩皮斯天天都有长篇的记录,从火势消长触及的人口、地段,到自己和别人的观感、作为,大端小节,悉收无遗。排日记事,意到笔到,谈不上工整。然而佩皮斯的日记读起来却是爽快流畅,如驾轻车。选读课的内容,如果按照年代编排,佩皮斯应该跟弥尔顿次第相近。读过《失乐园》,再来读《佩皮斯日记》,那真有改天换地的感觉。读者自然想知道佩皮斯是怎么一个人。

《诺顿英国文学选读》对佩皮斯简介如下:1633年生,1703年卒,伦敦一个裁缝的儿子,靠奖学金入剑桥大学,获学位,又以亲戚的荐引进海军做事。工作勤勉,仔细周详,最后升任海军部的负责人。1668年,在议会为海军和自己辩护,因为言词有力,证据充实,被朝野公认为政府的能员,此后日益显达。在官场有两次大的坎坷:先是在1679年遭人诬陷,指为里通外国,被拘系;再一次是1688年,议会废黜詹姆斯二世,佩皮斯的仕途因之断送。

简介又说,佩皮斯是一个地道的伦敦人。举凡伦敦生活的方方面面:戏剧音乐、书籍文学、宗教信仰、生意买卖,以至交际场上的应酬往还,都感兴趣,涉猎所及,还包括科学试验,曾经担任皇家学会的主席。好尚尤深的有两宗事情,钱财和女色,但有机会,从不放过。日记从1660年开始,至1669年因患眼疾而停止,统共一百三十万字,以速记法书写,间或使用隐语,内容涵盖国家大事、公私生活,是王政复辟时期的重要社会史料,以见闻切近、记录详细坦白著称。

文选介绍作者,通常都是辞省意多,未遑详言的地方,读者自可推演。由年代可知,佩皮斯生逢英国历史上的革命时期。“革命”有两次。先是1642年英格兰议会和国王查尔斯一世决裂,经过反复剧烈的战争,推翻王政,建立共和。之后又改为护国政体。1660年,护国政体崩溃,王政复辟,新王查尔斯二世即位。再一次是1688年,议会为了保证新教的统治地位,废黜身为天主教徒的国王詹姆斯,把他信奉新教的女婿、女儿从荷兰迎来,立为国王和女王。第一次革命,议会方面多为清教徒,所以有人称之为“清教徒革命”,也有简称“内战”的。第二次则统称“光荣革命”,因为从发动到结束为时很短,几乎没有战乱。这个恬然欢愉的称呼,其实也包含了英国人对第一次革命的惊心动魄的血腥记忆。根据年代,还可以推知1642年内战爆发的时候,佩皮斯九岁,已经开始懂事了。1649年查尔斯一世被处决,他十六岁,相当于现在的高中生。1668年已经是王政复辟之后,佩皮斯在议会为海军作证,显然是代表新王查尔斯二世的政府。1688年跟国王詹姆斯一起下台,说明他是“光荣革命”的牺牲品。

简介说佩皮斯1660年开始日记,那正是清教徒政权的末尾,王政复辟的前夕。这从日记的卷头语就能看出来:


感谢上帝,时值岁尾,我的身体健康,除了在感冒的时候,全然没有旧病的痛苦。居处埃克斯场,同住的有太太和女仆简,全家仅此三口。太太七个星期没来月经,我因之徒怀虚愿,以为她怀孕了。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月经又来了。

国家的情形如下:残余的议会曾经兰波特将军强行解散,如今又获重开。陆军军官们被迫让步。劳森的舰队仍然停泊在泰晤士河,蒙克率领他的部队驻在苏格兰。不过,议会重开,劳森将军并未出席,除非被迫,他是不会出席的。伦敦议事会极言主张召开不受外界干涉,并且满员出席的议会。他们派遣特使,已将此要求送达蒙克将军。这其实也是所有人的意愿和希望。上星期,有二十二位被驱逐的议员,到议院门前要求出席未获准。看来,他们和民众都要求议会全体出席,非此不能满意。

我个人的情形还好。旁人以为我有钱,其实我很穷,所有的不过是家里的财物和一份差事,而差事也难保长久。差事主管是唐宁先生。


文中所说“国家的情形”,指的就是护国政体的分崩离析,军队和议会两不相能的状态。佩皮斯这年二十七岁,在税务署任书记官。面对人事代谢,政权更迭,这个在社会上努力攀爬,才及小康的裁缝的儿子不知道生活和生存将会带来什么。但是对生活和生存,他有无尽的精力和兴趣。关于国家,关于社会,关于自己,还有跟自己有关的人和事,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

然而,佩皮斯所记录的一切,并不是单凭一份简单的履历就能理解的。譬如1664年6月14日的日记,通篇只记了一件事:


上午十一点左右,与办公室同事一起到伦敦塔,预先为我们留了一个房间,正对着行刑的高台。台子是特为今天搭起来的。我们看着亨利·文爵士被押上来。聚集观看的人极多。亨利·文当众演说,讲了很久。监刑的治安官和其他人好几次打断他,还想抢走他拿着的讲稿,但是他不放手。听众有做记录的,但是都被治安官收缴了。监刑的人又把鼓号队领到台下吹奏,借以掩盖亨利·文的声音。讲完话,亨利·文就祈祷,之后引颈受刑。台上站的人太多,我们没能看见行刑。博尔曼当时站在台上,事后给我们讲述详情。亨利·文开始是说,审判时不准他辩白,有违法律程序,因为按照大宪章的规定,他有这个权利。话在此处被治安官打断了。他于是拿出一份提纲,逐条宣讲:先说自己的生平事略。以出身而论,他是一个绅士,以所受教养和个人品格而论,他也是一个绅士。世人更是长年把他作绅士看待,因为他直到十七岁都是一个从众随俗,与物无争的人。那一年,他受到上帝的感召,决定放弃财物、产业,放弃政治上的前途,去往海外,以便不受干涉地为上帝的事业效劳。后来,他被召回祖国,成为长期议会的议员。从彼至今,他的一切言行都以上帝的荣耀为归宿,从未有亏良知。接着,他开始讲述长期议会的过程始末。但是他们接二连三的打断,使他不得不终止演讲。停讲之后,他跪下来祷告,为伦敦,为全体的英国人,为基督教在英国的所有教派,祈求上帝的保佑。然后,他就把头放在行刑的砧木上,接受斧斫。他的后脖颈上长有一颗痣,或者是一个孢,他请行刑的人注意,不要砍破了。直到最后一刻,他面如常色、语音不改,以死证明自己,证明所持的主义。他满怀信心地说,自己此刻舍身,会像基督一样升入天堂。如此种种,显出他临危不惧的勇气无人可比,显出他的热诚胜过了怯懦。然而,他的言行气度,又处处带着谦逊和庄重。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为国王祷告。他说:“您看,我可以为国王祷告。我祷告,请上帝保佑他。”


亨利·文是谁?佩皮斯何以对其如此重视?求之简介,不得要领。读传记,则有翔实的解释。

王政复辟,查尔斯二世对于当初处决他的父亲,使他丧国丧家的清教徒,自然要报复。亨利·文并没有直接参与处决旧国王,本不在清算之例。但是他拒绝效忠新国王。而且,身为清教徒,他却呼吁信仰自由,只要是基督徒,不论宗派,一律平等。表面上,他的过犯是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但从根本上说,他死于不合时宜。他的立身行事和理想主张,无论是新朝,还是归顺新朝的旧朝臣属,无论是国教会,还是清教徒,都不见容。这是一个不会见风使舵,不愿苟且附和的人。亨利·文曾经供职清教徒政权的海军,被处决的时候,佩皮斯已经进海军工作,两人算是先后同事。判决之前,法庭派人来海军索取亨利·文的罪证,还是佩皮斯接待的。传记把散在各处的事情串联起来,提供了一幅完整的图画。此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解说:佩皮斯对亨利·文的关注,起自于他本人的身份和经历。他和提携他进海军的亲戚桑威奇伯爵,都曾经为清教徒政权效力,又都背叛了清教徒的事业,迎立新王查尔斯。英文survivor一词,用来指人,意思是善于权宜变通,趋福避祸,佩皮斯正在其属。上引日记,大半是转述他人见闻。但是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到,对于临难不苟免的亨利·文,佩皮斯心存敬佩。

传记还就着这个话题,指出佩皮斯于同类的有欠同情。1665年12月5日傍晚,他到政府某机关办事,理事的官员迟迟找不出他要的文件,让他等了两个小时,而且不耐催促,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事应该白天来。佩皮斯知道此人是个“留用人员”,就对他说,他记得在清教徒当政的时候,他是如何的精勤努力。这个官员赶紧请他免提前朝旧事,接着,只用了八分钟就把文件找出来了。相隔一年半的两件事情,一经排比对照,见出的是被新旧潮流往复冲击的乱世人心,也见出佩皮斯的为人和性情。传记和履历的不同,即在于此。

说到佩皮斯的性情,读者可能会想起上面提到的日记的卷头语。佩皮斯死后,日记连同他收藏的书籍、文件一起捐赠剑桥大学,直到十九世纪才有人注意,继而转写,整理,出版。开首一段所说太太的例假,长年属于删节之列。传记里有一个注,说时至1933年,英国学者集会伦敦,纪念佩皮斯的三百周年诞辰,主持会议的教授仍然说,这段文字有辱听众的纯洁,无法引用。这也为佩皮斯之所以用速记和隐语,作了一个说明。日记里的文字,有甚于此的,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头上所引伦敦大火的日记里提到的“小米彻尔”。她是酒商米彻尔的太太,本人名叫贝蒂。佩皮斯对她十分上心,大献殷勤。她为什么不拒绝?是因为真的喜欢佩皮斯?佩皮斯矮小干枯,肤色黯淡,长得不算体面,但是他有文化,有才学。是因为贪图他的钱财礼物?或者是因为不敢得罪他?佩皮斯是米彻尔生意的老主顾,又是政府官员,地位比一般的生意人要高多了,贝蒂的父母也是伦敦城里开店的。这些日记里都没说。佩皮斯不在乎这些。他关心的是自己的满足。1667年2月11日,他到米彻尔店留了话,说是下午请贝蒂在某处等他和他太太。贝蒂如约前往,却只见到佩皮斯一个人。佩皮斯带贝蒂逛街,执意要给她买一个梳妆箱。店主人说要用一个小时才能装配好,请他们在店里等一等。老板娘把他们当成夫妇,让到厨房里用茶,看贝蒂怀着孕,还向佩皮斯道喜,他也都应承。他乐得跟贝蒂快活一个小时。可是,他忽然想起,米彻尔见太太久出不归,一定会奇怪:


不好!我在心里嘀咕,她丈夫要是到我家里去找她,发现只有我太太一个人在家,不光他会生疑,我太太也会生疑。这太可怕了。贝蒂虽然做出一付不必紧张的样子,却还是听了我的话,叫马车停在街口,由我陪她走回家。她丈夫在门口说,刚刚派了一个女仆到我家去接贝蒂。我一听,急了,掉头就往家里赶。贝蒂跟在我背后悄悄地说,要是我说我们是从城里坐船回来的,她这边也这么说。进家门的时候,我浑身是汗,心里还在编词儿,准备跟太太解释。我和太太相处,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大的麻烦。正在着急的时候,上帝保佑,黑地里踉跄出来一个瘦小女人,直往我家门前走。问她,答说要找我住在哪里。我听出她的声音,就告诉她,她家太太已经回去了。她听了这话,就走了。天啊,她走了以后,我又紧张了一阵,盘算着,她这是不是第二次来打听太太的消息。最后我判定,她以前没到这里来过。我深自庆幸赶在她之前到了家。我想她一定在路上耽搁了,这就是我的好运。我于是走进家门,一切正常。我满心欢喜。到办公室呆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回家。


《佩皮斯日记》在1970年经过重新整理、编辑,所有文字尽行印出。时移世易,二十世纪末的读者,对于日记的全部内容,已经能够坦然观之,而不必忸捏作态了。然而,日记的坦白无隐仍然令人惊叹。

不拿自己当外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周作人有一篇短文“日记和尺牍”,其中说他不记日记,是因为用文字描述自己的真相,即便是私密的文字,也难免掩饰做作。又说,掩饰做作并非故意,而是修养不足。在这一点上,佩皮斯大大胜出旁人。传记里说,跟贝蒂出门的事,是第二天的追记,还特为指点,说日记在此处的笔调欢快,细致曲折,有如喜剧故事。是这样的。佩皮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返观自己的行为,就像在看戏,看一出自己扮演主角的戏。他为什么要这样?传记里解释:


这显然是为了使快感为时更久。既曾有过的快乐,用志异志奇的描写加工保存,可以他日重温。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佩皮斯志在观察、记录自己的行为。他并不想描画、表现一个纯洁无瑕,讨人喜欢的自我形象。他悉心、周详地诉诸文字的种种事情,如果是我们所为,不仅自己不想看见,可能的话,还要瞒过后代。佩皮斯知道自己撒谎,知道自己滥情,但是他对人欲、人情的信念,远远胜过道德、报应。他的日记不是忏悔录,而是一个人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的生活纪实。佩皮斯所记的行为,有不堪为人知、不可对人言的地方,但唯有读过了其中之最,我们才能充分地领会日记为人道主义所传的捷报。(第209页)


这话说得很好。

勤勉敬业,是佩皮斯性情为人的另一个方面。英国海军,是佩皮斯的事业,也是他的衣食。关于佩皮斯在海军的工作,有历史学家做过专门的研究。汤姆琳的传记在这方面也用了不少篇幅,但是她非常照顾生活在今天的普通读者。譬如第十二章标题叫“战争”,开首就说,佩皮斯的日记记了九年,其中有两年半是战争岁月。下面又说,1665年跟荷兰打仗,战场即在近海,伦敦的居民倾城而出,立在泰晤士河岸或者空旷的场地,听海上传来的炮声。如此众心悬悬,情系家国的历史故实,读来十分传神。讲解近四百年前的海军事务,也是浅近明白,全然没有“为君苦说杜陵诗”的味道。比如下面这段:


海军在当时的英国,是最大的工业,也是最大的雇主。它的开销超过政府的任何其他部门,即便在和平时期,每年的维持也要花费四十万镑。由之领取薪给、工钱和货款的人数以万计:譬如军官、水手、食品供应商和服装供应商。当时的海军还没有制服,所谓“服装”指的是普通水手的行头:红帽子、蓝衬衫、帆布外套。此外还有造船匠人,绳缆匠人,帆樯匠人,桅杆匠人,以及为船只的建造和修理提供种种所需的人。照估算,一船可顶三代人。也就是说,工匠们费时八个月所造的军舰,其寿命应该比他们的子女还要长。然而,一根桅杆的寿命却只有十年。英国出产的木材,不敷更换之需,大多要从波罗的海国家进口。供应商卖给海军的木头,其质量是长久以来争论的话题。(第137页)


采购木材,就是佩皮斯的任务之一。他是文职,负责船只的建造、维护,船员的给养、还有工资。终其一生,他只出过四次海。用汤姆琳的话说,佩皮斯的海军生涯是在合同、账簿、档案、信件中度过的。

佩皮斯的家世和海军没有什么关系,17世纪的剑桥大学也没有造船、航海的课程,他于海军纯粹是个外行。但是他做事认真,极有条理,极爱学习,对挣的多,干的少的上司、同事极为鄙视愤恨,极欲出人头地。他去造船场,学绘船图。去木材场,了解木材的尺寸、出材率。去绳缆场,比较用不同的麻绞成的船缆,看哪一种更为结实耐用。他还对船只所需的各种零件、原料,——船舷和甲板用的板材、桅杆、沥青、烛油、合叶、门锁、弹簧、帆樯布料、旗帜布料、以至清洗甲板用的刷子,仔细地做了市场调查,保证海军的采购质量,而且付钱不能高于普通的商业用户。

由传记得知,当时英国海军最大的问题是经费不足。1665年,海军购买帆布,欠账七万镑,一欠就是十年,到1675年,供应商还是讨不回一分钱。七万镑,折成今天的钱可能不止一百万镑。这是欠款的例子。还有欠饷,水手的工资发不出,海军就打欠条。长年不兑现,许多水手只好把欠条低价出售。有的人干脆就过海为敌国效力。1667年,荷兰海军入侵英国内河,俘获英国主战列舰。荷兰船上的水手很多都是英国人。佩皮斯的一个亲戚听见他们喊,说是宁愿给荷兰人打仗,因为待遇要好得多。还有人听见这样的话:“早先我们挣的是欠条,如今我们挣的是现钱!”

佩皮斯凭借详尽的调查,向上司和议会要求增加预算。海军的财务,长年混乱不清,有的项目根本就没有账,因而遭受浪费物力和中饱自肥的指责。佩皮斯面对质询,却可以从容地说明,以他的采购方式,每一百镑的开销比先前多买了多少东西,数据凿凿。这是他的前任和同事都做不到的。在他的任内,船只建造和后勤供应大大改善,欠款的问题大大缓解。

佩皮斯对海军的人事管理也有贡献。定出种种条例,禁止军舰任意靠岸、返港,禁止主管擅离职守,禁止擅自载运商人的货物。又建议规范军官的铨叙。当时的海军军官分为两类,一类叫做tapaulins,指的是从十几岁就在船上打拼,一步一步升上来的老水手,另一类叫做gentlemen commanders,大都是依靠家庭背景获得委任的贵族子弟。前者通常文化不高,但是能打仗,后者往往经验不足,而且傲慢不逊。佩皮斯主张,大副以上的职位,非有三年以上的航海经验不得充任。他还创立了航海学校,招收幼童,向海军输送有文化的水手,名称挺别致,叫“数学学校”,可见当时数学的用途。

佩皮斯写日记,开头常说的是:“早晨四点到办公室”。他经常是忙到半夜才回家。然而“惨淡经营”的说法在此并不适用,因为公家受益,佩皮斯也没有吃亏。请看1664年2月2日的日记。上午,他和太太一起在一家酒店见木材供应商华伦,谈话中间:


华伦递过来一副手套,用纸裹着,说是送给太太的。我接到手上觉得挺硬的,于是就没打开,但还是叫太太谢谢人家,然后接着茬说话。到家之后,我想把太太支出屋去,好看看手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又不能明言让她走开。天哪!真是费尽了心思。好不容易,她出去了。一看,原来是一副白手套,给她的,还有四十块金币,好成色。这可真叫我高兴,高兴得饭都吃不下了,心想,上帝还真是照顾我们,天天不断,越来越多。我得好好干,希望上帝会更加照顾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太太。不说吧,又忍不住,要说呢,先得想想怎么说,不能让她以为我的境地比以前好了,好像我多能挣钱似的。午饭以后到办公室,尽量理事,直到十点,以求宁神静气。然后回家,心怀喜悦,吃饭,睡觉。


佩皮斯对自己的财产有详细的记录。1660年日记开始的时候,他的积蓄是二十五镑,1669年停止的时候,是一万镑,期间他的年薪三百五十镑没有变化。

读者会说:“佩皮斯是个贪官!”传记里也没说他不是。可是,王政复辟时期的英国官场人物,传记涉及的很多,有说得很详细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就是没有说哪一位“廉洁”。倒是告诉我们,为官的居间牟利,是当时的普遍现象。佩皮斯的上司,海军的财政主管,每经手一镑公款,就可以抽成三便士,这是“官的”,是尽人皆知的惯例。佩皮斯初入海军,官衔是Clerk of the Acts,大概可以译为“合同文书专员”,还没上任,就有人出钱五百镑,要买他这个位置,后来又加价到一千镑。提携他的亲戚这时就告诫他,致富不在薪水,而在“机会”,“机会”是随着职位来的。这大概可以叫做“风气”,由当时的国王和在势之人倡导的风气。王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佩皮斯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生活在时代的风气里,随之荡漾,与之沉浮的人。

佩皮斯在今天应该给一个什么头衔?这实在太难了。说他是出色的文官?当时英国还没有文官制度。而且佩皮斯在今天为人所知,主要是因为他的日记。那么叫他“著名日记作家”?有这么一说吗?汤姆琳不伤这个脑筋,她给传记写了一个副标题:The Unequalled Self,——《无双的自我》。佩皮斯就是一个人,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读完传记,回顾所得,竟然有许多细枝末节,令人难忘,所体现的时代风气,较之“重大历史事件”,似乎还要鲜明。随便举两个小例子。一是第一章里讲佩皮斯的家世,说到他有一位远房的长辈亲戚,清教徒,生了四个女儿,分别叫做Temperance(温良)、Patience(坚忍)、Prudence(贤惠)、Silence(沉静)。命名如此强调妇德,可见十七世纪初期英国的宗教气氛。同一章里还说到1640年伦敦有一位皮革商人,也是清教徒,浸礼会的,在舰队街集众布道。这个人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Praisegod Barebones。名曰“赞美上帝”,是清教徒的风习;姓可以译成“瘦骨”,大概是源于一位形容干枯的先祖,让人想到“杨大眼”、“沈难当”、“皮欢喜”之类的中国古代人名。再一个例子在第十九章里。1668年10月25日傍晚,佩皮斯太太撞见他跟女仆调情。她当下没说什么,可是夜里两点,把佩皮斯叫醒了,告诉他,自己是秘密的天主教徒,已经到神父那儿领受过圣餐。读者假如感到费解,那就不妨想像,在1968年的北京,如果某人在家里突然宣告自己是地下国民党,引起的震惊该当何似。现下的传记,常常起名“某人和他的世界”,意在说明一个人跟他的环境分不开。对背景环境的研究,英语里戏称为homework,——“功课”。汤姆琳的功课做得好。

汤姆琳是英国人,七十多了,专写传记,其他作品包括《雪莱传》、《奥斯丁传》,都获好评。丈夫叫迈克尔·弗莱恩(Michael Frayn),剧作家。他的话剧《哥本哈根》,译成汉语,已在北京多次上演,也非常好,值得一看。

佩皮斯的日记选本很多。比较好的是《佩皮斯日记短编》,编者莱瑟姆是1970年出版的日记全本的编者之一。这个本子不仅选择精当,而且有很好的导言、地图、家族谱系图。日记涉及的人物,也择要列表,加以说明。此外还有一个词汇表,解释日记里常见,而含义在今天已经变化的一些字和说法,比如able当wealthy讲,caresse当make much of讲,fleshed当relentless讲。卷尾有这样一个简表,读者不须频频翻查《牛津英文辞典》,一定会感到十分方便。


(Claire Tomalin, Samuel Pepys: the Unequalled Self, 470pp,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02. Robert Latham ed. The Shorter Pepys, 1096pp, Berkeley&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5.)


2007年10月19日完稿


(原刊《读书》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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