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府上一宴

一九四七年四月，我在上海《大公报》做记者，忽然奉派参加苏北访问团，日内就要成行，临事仓猝，全不知此团组成的来龙去脉。后来才知，组成此团，是由第三战区司令部出面，出钱的却是南通张季直（謇）状元家。一是军事有关，一是经济所属，本来《大公报》派的是采访经济新闻的季崇威参加，与我这个采访市政新闻者全无关系。已到快出发了，说是崇威因事不克成行，便改派我去。我贸然而往，以后在旅程中才逐渐明白了此行的严重意义。

主人方面，一个出面，一个出钱，所以，招待人员便分两档，一是第三战区司令部的人，一是张家大生纱厂的人。然所安排，则是企图宣传国民党军的战绩，新四军的“扰民”与“残暴”，对于张家实业的介绍，是附带的事。在南通数日，然后历东台、海门、如皋，战区司令长官李默庵及其以下官员介绍了他们的“战绩”，以后的参观访问，全是反共宣传。记者团在战区司令部接待人员的严密监视下工作，其目标尤集中于《文汇报》的程光锐、《新民报》的韩莘如和《大公报》的我。尽管这样，我们也多少了解到真相，他们宣传的“战绩”并不可靠，滨海地区仍然有新四军活动，新四军撤退时留下的一句话“青纱帐起，我们一定会回来”给了人民以期望。

返沪之后，我写了一篇长文记载其事。文章一切都写得那么赤裸无技巧，甚至于暗示了特务对记者团的监视，中心思想则是：“青纱帐起，我们一定会回来。”文章倒是没有受到阻碍地全文登了出来，可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文章的标题全是从反面落墨，如题目改为《滨海共军迄未肃清》，文章被当作新闻处理，加了许多小标题，口气都和“迄未肃清”相同，只是在最后也有一个“青纱帐起，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小题。如果只看标题，会以为我是个反共老手。文章刊在地方通讯版，占了它的一个整版。这位编辑，政治态度一向如此。为此，我在当天向总编辑王芸生先生表示了抗议。王先生则答非所问地说：“文章写得很好。我不是根据文章写了一篇社评吗？”王芸老的社评是反对内战，此时已非反内战之时，我的文章也不在反内战，而是反映新四军必胜。这，我就未便当面向王芸老揭穿了。

回过头来，说张状元家事业。参观访问了张家的大生纱厂、发电厂、机器厂和所兴办的文教事业。我当时写了另一篇文章记述其事，只是作报道，反映民族工业的艰难，不涉政治。

张状元家一宴，当年所写文章未作反映，今日补记，不忆其详。状元府是个什么样子，全记不得了。出面接待我们的张氏后人是张敬礼，新中国成立后，做了江苏省副省长。这时他很年轻，先在客厅里接待我们，介绍了一番张家事业，这些，已在连日参观访问中得知，张敬礼只是总起来再作介绍。之后，到另一厅进饭。

到南通之后，已经领略了南通之食，以为其味清淡可口，鱼鲜又盛，得其新鲜活跳，给了我好印象。其时正值初春，第一次吃到了刀鱼，虽然去刺麻烦，其鲜嫩则达极点。南通数日所食面点，也极佳，汤厚味鲜，见汤不见鱼的刀鱼面，当是面食中的最上品，小点心也精致之极。状元府一宴，自是南通美食的集中。说集中，并不意味几天来吃过的好菜都有，而是得其味。得味为珍，并不意味是日桌上菜肴皆名贵，自然也有应属珍品的稀见之物，然即使平常的菜肴，因得其味乃成珍品。状元府中更不必以名贵原料夸富，自有高厨，便能做出适口的珍味。大鱼大肉并不一定即为珍，当时与宴的人都以为味佳适口，确乎可珍了。我曾以此食和自贡盐商家中一席相并提，以为皆平生口腹之极事，然张家之宴，则多了一点书卷气。反过来说，如果状元家破落了，也当无此饮食。张状元以儒入商，为大实业家，营饮食，虽是余事，亦必得美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