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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话文对联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所以,用古文写出典雅古奥的对联,在今天确为难事。于此,我想到了白话文对联。比较起来,我最欣赏蔡元培用白话文写的挽徐志摩联。抗日战争开始之翌年,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死于武汉。用白话文作对联,就比较自由,读者亦易了解。即如追悼仪式,满堂花圈,除了壮观瞻,别无用处,不如写些白话文挽联,文言挽联当然亦可写,应是真正的挽联,评死者的学识为人,述生者与死者的交谊,表生者的哀思,以此为死者“送行”,要切实得多。

作对联并非雕虫小技,实是一门学问。

一九三二年夏,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招考新生出国文试题,有对对子“孙行者”一题,舆论大哗,群起攻之,以为对对子乃无用之旧套。寅恪先生于《学衡》发表《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作答。按刘叔雅即刘文典先生,时任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寅恪先生即系应刘之请为出国文试题的。寅恪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详细论述对对子为测验学问之法,兼有四条优点:一、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二、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平仄声;三、可以测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四、可以验思想条理如何。事过六十年,尽管对对子较当时更不行于时,寅恪先生所言仍为不易之论。一作对联,便要碰上这四条逃不过的考验。

寅恪先生以一代史学大师,于对联时有佳作,正是他幼承庭训,从对对子入手,经过严密的训练,切身体会,方能归纳为四条总结。先生所作对联,每于不经意时为之,信口吟出,即成佳对。先生于一九二五年归国,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父病请假一年,一九二六年到职,同任讲席者有王国维、梁启超。先生授课时对学生说:“我送你们一联。”即席吟二句:

南海圣人再传弟子

大清皇帝同学少年

梁启超为康南海高弟,王国维曾任南书房行走,为溥仪之师,先生故有此即兴之作。清华学校改为清华大学后,罗家伦出任校长,持其所编之《科学与玄学》往谒先生,并求指正。是书记丁文江、张君劢等科玄论战事。先生对论战双方持论均不以为然,随手翻了一下书,便说:“志希,我送你一联如何?”罗称即去买宣纸求写,先生说不必,即吟一联,曰:

不通家法科学玄学

语无伦次中文西文

并以“儒将风流”为横额。罗在北伐军中为少将,娶了一个漂亮妻子,所以说“儒将风流”。上下联中将“家”“伦”二字嵌入,顷刻之间,妙手天成,先生之才学过人,至矣。一九四四年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时,曾集句为联请先生之父执林山腴先生书写,句云:

今日不知明日事

他生未卜此生休

时先生病目,复忧世道人心,心情甚坏,乃有此作。

随手举寅恪先生数联,皆通俗可解,已有些近于白话文了。但对联之古奥难解者毕竟很多,不多读书,不多明典,难于读懂,也就难解其深义。即如先生以“孙行者”命题作对,如果不知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不解“韩卢”为犬名,未想到猢狲乃猿猴,绝不可能以“胡适之”对之,至于“行”与“退”皆步履进退之动词,“者”与“之”俱为虚字,尚是其次,较易了解的。所以,用古文写出典雅古奥的对联,在今天确为难事。于此,我想到了白话文对联。

五四以后,渐有以白话文入对联者。军阀混战期间,有一副盛传一时的对联: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勿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这是愤世嫉俗之作,愤“民国”,斥“总统”,把全国一团糟的状况,一举而宣泄以出。这副对联,更多地接近了白话。

一九二五年三·一八惨案时,周作人有三副对联挽死难学生,录如下: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活,抵得成仙!

文字全是白话,尽管对仗不是那么工整,韵味有所欠缺,周作人的一腔愤懑,还是宣泄无遗。第三联末联“如此死活”,疑应为“如此死法”,“活”乃误排。周作人在《死法》一文中,谓当今世界被枪弹毙死,有如成仙,实悲愤之极,故有此联。

比较起来,我最欣赏蔡元培用白话文写的挽徐志摩联。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诗人徐志摩乘飞机在济南遇难,蔡元培的挽联云:

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坐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蔡元培出身翰林,国学深厚,为人温柔敦厚,可称严谨,他自己说是“拘墟”,平生为文,一如其人。但亦有洒脱的性格一面,从他和周作人有名的《五十自寿诗》二首与这副挽徐志摩联可见。此联豁达自然,如谈玄理,颇有魏晋风度,我推之为白话联中上乘。

再举一联。闻近年颇风行李宗吾的《厚黑学》,各处重版无数。此书我在三十年代看过,前几年又看了一遍。两次阅后印象相同,实在没有什么多大道理,无非愤世嫉俗者之骂人讦世语。骂人何妨?但要骂得有学问,颇不容易。梁实秋有《骂人的艺术》一文,可参。《厚黑学》之骂人,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四川这类怪人不少,和李宗吾同时有个刘师亮,文名过于李宗吾,胆量亦过于李宗吾,他在成都开茶馆,办《师亮周刊》,刊登他自己的诗文,全是骂人语。抗日战争开始之翌年,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死于武汉。刘湘字甫澄。刘师亮写一挽联云:

甫公主席千古

中华民国万岁

两句口号凑成一联,见者称快。

以作对联为从事旧学之基,不失一途。提倡作对联,亦有用处。但写旧对联,搞得不好,皆成陈辞套语,千篇一律,无真意可言;为求对仗与音韵,以文害意,更是难免。用白话文作对联,就比较自由,读者亦易了解。我想,是可以倡行的。即如追悼仪式,满堂花圈,除了壮观瞻,别无用处,不如写些白话文挽联,文言挽联当然亦可写,应是真正的挽联,评死者的学识为人,述生者与死者的交谊,表生者的哀思,以此为死者“送行”,要切实得多。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日

(原载一九九三年六月五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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