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昌策动盛宣怀说服刘坤一、张之洞等与各国订立东南互保条约，已是大胆事，因为这么做，就是公然违抗清廷助拳剿洋的命令，其间更为大胆的，竟是假造圣旨。
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夜，八国联军已经攻陷北京（按：八国联军于一九〇〇年八月十四日即庚子七月二十日攻陷北京），慈禧挟持光绪逃，不愿人知，怕人知，走得极为秘密而又仓促，不要说老百姓不知道，官员知道的也不多。消息终究传开，反正是皇帝和太后往西跑了，惹得人心惶惶，自然增加混乱。远在上海的赵凤昌，此时发了一个电报给湖广总督张之洞，电文说：“洋电两宫西幸，有旨饬各督抚力保疆土，援庚申例令庆邸留京与各国会议云。”所谓庚申例，即是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陷北京，咸丰出逃承德，庆邸即庆亲王奕劻。
据赵凤昌自己说，拍这个电报的目的是，“意欲鄂得此电，可宣布文武官僚、地方士庶，借以安长江一带人心耳”。何以安人心呢？关键的一句应是“令庆邸留京与各国会议”，所谓“饬令各督抚力保疆土”之说只是虚言，首都都陷落了，各地督抚如何力保疆土？与八国联军这个仗本是不能打的。而发电之时，奕劻实已随从慈禧、光绪西逃，所谓“留京与各国会议”，全是赵凤昌捏造，赵凤昌实是押了一宝。
张之洞是个细心人，复电“询电从何来，即确复”。于是，赵凤昌难办了，电系自拟，哪有来处。此人鬼点子真多，去找盛宣怀，提出由盛照他发给张之洞的同一电文发与各督抚，表示确有其事。盛宣怀认为“旨岂有捏造”，意颇迟迟。此君又有说词：“捏旨亡国则不可，捏旨救国则何碍？”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恐怕未必能说动盛宣怀，下面的话就很实际：“且既称洋电，即西人之电，吾辈得闻，即为传达而已。”洋电如不实，追查起来，最多不过是传播谣言而已，和假造圣旨的罪名比起来就轻多了。而且既是洋电，查也查不出的。赵凤昌致张之洞电，之所以冠以洋电二字，用心可谓甚深。
等盛宣怀的通电发出了，赵凤昌方才复电张之洞：“盛亦得洋电，已通电各省。望即宣布，以安地方而免意外。”这些事都在七月二十二日一天办妥，这个洞补得天衣无缝。但是，还有一个奕劻留京的问题。七月二十二日以后，确知慈禧、光绪西逃，也确知奕劻随扈在途，赵凤昌对于所拟之电，半中而半不中，恐怕是捏了一把汗。到八月初三日，慈禧、光绪传命奕劻回京，而奕劻还逗留保定，一直到八月十五日，有廷寄下达，“援庚申例饬奕劻与各国开议”，赵凤昌得意地记述：“且一如所拟之电”，这时真是舒了一口长气，下面一句结语：“此忧患中一快事。”表面看，似是说他为国家办了一件好事而有此快，实际是表现他至此解脱了捏造和假传圣旨之罪的心情，一句“且一如所拟之电”即是明证。
从这件事看，赵凤昌似乎有胆识而料事如神，其实，他是根据了可靠的京城消息来源而作判断，采行动。京城消息来源，他自己在回忆文中透露的，就有他的“京友庆宽”。庆宽曾任专使访问日本，获得日本颁发的宝星勋章，八国联军日将大岛与庆宽相识，联军入城之后，大岛请庆宽向奕劻通消息，并要庆宽去保定请奕劻回京。这事，庆宽告诉了赵凤昌，赵凤昌既持有根据，便能大胆行动，冒假造圣旨之大不韪而自鸣得意了。书生行事，并非无成。辛丑和约之后，洋员赫德和盛宣怀同旨加宫保衔，盛宣怀对于赵凤昌无所酬庸表示歉然，赵答以“我本无此想”。其实，清廷的酬庸盛宣怀是不得已而为之，赵凤昌看出来了：“外臣向系另旨（封酬），（今）又以汉臣列外臣之次，可知（清廷）于互保尚有意见。”这意见是不能免的，封酬的人自然愈少愈好。
一九九六年七月八日
（原载《上海大学学报》一九九六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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