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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周庄的夜晚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个傍晚,居住在临海城市的静来电话说,她在周庄,一个人。我不急于住宿,在一家饭店吃饭,一律周庄的菜肴,后来想喝点酒,但又怕一个人喝多了,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安顿自己。我忽然觉得,对于周庄,我真的是一个身体乃至灵魂都觉到了干渴的外来者。缓步走在周庄,蛙声清澈嘹亮,行人一群或者几个,脸上都是微笑。这时候的周庄是我一个人的,众多的生命在温软的氛围中渐次安睡,众多的夜虫鸣声好像催眠曲。

一个傍晚,居住在临海城市的静来电话说,她在周庄,一个人。我说,怎么不找个同行者呢?她笑了一下,用清脆但却略带忧郁的声音说:从2004年开始,她几乎每年都去一次周庄。一个人,在那儿走走,坐下来喝茶,晚上于水边捧茶伫立,看星星或月亮在水中被浸泡的柔柔碎碎的样子。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坐在宾馆阳台上看整个周庄,那些灯火、人和房屋,水在其中停泊。那种感觉,好像可以听到身体内,乃至灵魂深处的某种响动。

放下电话,我黯然许久,意识里有一些复杂的意味。在我的经验里,一个人的旅行是枯燥的,而且充满诸多的不安。我还觉得,旅行最大的快乐不是风景,而是那种无所不在的安全感。可是,静却喜欢这样的一种方式。一个人,孤身的周庄,静静地来,也悄悄地离开。一年的时光中,总有几天在周庄度过。我想,她可能喜欢一种静谧且带有某种危险和新鲜感的旅行方式吧。

当再次通电话,我问起她反复去周庄的真实想法。她笑,一年都忙,有几天时间属于自己且在水波涟漪与古朴吉祥的周庄度过,就好像是沸腾的日子里忽然有了几滴明澈的水珠落在滚烫的心上、疲累的肉身上,是一种彻骨的清凉与安静。她还说,人生太匆匆了,一生中,能有这样的一种美好境遇,肯定不枉人生一场。

我笑了,然后想到自己。

那时候,我还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工作。老家在河北,太行山里。从小,我就被奇峭山峰与幽深涧谷所笼罩,头顶的天空虽然深邃,蓝得身心澄澈。但对于周庄、甚至整个江南,我始终是一个陌生的局外者。成年后,我又西行到阿拉善高原,在浩瀚无垠的沙漠日复一日,汹涌黄沙与连绵风暴,已经将我肉身与生命中原本不多的水分洗劫殆尽了。

因为静,对于周庄乃至大地上所有美好之地的向往,一下子蠢动起来。有时候,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催促,冷不丁从心里跳出来。

2009年7月,在沙漠,兜头直射的太阳在戈壁上点燃黄沙的油脂,远远近近都是热烈的上升与奔跑。稀疏的杨树、沙枣树、红柳,乃至刺蓬棵、骆驼刺,正在酝酿开花的马兰与野菊花,也都焦灼不堪。连续的工作当中,我时常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久了,尽管四面敞开,但感觉四周有无数围堵的墙壁,虽无形却强大无比,堵得人呼吸急促,内心焦躁。

再几天,我拿定主意,乘火车一路向南。可能是长期居于一地的缘故,一旦要短暂离开,沿途的风景格外生动,就连从酒泉到兰州之间的戈壁与黝黑的祁连山根部甚至废弃的断续隐没于河西大地的明长城,也都在我眼里有了一种别异的光亮,心里也似乎有了一些令人不由自主兴奋的香气。

进入江苏地界,我觉得空气都湿润起来,循着鼻孔,逐渐向周身扩散。到周庄,已经是下午了。步入后,忽然觉得,裸露的身体忽然有被什么围困了,是那种氤氲的水汽,慢慢地,柔柔地,有着强烈的楔入感与弹跳力。我咦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全身乃至灵魂好像是崭新的一样。我不急于住宿,在一家饭店吃饭,一律周庄的菜肴,后来想喝点酒,但又怕一个人喝多了,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安顿自己。

找到住处,我洗澡,再出去。我忽然觉得,对于周庄,我真的是一个身体乃至灵魂都觉到了干渴的外来者。自己之与这座江南水乡、人间胜迹而言,始终有一些隔膜,但却又无法说出。而所幸的是,对于一个久居西北的人来说,江南所带给我的那种饱含了甜意的清凉和湿润感觉,其实就是对一个干渴许久的人肉体的滋润和精神的抚慰。

此时的周庄,人声还多,晚霞落在水面上,水光上像是涂一层轻盈的油漆—水中的小船像是一首首优雅的诗歌,撑篙者的身影倒映在水上,好像是朴素的诗人与歌者在其中书写。四边的民居是白色的,青瓦之上,蓝色的天空悠远明净,缓缓飘移的白色云彩让我想起那些最为洁白和空灵的事物。

天空深邃,微风携带着一丝丝的清凉,似乎少女的手臂,让我感觉一种真实的震颤与酥麻。道上光亮斑驳,树影压在瓦房和行人身上。脚下有点滑腻,似乎是水飘逸而出的手掌。缓步走在周庄,蛙声清澈嘹亮,行人一群或者几个,脸上都是微笑。尤其是那些不认识的,与我同为周庄旅行者的人,从他们的脸上,我觉得了一种善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我始终觉得,热爱美好之地的人,都是心境明亮的;喜欢到周庄的人,他们的性情当中,一定包含了诸多的美感认同与情感共鸣。就像几乎每年都独自来一次周庄的静。我继续走,忽然笑了一下,拨通了静的电话。我说你知道我此刻在什么地方吗?她嘻嘻笑了一下说,你还在你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巴丹吉林沙漠,还能去哪儿!我张口哈哈笑了,声音连自己都觉得突兀。

静的惊讶,出乎我意料。她说:“你怎么也跑到周庄去了,而且还一个人。是不是在学我”?我说:“我干吗学你啊。周庄,我早就想来了。”静嗔说:“不行,周庄是我一个人旅行的圣地,你现在学我,是对我最大的讽刺!”然后佯装呜呜呜地哭。

我说了一声对不起。静又笑了,很快乐地对我说,好样的,沙漠狼也开始一个人到周庄了,是个好现象。然后,她又对我说了她在周庄各个景点、方位的内心感觉,还给我推荐了一些吃饭、喝茶和小酌的地方。

夜越来越深,周庄也越来越静谧,我还是不想回去休息。夜空中的星星眨着可爱的眼睛,从更高的高处,瞭望我在大地—中国江南水乡周庄的行踪和心情。近处的人声萤火虫一样,软得像这里的方言,沿着水面,越过青瓦和树叶,袅娜传来。

这一定是周庄隽秀而丰厚的人文氛围使得所有的声音都具备了文润、优柔的江南风韵和地域灵气。这种风韵和灵气也可能是周庄特有的,是小桥流水的曲折,是月光妩媚的水面和微风浮动的花朵与翠叶,乃至穿越千年的人文历史,给予了周庄最为刻骨铭心的妖娆和内秀,从容和优雅。路过三毛茶楼的时候,我听到一些人的细语,从敞开的木质窗棂传出来,软软地,打在对面的墙壁上,尔后弹在我的脸上。

缓步走上一面台阶,微风吹送,夜色的水汽当中似乎有一种来自花朵或者水面的暗香,使我多年来习惯于风沙的鼻子发痒,小声打了一个喷嚏,忽然觉得心胸澄明,就连骨头也是清澈的。站在如同半月的小桥之上,无声无息的流水在暗中流动,流光如银,令人心醉,在一个人的夜晚,与天光、人世间的灯光相互照亮。

我就在它们中间—流水、小桥、星光、颜色发暗的树叶,以及逐渐熄灭的窗户,多么美丽的时光啊。这时候的周庄是我一个人的,众多的生命在温软的氛围中渐次安睡,众多的夜虫鸣声好像催眠曲。零星的灯光落在水面上,像是大地的妖娆眼睛。夜露晶莹但又无声无息地,渐渐地浓了,来自大地似乎又来自天空,趁着这无人的寂静时刻,一点一点地洗下我积攒多年的沙漠风尘。

回旅馆上,我的脚步无声,感觉凉爽,身体轻松,几天来的劳累无影无踪。躺在床上,窗外无声无息,周庄的黑夜安静得像是躺在诗歌当中的一个湿润而丰饶的汉字。我是一个从西北来到的人,第一次到的周庄,尽管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它更多的美,但夜晚的观望是愉快的。多年来在西北生存的种种无奈、尴尬、疲累和忧伤顷刻间荡然无存,在周庄的第一个夜晚,我享受到了一种干净、恬适、纯粹的美。

就要入睡的时候,静又发来短信,她说:“愿每一位好人在周庄都能觉察出生命内在的气息,每一个人的周庄也都可以使得容身于她的人在梦境中看到灵魂的景象,祝福此刻在周庄的你。”我笑了一下,回复她说:“在周庄,今夜的睡眠是充满水声的,今夜的梦境一定有着鲤鱼、荷花和月光。可惜的是,周庄常在,我们易老,愿这一生当中,能多一些周庄,在她这里,所有的都像婴儿,或者比婴儿更为干净和单纯。”

(2005年11月30日于巴丹吉林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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