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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是另一种传续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那是一座山坡,俗称庙坪上。奔腾到庙坪上这一脉,人说像是一只龙头,两边的山岭叫作青龙、白虎。有几次,想专门从成都回老家为父亲上坟却一次次被母亲阻止了。爹是咱们家最好的男人,孝顺勤劳,无怨无悔,生病时候也没有一句抱怨,精神状态也特别好,有时候还给我们说笑话。总是在很多时候无端地想起那个与自己此生最为紧密的男人模样。我也是他的一个延续,一个在他离开后,替他经受人世的人。这种传续,贯穿了所有的生命行为。

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是老家上坟祭拜先祖的日子。一年当中,似乎只有清明节和十月初一。又问了几个河北老家的朋友,他们说确实如此。再打电话给母亲。她一如既往说:“不要回来了,花一千多块钱就回来烧个纸,划不来!又顶个啥用呢?”我正要说话,母亲说:“你姐姐和姐夫,还有聚平他们每年都去。”我小声说:“四年了,我都没有去烧过纸。”眼泪落下,母亲又叹息一声说:“别回来了,听话啊!”

放下电话,站在北京窗前,隔着玻璃向南眺望,感觉老家就在跟前,山岭、房屋和草木伸手可摸,还有一种呛人的烟火气息。我伸出手,在玻璃上摸了一下,凉,缩回来才觉得,一个常年在外的男人总是和故乡有距离的,不是人为的,而是源自内心甚至灵魂。当亲人们逐渐退出尘世生活,以沉默和腐朽的方式对这个世界和他的亲人们不理不睬的时候,在异乡,总是强烈地感觉到一种被拔根的感觉。

2009年3月9日凌晨1:30分,父亲在等我和妻子的顽强和无奈中故去了。父亲,这个与我血肉、灵魂最贴近的人,他的消逝,我最沉重的感觉是,自己也有一些东西被他带走了,同时也有一些东西随之增生。

此后,我一次都没再去过。

那是一座山坡,俗称庙坪上。我年少时候,经常跟着父亲、母亲去,为自家田地里的庄稼浇水、锄草、撒化肥,到五月和秋天的时候收麦子、玉米。一层层田地上面,是一座从西边奔腾而来的山冈。那些山冈,虽然扭曲,方向不同,但同气连枝,从不断裂。奔腾到庙坪上这一脉,人说像是一只龙头,两边的山岭叫作青龙、白虎。山顶和山坡上长着许多洋槐树,还有几棵粗壮的柿子树和核桃树;茅草披拂,葳蕤丰沛,里面藏着野鸡、野兔、蚰蜒和蛐蛐,还有蛇、麻雀和它们的蛋。当我们决定把父亲埋葬在那里的时候,父亲还在病中。母亲和弟弟已经请人把爷爷、奶奶的尸骨挪到了新堪舆坟地里。

那是初冬,阳光恓惶。我和妻子去到那里,到爷爷、奶奶坟前磕了几个头,又拆了一包香烟,一根根点燃插下。起身,我对妻子说,当我年少,特别是爷爷、奶奶还健在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会被埋在这里。父亲也是这样。然后,我拉着妻子的手哽咽说,再多少年后,我也会到这里的。妻子说,她也会的。我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把她狠狠抱住。

父亲是孝子,与他素常在村里的木讷形象截然相反。爷爷猝死。奶奶患癌症,父亲伺候奶奶洗澡、洗头,给她剪指甲,几个月不回自己家,直到奶奶故去。当时,父亲可能想到了,也可能没想到。奶奶去世十多年后,他也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我回去看护他。冬天妻子又回去,给父亲打针、输液,做好吃的,陪他说话。春节我带着儿子回去,天天陪着他。他喜欢抽烟,家人都劝他不要再抽了;父亲不。我给他买了当地最好的香烟,放在他枕边。

2011年在成都一个深夜,想到父亲,我忽然放声大哭。通常,我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在安静的街上,总觉得有个人跟在身边,异常清晰。他或坐在沙发上,眼神温和地看着我;或者站在窗边,一脸哀愁地盯着我。我甚至还能异常得感到他的气息甚至体温。我很害怕,时间久了,我觉得那是父亲对我的一种伴随,他愿意跟着我,我也愿意在我内心随时随地地为他安放一个位置,任他自由来去。

父亲去世第一年,我夏天又回南太行老家。车子到庙坪上,我脸绷紧,牙齿紧咬;送我的朋友不知何故。他说话,我不应声。车子驰过庙坪上,我从车窗看埋葬父亲的地方。山冈上都是枝叶,田地里的玉米遮住了很多原本空旷的地方。眼泪流下,我才对朋友说,我父亲就埋在这里。朋友唏嘘。回到家,我对母亲说,要去坟上祭奠父亲。母亲说,傻孩子,不到清明节和十月一,不能去!至此我才知道,南太行民俗当中还有如此禁忌。

我只好作罢。去看望亲戚,路过庙坪上,我就很难受,看那座山冈之下,父亲躺下的地方,心就一阵阵疼。想起那个瘦削、弓背、胡子发白、额头宽阔、牙齿缺落、命运梗阻的人,忍不住使劲喊一声“爹”!少小时候,很羡慕城里人喊父亲叫爸爸,觉得爹这个称谓有点丢人。可现在,我倒以为,爹这个称谓虽然土气,但是联结大地众生与人间烟火的,也是苦难、卑微、不幸与善良、自守和勤劳的汇合体。

不知不觉就是四年了,每次回家,我就觉得浑身难受,胸腔几欲爆破。但每次都不是上坟的时候。母亲一再强调,只有清明和十月一才可以。我就很郁闷。有几次,想专门从成都回老家为父亲上坟却一次次被母亲阻止了。妻子也说,爹在心里是最好的。爹是咱们家最好的男人,孝顺勤劳,无怨无悔,生病时候也没有一句抱怨,精神状态也特别好,有时候还给我们说笑话。

可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才发现。尽管在病痛中喊叫出声,但他从没有哀叹过任何苦难,对往事也只字不提。他最终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从容,显然出自他的本性。或许父亲真的洞彻了人世,也通达了生命的本质状态。

只是我总是在想他。总是在很多时候无端地想起那个与自己此生最为紧密的男人模样。我知道他就站在我心里,血里和灵魂当中。我也觉得,从某种角度说,我其实也是他。我也是他的一个延续,一个在他离开后,替他经受人世的人。这种传续,贯穿了所有的生命行为。

(2013年12月4日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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