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轻水自流

前人能诗善书者，甚夥。如郑板桥自书其诗，何绍基有《草堂诗》行世。近人沈尹默，除自书己诗，犹书五人诗集问世，学者奉为圭臬。与此伯仲者，尘露公之师启功先生有自书《论书绝句百首》、《启功絮语》等书，有功于书苑诗林。诗与书密不可分，且相补益，此恒理也。

尘露公本姓陈，名启智，尘露为其字，乃书家中之诗人，实当世书家中之佼佼者。陈公幼承家学。其父陈华，字天禄，谙国史，工诗善文，英文亦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嗜围棋，并结识顾水如、过惕生等棋坛巨擘。陈父一生恃才傲物，不谙世道，遂成“右派”，至壬寅（1962）方得平反，返校教书。其母林惠敏1929年入北京女子师大，因日寇侵华，当国难而辍学。陈母天生丽质，性情温和贤淑，待人真诚宽厚，一生哺育子女四人，嗢咽世道悲凉几许。年来生活窘迫，仰看落叶添薪；幼子病入膏肓，跪地求医生儿。世难沧桑，水穷天尽而去。诗稿中有怀先严、慈二绝，录于后以飨诸公。诗曰：

花影和风傍人移，有儿那得泪襟期。

惟知适性敲云碎，不解人间一局棋。

病榻慈颜暂转怡，疏棂花发昼长时。

通衢治第当窗日，不影空斋母与儿。

此诗非止境高，亦在沉郁。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若隐若现，欲穷不露，又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也。余读此诗，黯然联想，不觉悲怆也。陈公为人宽厚，勤于著述，此其家风也。

余与陈公识于甲戌，多年来，过从甚密，获益良多。每当小聚，必有联吟。稿中记之：与焕墉兄宴饮海河滨之燕春楼诗曰：“吟情却入当年酒，月白风轻水自流。”又戊子与诸友聚蜀乡人家联句，诗曰：“旧雨诗朋常一聚，欢情和月上栏杆。”诗情以景幽，单情则露，景以情妍，独景则滞。今人景少情多。然善述情者，多寓诸景，一经染翰，使人百思，哀乐移神，不在歌恸也。

稿中亦有咏叹岁时沉吟之作，盛衰之感，往往流露其中。悼幼时女伴诗曰：“魂消未改淑馨质，没土依然见婉柔。”又咏宁园海棠花残诗曰：“无奈花光留不得，空斋觅句坐生春。”稿中有嘉遁之情，放迹岩岫，一觞一咏，幽怀其适。柳州大龙潭侗寨风情诗曰：“油茶一盏香飘逸，鼓舞笙歌动远空。”又翠屏湖畔王蓓女士邀饮诗曰：“盘中即是湖中物，严子生涯到眼前。”又游正定隆兴寺诗曰：“风尘不掩佛家愿，殿底心香共炷香。”稿中咏花诗，其中情随物生者，淋漓酣畅；委婉深沉者，诸公锦心慧目，品此自知，又岂必老朽强之为解哉！稿中有论书绝句廿首，此亦咏物一类，取法比兴，诗境高远深郁，所论精当简括。诗难于咏物，正如张炎所说：“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稿中咏物诸篇，收纵联密，描状恰题，斯为上乘。

陈公喜抚筝，每弹《渔舟唱晚》，不觉霞红衣明，香空月淡。一舟凉月，彩笔分题；半江清音，银筝微弄。来物外之清云，克胸中之芥蒂。诗为抒情之体，不同于劳动呼喊之邪许之声，亦不同于散文之单纯言志。诗稿之作，发一己感情之流程，则必呈现作者一己之烙印。试思之，若将诗嵌于一共同模式中，岂有万紫千红之春可言哉？是为序，岁次己丑冬月，王焕墉敬序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