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淘书记

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日阴有阵雨。早晨起床急忙观天，天已亮却阴着脸，幸好未下雨。赶紧漱洗，骑车出门，不消十分钟，就抵达文庙路上的文庙。

也许是天气预报给人造成的恐惧心理，今日文庙内书摊及淘书者均不多，倒使人的心情显得安逸从容些。进得庙内的大殿前，看着书贩们在忙着往桌板上放书，我遂想起，昨晚忘了在口袋里多塞点儿钱。余款大概有百八十吧。若是八九十年代，这点钱淘书足够了。那时遇到好点的民国版本，亦十元二十元的，时下已几百元一本，不带上千儿八百的防着点，会有捉襟见肘之虞。今儿已车到山前，取钱显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一仗只能省着点“子弹”，一枪一个准才行哪！

头一个目标直奔中间两排摊位的西边中端一家，那中年男子已熟悉，黝黑的脸膛，挺有精神，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他的书摊上，有不少五六十年代的旧书，遇巧了，还能见着民国版的，价格亦公道。我在摊位前，低头翻看，不一会便检出六册可意之书，递给摊主，他看后说一百吧。我心里知道，这不贵啊。但我给自个儿打过“预防针”：能节省就节省。我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字：“行不？”摊主笑了，说您以前真不大跟我讨价的，有两本封面特好的，单卖就得五十块一本呢。他嘴上这么说着，八十元也就收下了。谢天谢地，这第一关算顺利过了。回家细看，最满意的是一册《苹果园》，关露著，工人出版社印行，一九五一年三月北京第一版，印数一万册。关露一生，只出版过两本小说集，一本是一九四〇年七月，由光明书局出版的长篇小说《新旧时代》，列为“光明文艺丛书”之一，再一本就是《苹果园》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关露深入大连劝业工厂的流浪儿童学校体验生活，曾亲手把一个流浪儿送进这所学校，又一直关心他的成长。这些学生在那里半天读书，半天劳动，劳动的地方过去是地主庄园，解放后政府把它改为苹果园。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个流浪儿获得了新生，进步快速，还被评为劳动模范。关露由此产生了创作冲动，以苹果园为背景，写出这部儿童题材的长篇小说，寓意新中国的儿童像果树一样，在阳光雨露下健康成长。这册《苹果园》，系竖排繁体字印刷，这样的版式，最合我心，这与民国版本别无二致。书品近于十品，扉页盖有椭圆形蓝章：“中共中央华东局党校图书馆。”书后贴有空白的“借还书日期表”，还插着空白借书卡，说明此书从未有人借阅过，在图书馆书架上躺了整六十年。初见封面，发觉左上角怎么缺了一小条，约五分之一样，心中有点怏怏，待回家翻阅时，却见缺少的一小条封面竟夹在书中，真是转阴为晴。此书给我另有一喜，在书中翻出一张小小的彩色糖果包装纸，俗称“糖纸头”，此为五六十年代的产品，上印“上海爱民糖果厂”。时下有人专门收藏此物，见之更添一份怀旧情怀。我曾写《一言难尽话〈女声〉》一文，打算编入文集，却苦于没有关露的旧著作配文书影，这担忧立马迎刃而解了。仅仅这册《苹果园》，即使开价百元以上，我也会毫不犹豫收下的。

第二册是《细菌与人》，高士其著，开明书店一九五一年四月出版。此书一九三六年八月初版，后多次再版重印，印数达一万两千册。高士其名字，现在已显陌生。他是我国最著名的科普作家，一九〇五年生于福州，后负笈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和芝加哥大学化学专业。在实验室因被细菌感染，患上脑炎后遗症而致瘫痪。抗战时到达延安。终生从事科学知识的普及与推广。我意欲写写这个科普作家，《细菌与人》使我增加了一种版本依据。

《我与〈支部生活〉》一书，是该刊“创刊十周年征文纪念集”，前面有时任上海市委文教书记石西民的《继续奋进》作前言，作者中有戏剧表演家周信芳、筱文艳，作家胡万春、唐克新、费礼文，漫画家乐小英的征文，由此可了解《支部生活》从一九五四年七月一日创刊后的情况。现在此刊已由当时三十二开改为十六开，仍在刊末保持“小品文”配漫画的优良传统。此书为硬封精装，请了许多画家如贺友直、华三川、颜梅华、汪观清、洪荒、乐小英等配插图。此书为非卖品，难得一见。

《诗的欣赏与创作》，为邹荻帆所作，系三联书店一九八五年出版的“今诗话丛书”之一，这套丛书共十一种，已陆续配得差不多了。因诗歌、诗话之书是我研究范围所需，故收下。再说两本摊主所说“封面特好”的旧书。确实不赖，封面是戏曲人物全彩画，一为《陈胜王》，任桂林著，一为《易水曲》，武克成著，系中南文联筹委会编，上海杂志公司刊行，为“新戏曲丛书”，一九五〇年八月一版。我虽不谙戏曲，但爱旧式书影，故收下。

转战第二个书摊，见《“铁道游击队”的小队员们》，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于一九五八年一月出版，这可是《铁道游击队》一书的姐妹篇，是作家刘知侠专门为儿童写的一部同样题材，但是以儿童为主角的长篇小说。过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次首见此书，能不喜欢？《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由上海出版公司印行于一九五四年四月，摊主一定不知，著者周遐寿便是周作人，十元钱就售我了。曾在一家旧书店见过此书，售价过百元呢。另得周瘦鹃、周铮父子所著《园艺杂谈》，陈之佛、吴山合编的《应用美术人物编》，以及《文学遗产选集》第一辑等。这些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出版物，透着旧书特有的旧气，那是在时光的消蚀下，慢慢熬出来的，有一种历史的沉淀。

这样下来，口袋之钱已所剩无几，且饥肠辘辘，仍想再转转。在一摊位上看到《欢乐的阳光》，是丁芒前辈的第一部诗集，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于一九五七年九月。去年我在南京拜访过老诗人，相叙甚欢。此诗集以后可请作者签名留念。又见《密斯脱特威斯脱》，马尔夏克著，任溶溶译，时代出版社一九五〇年的再版本，此书我已藏，并请任老签过名，再见仍喜欢得很，不愿舍弃。且摊主开价不高，两书仅十五元。可惜我从裤袋里仅掏出两张五元纸币，摊主不肯降价，我想包里可能有零钱，果然又找出四个“钢蹦儿”，十四元交摊主，说“全在这里了”，摊主愉快收下。回家一合计，今日共淘书十五册，从衣袋到包袋，纸币加硬币，花银共一百八十四元。今儿淘书可用八个字概括：弹尽粮绝，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