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克利斯朵夫

遇见克利斯朵夫是我的幸运。

张晓风说：“夫子遇见泰山，李白遇见黄河，陈子昂遇见幽州台，米开朗基罗在混沌未凿的大理石中预先遇见了少年大卫，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与这些创造圣迹与文学艺术精灵的人不能同日而语，但遇见了，“生命的情境从此就不一样了”，却是相通的。在我的生命长河里，我要感谢那些创造了伟大文学的人们，尤其是作家罗曼·罗兰，翻译家傅雷，我要特别地感谢他们，是他们给我送来了约翰·克利斯朵夫，送来了英雄的自由的灵魂。

记得，我深情地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从小麦泛青到小麦收割时节，我在宁波江东的一片麦田里，幸福地读着一部部世界名著。在那里，我幸运地遇见了肖洛霍夫、列夫·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一大批文学大家。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让我痴迷于高天上的流云、草地上的蝴蝶，小说让我感受顿河那绚丽多彩气象万千的壮美风景，更让我感受到那战火烽烟中哥萨克人复杂的情感世界；在那里，我尽情地体会着哥萨克人的粗鲁野蛮、单纯幽默，保守与卑微。这是个多么坚强的民族，这是片多么辽阔的土地，作者的心胸又是多么的博大！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澜壮阔，大自然洋溢着和谐迷人的诗意：奥斯特里茨的天空、春天的白桦林、圣诞夜的大自然、冬猎的场景、特殊的民族风情习俗、美丽纯洁的爱情、响彻青春与生命的欢快乐调，处处散发着俄罗斯大地的泥土气息，传达着俄罗斯民族的精神气质，那份恢弘壮阔、苍凉雄浑史诗般的场景、波涛汹涌的人物命运，历历在目，萦绕耳际，久久地激荡在我青春搏动的心灵天空里。那阅读的情境就像高尔基所说的，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我的心就像身边成片的麦田里的小麦一样在春天的风雨阳光中默默地却又充满生命活力地拔节灌浆，我在那片精神的麦田里自由地飞翔。

我手捧傅雷翻译、罗曼·罗兰创作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望波动涟漪的麦浪，想湛蓝湛蓝的天宇，在“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的时节，聆听到那动人心魄的自由的音乐，感受到克利斯朵夫那像贝多芬一样不屈的灵魂，完成了我青春生命的伟大转换。我没有夫子、李白、陈子昂、米开朗基罗那样敏感的灵魂，遇见泰山、黄河、幽州台、大理石，就能洞开一个精美世界，完成一个伟大的创造。但我又特别幸运，在我的精神世界一片空白的时候，遇见了真诚的温暖的创造灵魂的人，就像高天的流云，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我无欲无念却又有无边无际的想象，何其芳的“去以心发现心”，我在与克利斯朵夫与罗曼·罗兰与傅雷的交流中做到了。在身边小麦在风吹雨润阳光照耀的拔节中，我被贝多芬式的英雄克利斯朵夫的高贵灵魂感化着，我被克利斯朵夫式的英雄罗曼·罗兰的激情涤荡着，我被傅雷的优美深沉的文笔感动着，这时候，我才开始慢慢地认识到我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有内心冲决的人，虽然我还不是个大写的人。长河奔腾，江风浩荡，霞尼古勒丘陵上的一道灵光，照亮了罗曼·罗兰，也彻底照亮了我的心灵天空：“夕阳的红光笼罩着罗马城，四乡像大海一般，浮托着它。天上的眼睛吸引着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荡漾起来，超出时间的界限。忽然间，我的眼睛睁大了，远远地，我望见了祖国……”克利斯朵夫“横空出世”了，震撼了世界，震撼了我！我就是一个独创者，自由、纯洁，我的灵魂有天上的眼睛吸引。“来，让我们打开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气进来。”我像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发出呼唤一样，向我的灵魂发出了呼唤。我呼吸着英雄的气息，“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伴着克利斯朵夫在欧洲大陆一路穿行：由少年走向反抗，吟唱着悲歌，最后走向复旦。战争，残杀，邪恶，没落，腐朽，呼吁，反抗，抨击，克利斯朵夫是真正的英雄，像贝多芬一样，在抗拒人世的一切痛苦中获得力量，并坚忍地转换成巨大的创造力，完成他最为坚持的英雄的辉煌一生，完成了英雄的灵魂归于宁静欣悦的一生。克利斯朵夫，我从你缄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头听着你永恒的生命跳动，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乡野无知的灵魂告别了，我把那个苍白的灵魂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齐死了预备再生罢。博大，浩瀚，波澜壮阔，我的心灵丰盈了却又简单明了。我的灵魂深处刻下了罗曼·罗兰不灭的献辞：“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必战胜的自由灵魂，必定经历受苦与奋斗，这就是人类真正的英雄！我自己是不是英雄，我不问，但我却要完成精神富贵、灵魂自由的追求。田野里，农人正在收割，那份丰收的喜悦写在农人的脸上，我的收获却深刻在心灵！之后的三十年，我做麦田守望者，做得自由充盈又无比的简单欢乐，在学子精神成长的星空里，我始终有一片充满活力的享受阳光风雨不断拔节而充满丰收希望与喜悦的麦田，我更有一颗能再生的丰盈的贝多芬式的自由灵魂，一双在天上始终如一吸引着学子们的眼睛。

让我们把窗子打开！让我们把自由的空气放进来！让我们呼吸英雄的气息！我遇见了克利斯朵夫，我就遇见了真正的人类的英雄。这就是我的一个春天的读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