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正月赶年会

这里回忆的年会，不是“年三十，赶个集”的小年会。那个年会是乡下人补办年货的，三里五村的大人参加，不大热闹。而是大正月的大年会，又叫庙会，通常是在著名的寺院附近集结，范围方圆百余里，人员来自四面八方，往往是东西南北中的大聚会。这种年会开始都带有浓重的宗教色彩，年老人到寺庙拜佛求神，祛病赐福。青壮年夫妇拜观音娘娘，乞求子嗣。缺子的求男，无女的求女。上香跪拜后，用红绳拴回相应的男女泥娃娃。听老人说是很灵验的，我少时的玩伴，有好几个就是父母从年会的神棚里拴回来的娃娃转世。

年会通常挂红灯，结彩幌，放鞭炮，敲锣鼓，热闹非凡。乡下孩子赶年会，都是去凑热闹的，那里玩的看的，也确实诱人。年会的小摊上，有各种年画，石印的、胶印的、套印的，还有纸剪的。有花儿鸟儿，宝马肥牛，荷包香囊，凤凰麒麟。也有带刀的红脸关公、耍枪的白脸罗成、拿斧的大胡子李逵、玩鞭的尉迟恭等。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虽然难得一买，看看也很满足。道旁地摊上，还有各种彩色的泥人、瓷马、石猴、竹哨、木刀、陶俑等，林林总总的，令孩子们流连忘返。很多孩子软磨硬泡，缠着大人买这买那，直到得手，方肯离开。

路边还有不少捏面人、吹糖人的小摊，那些捏面人的师傅从盆里抓出一团灰面，三下五除二就捏好一个小人，不一会儿就捏出一大排，再点上眼睛，抹上颜色，一群姿态不同，表情各异，惟妙惟肖的面人就出现在你的眼前。更神奇的是那些吹糖人的汉子，频频用带红绸布的小槌，把铜锣敲击，和卖艺的团队争夺观众。见人聚拢得差不多了，就迅速用空心棒挑出一点糖稀，用嘴吹、手捂、指拦，一下子就制成大公鸡、小仙鹤等，闪闪发亮，展翅欲飞。手嘴配合之妙，出手之快，造型之美，令人匪夷所思。孩子们用面值最小的纸币，就能买来把玩。如果不小心碰破，就马上塞进嘴里消费掉。

这里也是小吃的世界。各色各样的小吃，可谓色香俱全，琳琅满目：如平时罕见的螺丝糖，拧劲的棉花糖，色彩各异，粘着白霜，令人口舌生津；炸得又香又酥渔河虾，蜷曲弓背，脆香兼有，食之余香不绝；油炸的麻花、焦叶、肉盒、油饼，小巧多姿，香味四溢，叫人垂涎；烤的焦黄、粘着芝麻的多层锅盔，打着旋儿、像树的年轮一样的火勺，发出诱人的清香；黄米、白面、枣泥色彩交错的年糕，红白相间，不用尝就知道特甜；扎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芦，随着小贩走动，在草把上颤颤悠悠，吸引着孩子们；馄饨、饸饹、呼啦汤，散发出诱人的香甜麻辣气味，等等。香甜气息的弥漫，小贩叫卖吆喝的长韵，编织出年会甜蜜的美食氛围。如今那些食品已不常见，好多已经成了绝响。但是只要一回味，就立即使人胃口大开。

年会也是大宗商品交易的好去处，马车、犁杖、锹耙的农具市，牛驴骡马的牲口市；小麦、黄豆、高粱、小米、玉米、黍稷的粮食市，红枣、柿饼、甘蔗、核桃的果品市，猪羊、鸡鸭、肥鹅的畜禽市，白菜、萝卜、粉条、粉皮的菜市，桌、椅、板凳、木箱的家具市，铁锅、铜盆、瓷碗、瓦罐、锡壶的炊具市，升、斗、称、盘的容器量器市，梁檩、木板、锹把的木材市，格布、白布、花布的布匹市，头钗、银镯、玉佩的首饰市，毛笔、砚台、宣纸的文具市，等等，组成鳞次栉比的商品大展销，来自四面八方的买卖人，披着褡裢的农夫，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加上经纪人的纵横捭阖，生意人的引诱招揽，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小商小贩的穿插起哄，整个农市颇有古代清明上河图所昭示的浓郁汴梁繁华味。

青少年时期赶过许多年会，1963年的那次年会，却见证了经济萧条后的繁荣。1962年，国家为了扭转经济困难危局，开放“自由市场”。年会经过多年的“管”，甚至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加以取缔之后，像烧不尽的野草，在春风中又发出新绿。那年我在县城附近的年会上，不仅看到了久违的小商品，也看到了各色小吃。有农民用甜草根做成的麻花糖，有破冰打捞的小鱼小虾，有从“深山更深处”贩来的山货野果，有从南方和大城市长途贩运来的水菱角和纸包糖等。正是那种自发的年会市场，使国家度过了商店无货可供的经济萧条，拯救人民于苦难。那次年会，虽然没有连篇广告，跃跃欲试的小商小贩却看清了新的商机；虽然没有喧天锣鼓，面带菜色的农民似乎从年会的复苏看到了希望，脸上也涂上了些许光彩，那是农民从苦难的挣扎中得到的一份快乐。

困难时期一过，年会更加热闹了。年会式的商品交易会也具有更为旺盛的生命力。虽然没有官方组织，没有广播、广告的造势宣传，但是交易人也颇能自发地烘托宣扬。说书有板有眼，“且听下文分解”的说唱。弄蛇卖药的招徕，耍猴的围场，诸般杂耍的献艺。南来北往的卖艺人舞枪弄棒，枪舞的一团梨花，刀枪的白影缭乱。他们用雪亮的刀片猛砍的肚皮，竟然不能留下一丝刀痕，赢得观众喝彩不断。还有踩高跷的招摇，舞狮子的锣鼓和拉洋片的喧示。加上梆子、坠子、大弦戏的好戏连台，不仅能够最大限度招徕顾客，也使年会通宵达旦，把年会的气氛宣扬到极致，将商品交易推向高潮。特别是戏台上男角身手不凡，女角唱腔优美，出场的锣鼓铿锵，横笛的婉转悠扬，虽然事隔几十年了，我仍然对家乡年戏、年会的热闹历历在目。什么时候在回乡再赶一次年会，实在是晚年一大愿望。

2008年1月14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