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农民·书迷

汪凤云

父亲是一位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中国农民，但他让他的孩子，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种下了一颗渴“读”的心。

1981年，父亲29岁，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家里的负担很重，而作为唯一经济来源的农作物——水稻，正在面临越来越被贱卖的命运。这一年，也是他最小的弟弟考上城里高中的一年。父亲不顾爷爷的反对，坚持把自己的弟弟送进了学校，他常说：“多读书好，多读书有学问。”到底学问能管什么用，他恐怕也说不清楚，对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只会勤耕劲锄的老农民来说，真正把学问这门学问搞清楚，实非易事。

父亲迷信“学问”，从另一个方面也能看出来：他特别爱看书。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去村里人家串门，傍晚回来的时候，胳膊里夹着一本破烂不堪的书。

晚上，我和姐姐在油灯下做作业，父亲也跟我们一道，搬条凳子，围坐在桌旁认真地看那本破书。

我好奇地问：“爸爸，你看的是什么书?”

父亲览了一下书面，没有书壳和名字，他答道：“噢，不知道。”

“书怎么这么破啊?”说它是书，还不如说它是几张连在一起的破纸。

“嘿嘿，这书啊，是从三伯伯家厕所里带出来的。下午我在三伯伯家玩，在他们家上了一趟厕所时发现的。可惜啊，撕了好多页了，不过这书上讲得可真好!”父亲依然兴味甚浓。“嘻嘻嘻，从人家厕所里找书看!”我们都笑他，父亲完全不以为意，很认真地说：“这么好的书，当厕纸，可惜了。”

“我也看看，我也看看。”在爱书这一点上，我和父亲一直维护着牢固的统一战线，父亲也理所当然地把我作为实现他读书理想的对象来培养。

父亲看到我有兴趣，很欣慰，马上把我拉到他身旁，指导我看书。他指着其中一个篇章，读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你看这话说得多好。这是古时候一位在外打仗的将军在给皇上的信上写的，因为他跟敌人打仗，每战必败，这种情况传到朝廷，皇上很可能会给他治死罪的。但他主动跟皇上报告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意思就是即使每战都打输了，他也始终不放弃，坚持跟敌人斗争，为皇上守住边疆。皇上一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怪他吃败仗了，反而重奖犒劳了他和他的士兵。这个时候，如果写的不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那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皇上可能会把战败的责任全归在他头上，被杀头也不一定。你看，同是讲打败仗这件事，说法不同，甚至只是说话的顺序不同，表达出来的意思马上就不一样了。有学问的人了不起啊!所以，你们要给我好好读书，多学知识，以后才会有出息。”

没有学问的父亲，给我上了人生启蒙教育的第一课，从那天起，我对读书、上学这件事，第一次有一种明晰的意识。父亲的这一课和那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故事，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迷”书，还促成了我今生的第一本藏书。

这第一本藏书，其实是我自己的手抄本，而正本，被父亲收藏着。那是一本上个世纪20年代私塾里用的国文课本，主人是父亲的远房堂姐。不用说，这又是一本非“正道”得来的书。

这一次获书渠道不是厕所，而是“晒梅”。“晒梅”是江南多雨地带的一种习俗。每年梅雨季节，碰上好天气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把自家里里外外翻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一遍，床、柜、被褥、衣鞋、书本、纸墨……所有东西都会被搬出来，趁机清理一遍。便是这样的机会，让父亲淘到了这本他珍爱的《增广贤文》。

《增广贤文》是一本古文句精华摘要类的书籍，全书都是各自对仗的诗文或句子，而且都是前人极为信奉、流传千年的名言警句。开篇便是“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将心比心。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古草浆纸，竖排版，繁体，全书不分章节，通篇以句号逗开。

第一次见到这种古香古色的书，我很兴奋，每天晚上缠着父亲一块儿在油灯下挑灯夜看。父亲不仅看，还朗诵，就像古时候学堂里的先生那样，摇头晃脑，音调一会儿抑下去，一会儿又扬起来，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父亲读一段，就会停下来，给我讲书中的道理。他给我讲“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时候，举例道：“比如我们种水稻，如果冬天插秧，施再多的肥，稻米也长不出来，如果在春天把秧苗种下去，你不管它，稻米都会自己冒出来。所以说，做事情不光要有心，还要掌握时机。”父亲就是这样用最浅显的经验和感悟，带领他的孩子走进了生活，虽然并未真正解释正确。

因为年代久远，书破损得很严重，于是我每天放学回来，抄录几段。一个月下来，我已完全按照原书格式和字体，将《增广贤文》誊抄了一遍，最后用书钉订好，形成了我人生第一本藏书。至今，父亲仍不知道，他那本珍贵的藏书，还有一本“亲子篇”。

父亲启蒙了我对书的渴望。当我上中学、大学的时候，我的房间里最多的就是书，图书馆也是我光顾得最多的地方，我的阅读领地也从文学、历史，扩展到社会学、心理学、中西方哲学等等领域。但是，直至今日，若论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两本书，仍是我跟父亲共同阅读的那两本被时光染黄的旧书。

(作者单位:宁波奥克斯集团新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