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空中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就会心潮起伏，思绪难平。雪，她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如唐朝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就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她寄托着人们改天换地的壮志，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中就有“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壮语。雪，她更象征着一代人的美德与真切的追求。
我岳父原在粮食系统的一家工厂任供销员，初次相识时，我还是一名军人。记得第一次上他家，他从楼上下来，中等身材，脸庞白皙，身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他和我聊了几句以后就上班去了，给我的印象是话语不多，却亲切随和。后来我成了他家“座上宾”，对他的印象渐渐地变了。
岳父有一辆“姓公”的自行车，虽然十分陈旧，但他从不让家里人碰它。一天晚上，他上楼后，两个读书的女儿悄悄地把自行车抬到外面去学骑车，骑完后又蹑手蹑脚地把车放回原处。但是，第二天一早这事还是被岳父发现了，两人被他数落了一顿。
还有一次，岳父下班回到家听到后间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走过去看到两个女儿正在用碎棉毛布料拼做手套。当知道这些碎料是从厂里捡来的时候，他重重地说了一句：“给你们讲过了，不要拿公家的东西，真不听话。”虽然在当时棉毛布手套十分廉价，但家里生活十分拮据，儿女们觉得花钱去买手套太奢侈，于是从厂里的废料中捡回一把，镶镶拼拼做手套。受到父亲的训斥，她们本想辩白几句，但知道父亲执拗的脾气，不敢吱声。岳父在教育子女上如此严格，有时使人喘不过气来。
岳父更严于律己。在岳父的遗物中，有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拎包，拉链已坏了，拎带是断了又缝上的，整个包几乎“体无完肤”，而这种包在当时也不过几元钱。照理说像他那样的外勤人员换一个包也是情理之中，对厂里来说也不在乎这区区几元钱。但是，每当家里人劝他换一个包时，他总是坦然地说：“还能用嘛！不要去浪费公家的钱。”
岳父工作时经常出差。一次，他从南京出差回来，我和他聊起南京的名胜古迹，他说中山陵、玄武湖那样的地方都未去过，我大为吃惊。想起现在社会上有些人，找各种名义出差，其实是去游山玩水，回来后还设法把各种票据报销掉。还有人去国外观光，名曰“考察”，而费用却让“大款”给包了。虽然岳父那些廉洁小事微不足道，但是他像雪一样洁白的品质，令人敬仰。
岳父一生生活简朴，他在当供销员时曾经抽过烟，后来患上肺部疾病就戒了。他跟酒没有“交情”，在陪客人时才勉强喝上一小盅。至于他一生的乐趣，除了听收音机以外，那就是看《宁波日报》了。特别是退休以后，报价曾有过几次调整，每次他都淡淡地说一句“又贵了”，然后又叫我去续订上。正由于岳父与子女并不“投缘”，因此他很难享受到那种天伦之乐，直到我家添了个“小马驹”（女儿属马）以后，他那古板的生活才泛起了涟漪。记得打月子里起（那时我一家寄住在岳父家），他便一天好几次地悄悄走到房间去看襁褓之中的外孙女儿，常常把她抱在怀中，享受天伦之乐。
从坎坷的生活中闯过来的岳父还未到退休年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从小就出门打工，先后在市郊的邱隘、姜山等地的米厂当过职工。那时，厂里的环境极其恶劣，整个工厂笼罩在白茫茫的糠灰之下，岳父因此患上了肺结核。虽然全家节衣缩食，省下钱来给岳父治病，岳母从市场上买来新鲜百合等营养品，给岳父养病，但岳父还是留下了病根。后来，他又患上了慢性气管炎，随着年龄的增大，体质也越来越差。
临退休前，岳父好几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只好病退在家。每当家人劝他去医院看病时，他总是说自己没有什么大病，但是长期的慢性气管炎导致了肺气肿，这病且常常发作，使他昼夜难眠。家里人好不容易送他到医院治疗，病情稍有好转，他又急着要出院。之后病情反复发作，他再也不愿去看病，还是那句话：“不要浪费公家的钱。”
说实在的，像岳父那样的病情，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再延长三年五载的寿命是不成问题的。由于他的豁达，他的生命过早地消逝了，我这个长婿未尽到应有的孝心，为此时时感到内疚。
岳父在临终前和我说过的那句话，我终生难忘。那天晚上，岳父的精神似乎比往常好些，他独自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嫌日光灯亮就叫我用报纸遮挡起来。他缓缓地对我说了一句 “我这辈子是清白的”，似乎给他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回想岳父生前长期在供销的岗位上，稍有不慎就会弄得不清不白，但他恪守本分，从未染上半点污点。他所处的年代，爆发了多少个运动，正由于清白的本色，他从未受过任何处分，更没有戴过什么“帽子”。他一生中苦苦追求的就是“明明白白办事，清清爽爽做人”，这不也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一种美德吗？
每当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岳父说的“我这辈子是清白的”那句掷地有声的话来。
1989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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