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产从政

（选自襄公三十一年）

背景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其名首见于《左传·襄公八年》（前565），襄公十九年（前554）立为卿。襄公三十年（前543），郑执政伯有被杀，子皮知政。子皮认为子产贤，又将政授于子产，子产遂始执政。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一］冯简子能断大事^[1]。子大叔美秀而文^[2]。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3]，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4]，而又善为辞令^[5]。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6]，谋于邑则否^[7]。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8]，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9]，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10]。［二］

［一］竹添光鸿：一句提纲。

［二］魏世俨：此篇曲尽用材之妙。

郑人游于乡校^[11]，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12]：“毁乡校，何如^[13]？”子产曰：“何为^[14]？夫人朝夕退而游焉^[15]，以议执政之善否。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三］我闻忠善以损怨^[16]，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17]，然犹防川^[18]，大决所犯^[19]，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20]。不如小决使道^[21]，不如吾闻而药之也^[22]。”［四］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23]。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24]？”［五］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三］竹添光鸿：虚怀实用。

［四］竹添光鸿：此以导水喻损怨也，下“不如”者，应“是吾师也”，文之条段井然。

［五］竹添光鸿：上曰“可事”，是身所倚赖也，故以“二三臣”结之。

［六］竹添光鸿：此承上启下之词，不可与前后平看。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25]。子产曰：“少^[26]，未知可否？”子皮曰：“愿^[27]，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28]，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29]，侨将厌焉^[30]，敢不尽言？［六］子有美锦，不使人学製焉^[31]。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32]，而使学者製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33]？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34]，射御贯则能获禽^[35]，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36]，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37]。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七］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38]。微子之言^[39]，吾不知也。他日我曰^[40]：‘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41]，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42]。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43]，亦以告也。”［八］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九］

［七］竹添光鸿：附即近也，从製锦映出。

［八］竹添光鸿：此一篇纯用譬喻，与《书·盘庚上》全以比体成章同，不觉其烦复也。

［九］杜预：《传》言子产之治，乃子皮之力。

后语子产“从政一年，舆人（众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纳物税）之，取我田畴而伍（纳田税）之。孰（谁）杀子产，吾其与（参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教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增产）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左传·襄公三十年》）。昭公二十年（前522），“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少）死焉。水懦弱，民狎（亲近）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聚盗）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指子产），不及此。’兴徒兵（步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左传·昭公二十年》）。

【注释】

[1]断：决断。

[2]大叔：即太叔。大同“太”。美秀：外貌举止美好端庄。文：熟悉礼乐有文采。

[3]四国：四方诸侯。为：这里指典章政令习俗。

[4]辨：明察。族姓：姓氏。班位：官爵位次。能否：有才能与否。

[5]为：草拟。辞令：应对的言辞。

[6]谋于野则获：在郊野谋划则得当。

[7]谋于邑则否：在城邑谋划则不得当。

[8]子羽：即公孙挥

[9]鲜：音xiǎn，少。

[10]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这就是北宫文子所说的郑国有礼了。文子是卫国大夫，随卫襄公适楚时途经郑国，郑接待得井井有条，文子感叹说：“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

[11]乡校：乡之学校。

[12]然明：郑国大夫。

[13]何如：怎么样，即好不好，行不行。

[14]何为：为何，为什么。

[15]夫人：人们。朝夕退：朝夕退自朝廷。

[16]忠善以损怨：为忠善则怨息。

[17]遽：立即。此句意为，毁乡校是能立即制止议论。

[18]然犹防川：但这样做就好比防止河水泛滥那样。

[19]决：决口。犯：河水冲犯。

[20]克：能。

[21]小决：开个小决口。道：同“导”。

[22]药之：以之为药。

[23]蔑：鬷（zōng）蔑，即然明。信：确实。事：事奉。

[24]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这样对郑国都是有利的，岂独有利于二三个臣子。

[25]子皮：郑国上卿，襄公三十年让政于子产。尹何：子皮属臣。为邑：担任邑宰。

[26]少：年少。

[27]愿：谨慎善良。

[28]夫：指尹何。

[29]榱：音cuī，屋椽。

[30]侨：公孙侨，即子产。厌：同“压”，被压。

[31]製：剪裁。

[32]身之所庇：是身体的庇护，依荫。

[33]其为美锦，不亦多乎：大官大邑与美锦相比，其价值不是更多吗。

[34]田猎：打猎。

[35]御：御车，驾车。贯：同“惯”，熟练，熟悉。

[36]则败绩厌覆是惧：则唯恐驾车失败，车翻人压。厌：同“压”。覆：颠覆，翻车。

[37]虎：罕虎，即子皮。敏：聪明，明智。

[38]我远而慢之：我因为大官大邑远离我便轻视怠慢。

[39]微：无，没有。

[40]他日：往日，以前。

[41]以庇焉：以此作为庇护。

[42]今而后知不足：现在才知道我的智谋不足以治我家。

[43]抑：不过。所谓：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