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公子夷吾入国

（选自僖公九年、十年）

背景僖公四年（656），晋骊姬为立己子而害死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吾夷出奔（见《晋太子申生之死》）。僖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卒，晋国大乱，夷吾趁乱回国秉政。

九月，晋献公卒，里克、㔻郑欲纳文公^[1]，故以三公子之徒作乱^[2]。

初，献公使荀息傅奚齐^[3]，公疾^[4]，召之，曰：“以是藐诸孤，辱在大夫^[5]，其若之何？”稽首而对曰^[6]：“臣竭其股肱之力^[7]，加之以忠贞。其济，君之灵也^[8]；不济，则以死继之。”［一］公曰：“何谓忠贞？”［二］对曰：“公家之利，知无不为^[9]，忠也。送往事居，偶俱无猜^[10]，贞也。”及里克将杀奚齐，先告荀息曰：“三怨将作^[11]，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曰：“将死之。”里克曰：“无益也。”荀叔曰^[12]：“吾与先君言矣，不可以贰^[13]。能欲复言而爱身乎^[14]？虽无益也，将焉辟之^[15]？且人之欲善，谁不如我？我欲无贰，而能谓人已乎^[16]？”［三］

［一］竹添光鸿：“死”字一篇之骨。

［二］竹添光鸿：承前“作乱”。

［三］竹添光鸿：此是破他“无益”二字。

冬十月，里克杀奚齐于次^[17]。书曰^[18]：“杀其君之子。”未葬也^[19]。荀息将死之，人曰：“不如立卓子而辅之。”荀息立公子卓以葬^[20]。

十一月，里克杀公子卓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诗所谓‘白圭之玷^[21]，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22]’，荀息有焉。”

齐侯以诸侯之师伐晋^[23]，及高梁而还^[24]，讨晋乱也。令不及鲁，故不书^[25]。

晋郤芮使夷吾重赂秦以求入^[26]，曰：“人实有国，我何爱焉^[27]。［四］入而能民，土于何有^[28]。”从之。

［四］竹添光鸿：十五年《传》：“赂秦以河外列城五”，即所谓重赂也，因韩之战有追叙背赂之事，故此处略而不言。

［五］竹添光鸿：此二句泛论亡人者不当有党，以破“谁恃”之问。杜云“易出”、“易入”者，据晋语善以微劝也。无党则易出也，无仇则易入也。

齐隰朋帅师会秦师^[29]，纳晋惠公^[30]。秦伯谓郤芮曰^[31]：“公子谁恃？”对曰：“臣闻亡人无党^[32]，有党必有仇。夷吾弱不好弄^[33]，能斗不过^[34]，长亦不改^[35]，不识其他。”［五］公谓公孙枝曰^[36]：“夷吾其定乎^[37]？”对曰：“臣闻之，唯则定国^[38]。《诗》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39]。’文王之谓也。又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40]。’无好无恶^[41]，不忌不克之谓也^[42]。今其言多忌克，难哉^[43]！”公曰：“忌则多怨，又焉能克^[44]？是吾利也^[45]。”

……

十年……夏四月，周公忌父、王子党会齐隰朋立晋侯^[46]。晋侯杀里克以说^[47]。将杀里克，公使谓之曰：“微子则不及此。虽然，子弑二君与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48]？”对曰：“不有废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六］伏剑而死。于是㔻郑聘于秦^[49]，且谢缓赂^[50]，故不及^[51]。

晋侯改葬共大子^[52]。

［六］杜预：言欲加己罪，不患无辞。

［七］竹添光鸿：是梦耳，而《传》记之如实遇大子，乃文之至幻者也。至十五年战韩，《传》云妖梦是践，正为此篇点睛。

秋，狐突适下国^[53]，遇大子，［七］大子使登仆^[54]，而告之曰：“夷吾无礼，余得请于帝矣^[55]。将以晋畀秦^[56]，秦将祀余^[57]。”对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58]，君祀无乃殄乎^[59]？且民何罪？［八］失刑乏祀，君其图之。”君曰^[60]：“诺。吾将复请。七日新城西偏^[61]，将有巫者而见我焉^[62]。”许之，遂不见^[63]。及期而往，告之曰^[64]：“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65]。”［九］

㔻郑之如秦也^[66]，言于秦伯曰：“吕甥、郤称、冀芮实为不从^[67]，若重问以召之^[68]，臣出晋君^[69]，君纳重耳^[70]，蔑不济矣^[71]。”［十］

冬，秦伯使泠至报问^[72]，且召三子。郤芮曰：“币重而言甘^[73]，诱我也。”遂杀㔻郑、祁举及七舆大夫^[74]：左行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皆里、㔻之党也。㔻豹奔秦^[75]，言于秦伯曰：“晋侯背大主而忌小怨^[76]，民弗与也^[77]，伐之必出^[78]。”公曰：“失众，焉能杀^[79]？违祸，谁能出君^[80]？”

［八］竹添光鸿：以晋畀秦，民何罪？无罪而罚之，是失刑也。秦将祀余，君祀无乃殄乎？是乏祀也。双提相应，左氏之文多如此者。

［九］竹添光鸿：有罪即上文“无礼”，应“民何罪”。

［十］竹添光鸿：左氏覆前文之常法。

后语僖公十一年（前649）春，“天王（周襄王）使召武公（周卿士）、内史过（周大夫，名过）赐晋侯命，受玉惰（晋侯接受周王赐玉时态度怠惰）。过（内史）归告王曰：‘晋侯其无后乎？王赐之命，而惰于受瑞（玉），先自弃也已，其何继之有？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昏乱），何以长世’”（《左传·僖公十一年》）。

【注释】

[1]里克、㔻郑：皆晋国大夫。㔻：音pī。文公：公子重耳，此时出奔在狄。

[2]三公子：申生、重耳、夷吾。此句意为，里克、㔻郑想让重耳回国执政，所以就挑动三位公子的党羽起来作乱。

[3]荀息：晋国大夫。奚齐：献公子，骊姬所生。

[4]疾：病。

[5]以是藐诸孤，辱在大夫：我将这弱小的孤儿托付给你。以是：以此。藐：弱小。辱：表谦副词。在：委托。

[6]稽首：叩首至地。稽：音qǐ。

[7]股肱：大腿和胳膊。竭股肱之力，即竭尽全力。

[8]其济，君之灵也：若成功，那是您的护佑。

[9]公家之利，知无不为：有利于公室的事，只要知道了就没有不去做的。公家：诸侯家，即公室。

[10]往：晋献公。居：奚齐。偶：两，两君，指献公与奚齐。俱无猜：对我俱无所猜疑。

[11]三怨：即三公子之徒。

[12]荀叔：即荀息。

[13]贰：变更。

[14]复言：履行诺言。爱：吝惜。此句意为，想履行诺言而能吝惜自己的身体吗？

[15]焉：怎么，怎能。辟：同“避”。

[16]我欲无贰，而能谓人已乎：这两句意为，里克欲不贰于三公子，岂能使吾独有二心于奚齐乎？

[17]次：丧寝，即为停放丧者棺柩而搭建的茅屋。

[18]书曰：《春秋》记载说。

[19]未葬也：献公尚未葬，奚齐未成君，所以这样写。

[20]立公子卓以葬：将卓立为国君然后安葬了献公。

[21]圭：玉。玷：污点，瑕疵。

[22]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语言上有了污点，就磨不掉了，诗出《大雅·抑》。

[23]齐侯：齐桓公。

[24]高梁：晋邑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

[25]令不及鲁，故不书：齐桓伐晋的命令未发给鲁国，故《春秋》未载。

[26]郤芮：晋大夫，跟从夷吾。重赂：指用土地贿赂。

[27]人实有国，我何爱焉：意思是国非己之有，何爱而不以赂秦。

[28]入而能民，土于何有：意思是入国而能得民，不患无土。

[29]隰朋：齐国大夫。隰：音xí。

[30]纳晋惠公：将晋惠公纳入晋国。晋惠公，即夷吾。

[31]秦伯：秦穆公。

[32]亡人无党：出亡者不该有党羽。

[33]弱：小时候。不好弄：不喜欢戏谑玩耍。好：音hào。

[34]能斗：会争斗。不过：不过分，有节制。

[35]长亦未改：长大了也未改变。

[36]公孙枝：秦大夫。

[37]夷吾其定乎：夷吾能使晋国安定吗？

[38]唯则定国：只有遵守法则才能使国家安定。

[39]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求知，不求识，自然顺应天帝的法则。则：法则。这两句诗出自《大雅·皇矣》。

[40]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无差错，不伤害，很少不可以成为法则的。僭：差错。贼：伤害。鲜：音xiǎn，少。这两句诗出自《大雅·抑》。

[41]无好无恶：即“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之意。好：喜好，偏好。恶：厌恶，偏恶。

[42]不忌不克：即“不僭不贼”之意。忌：忌刻。克：好胜，好凌驾于人。

[43]难哉：难以安定晋国。

[44]忌则多怨，又焉能克：多忌于人则多为人怨，又怎能胜人？

[45]是吾利也：此乃是吾之利也。

[46]周公忌父：周卿士。王子党：周大夫。晋侯：即晋惠公夷吾。

[47]晋侯杀里克以说：晋侯杀了里克以示讨恶之意。

[48]惠公的意思是，没有你，我做不了君主。虽然这样，你杀了两个国君（奚齐、卓子）和一个大夫（荀息），做你的国君不是太艰难危险了吗？微：没有。及此：指立为君主。

[49]于是：于此，此时。聘于秦：去秦国聘问。

[50]且谢缓赂：并且就推迟交割土地而向秦国致歉。谢：谢罪。缓：推迟。赂：指惠公之前许诺的割地给秦。

[51]故不及：所以没有像里克那样遇难。及：及于难。

[52]共大子：即太子申生。共：音gōng，是谥号。

[53]狐突：公子重耳的外祖父，太子申生在世时为其御车。适：往。下国：曲沃。

[54]登：登车。仆：御车。狐突本为太子御，故太子让其登车以御。

[55]请于帝：请天帝处罚夷吾。

[56]以晋畀秦：把晋国给秦国。畀：音bì，给。

[57]祀余：祭我。

[58]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神不接受非本族类的祭品，民不祭祀非本族类的人物。歆：享用。

[59]无乃：岂不是。殄：绝。

[60]君：指申生。

[61]新城：曲沃。西偏：西面边境。

[62]将有巫者而见我焉：将见我于巫者，即凭借巫者而见到我。

[63]见：同“现”。不见即不现，指申生之形消失不现。

[64]告之曰：巫者告狐突。

[65]帝许我罚有罪矣，敝于韩：天帝答应我只惩罚有罪者（惠公），他将败于韩。敝：败。韩：韩原，晋地名，在今陕西韩城西南。

[66]如：往。

[67]吕甥、郤称、冀芮：皆晋国大夫，冀芮即郤芮。实为不从：不服从于秦。

[68]重问以召之：用丰厚的聘问礼品将他们召来。

[69]臣出晋君：我把晋君（夷吾）赶出国。

[70]君纳重耳：你把重耳纳入晋国。

[71]蔑：无。济：成功。

[72]泠至：秦国大夫。报、问：报答㔻郑的聘问，问遗吕甥、郤称、冀芮。

[73]币重而言甘：礼品丰厚，语言甜蜜。币：礼物。

[74]祁举：晋大夫。七舆大夫：晋官名，即以下七人。

[75]㔻豹：㔻郑之子。

[76]大主：指秦。小怨：指里克、㔻郑。

[77]与：音yù，赞同，支持。

[78]出：（晋惠公）出奔。

[79]失众，焉能杀：若说惠公失去众人支持，但他怎能杀了里克、㔻郑？意即惠公并未失众。

[80]违祸，谁能出君：你出来避祸了，谁能将晋君逐出？意即无人能将惠公逐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