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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儒教的“去宗教化”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人习谓儒教非为宗教,实乃近代历史发展的文化心理的积淀。本文则拟探讨近代儒教从国家宗教解体为非宗教的过程。唯之前的拙作,则尝试发掘中国帝制时期儒教的宗教形式,并进而探索其确切的性质。百年来,对儒教是否为宗教的争议,其答案于此似可窥得一线曙光。析论至此可知,作为儒教圣域的孔庙,其祭典悉由官方所掌控。然而世变日亟,康氏受了基督教与教案的刺激,必须以“保教”为手段,达到“保国”“保种”的目的。

今人习谓儒教非为宗教,实乃近代历史发展的文化心理的积淀。本文则拟探讨近代儒教从国家宗教解体为非宗教的过程。清末民初,康有为(1858—1927)及梁启超(1873—1929)师徒二人,恰各自代表了两种截然有异的范式。康氏从改造儒教着手,以基督教为模型,戮力重塑孔教。其徒梁氏则解构孔子作为教主或宗教家的意象,将孔老夫子化约成俗世化的学者专家。观诸后世的发展,梁氏的进路显然占了绝对的优势。

迄今,虽有新儒家奋起,亟以“创造性”的经典阐释,图保存儒教残余的宗教性,但诚如古语所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危微精一的“仁”而无有践形的“礼”,儒家与当代社会将只有疏离的关系。

孔子创儒教,为大地教主。

——康有为(1897)

迄今日,中国人几乎毫无异辞地否定儒教为宗教。

——陈荣捷(1953)

一、前  言

百年来,学界对于儒家、儒教是否为宗教?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唯之前的拙作,则尝试发掘中国帝制时期儒教的宗教形式,并进而探索其确切的性质。姑且不论儒、释、道“三教合一”杂糅的样式,纯就儒教而言,作为儒教圣域的孔庙,乃是“国家祭典”的场所,其所展现的官方与公共宗教的性格,十分显豁。[2]

约言之,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缘浸淫于西式私人宗教的范式,对孔庙祭祀在传统中国里集体诉求的政教功能,反而习焉不察,令得他们无从捉摸儒教独特的公共性格,遂否定儒教为宗教。而孔庙祭典的兴革,适可发掘此一面相。百年来,对儒教是否为宗教的争议,其答案于此似可窥得一线曙光

有别于祈求私人福祉的宗教,儒教追求的毋宁是集体式的“国泰民安”“文运昌隆”。孔庙祭典的参预者或信众,尤其具有强烈的垄断性,而仅止于统治者与儒生阶层。是故,与一般百姓的关系,自然就相当隔阂。清初的礼学名家秦蕙田(1702—1764)一语点出百姓对孔子“尊而不亲”的情结,[3]不啻道破此中的底蕴。清末的严复(1854—1921)即见证庶民百姓“无有祈祷孔子者”,[4]他说:他又观察道:中国之穷乡僻壤,苟有人迹,则必有佛寺尼庵,岁时伏腊,匍匐呼吁,则必在是,而无有祈祷孔子者。[5]连保教甚力的康有为亦不得不坦承:“吾教自有司朔望行香,而士庶遍礼百神,乃无拜孔子者。”[6]这无疑是着眼信仰者的行为而发。

今支那之妇女孺子,则天堂、地狱、菩萨、阎王之说,无不知之,而问以颜渊、子路、子游、子张为何如人,则不知矣。④

之所以致此,自然是历史演化的结果。始自汉代,孔庙领有官庙地位之后,其政治性格便一步步地深化。这从分析参与祭祀者的成员,立可清楚地反映出来:唐宋之后,孔庙祭祀者无论上自天子、孔家圣裔,下及朝廷命官、地方首长,一律享有官员身份,至于官学的儒生只是参与典礼的陪祭者而已。普通老百姓,甚至闲杂人士,更不得随意参拜。所以孔庙对一般老百姓便显得“尊而不亲”了。

宋代有位儒臣,因辟雍始成,请开学殿,使都人士女纵观,然而却大为士论所贬,[7]可见孔庙的封闭性。又元朝有道诏令适足以说明孔庙独特的境况,这道诏令攸关曲阜庙学的复立,并特别指示有司“益加明絜、屏游观、严汎扫,以称创立之美,敬而毋亵神明之道”。[8]即使下迄清代末叶,孔庙照旧是“非寻常祠宇可比,可以任人入内游观”。[9]足见“游观”孔庙均在禁止之列,遑论随意参拜了。

明末朱国祯(1558—1632)恭谒孔庙,亦云:“入庙,清肃庄严,远非佛宫可儗。”[10]朱氏的观感透露了孔庙的特质与普通庙宇颇有违异之处。这不禁提醒我们一桩趣事:明末散文家张岱(1597—1679),其进阙里孔庙,原来竟是“贿门者,引以入”。[11]不但如此,地方孔庙除特定时节,亦门禁森严。举其例:明清时代江南地区士人一遭官方的屈辱,辄往“哭庙”。[12]唯哭庙之前,犹需“于教授处请钥,启文庙门”。[13]可见进孔庙诚非大易事也,而孔庙祭祀的垄断性于此却尽见无遗。析论至此可知,作为儒教圣域的孔庙,其祭典悉由官方所掌控。

清康熙帝晋谒阙里孔庙所御题的“万世师表”,[14]正一语道破儒教主要的信仰阶层不出统治者(帝王师)和士人阶层(儒者之宗)之外,这只要稍加检视孔庙祭典的参预者,立可获得印证。原来孔庙毋分中(京师)外(地方),大至春秋释奠,小至朔望祭祀,通由此二集团垄断,而呈现强烈的封闭性。[15]诚如民初反孔教甚力的章太炎(1869—1936)指出:

(孔子)庙堂寄于学官,对越不过儒士,有司才以岁时致祭,未尝普施闾阎,’及谣俗。是则孔子者,学校诸生所尊礼,犹匠师之奉鲁班,缝人之奉轩辕,胥吏之奉萧何,各尊其师,思慕反本。[16]

观此,孔子仅止为儒生的守护神

然而梁启超在晚清所上的《变法通议》中却感叹道:

入学之始,(文昌、魁星)奉为神明,而反于垂世立教大成至圣之孔子,薪火绝续,俎豆萧条,生卒月日,几无知者。[17]

他复指出当时的学塾:这与俗称“孔子虽三尺童子,皆得以祀之、尊之”的刻板印象大有出入。[18]

吾粤则文昌、魁星,专席夺食,而祀孔子者殆绝矣![19]

文昌、魁星向来认为是司命、司禄之神,与百姓有切身的关系,相较之下,孔子神格则显得模糊而遥远。梁氏的同侪谭嗣同(1865—1898)也抱怨“府厅州县,虽立孔子庙,唯官中学中人,乃得祀之,……农夫野老,徘徊观望于门墙之外,既不睹礼乐之声容,复不识何所为而祭之”,毋乃为一势利场所而已。[20]

上述的背景适可解答康有为改造儒教的方向。

二、流产的宗教改革:康有为的孔教运动

一般认为康有为“创立”了孔教,究其实则不然。康有为的高第——梁启超称誉其师为“孔教之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21]无意供出:康氏实际上是对传统儒教进行了改造的工作。[22]

首先,康有为极早即将“孔教”与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同视为“教”(宗教)的范畴。[23]他在20岁之前(1877年前)所撰的《性学篇》业表达此一观点,他言道:

今天下之教多矣,于中国有孔教,二帝三皇所传之教也,于印度有佛教,自创之教也,于欧洲有耶稣,于回部有马哈麻,自余旁通异教,不可悉数。[24]

依康氏之见,“孔教”并非无中生有,乃“二帝三皇所传之教”,其存在系不争的历史事实。康氏虽未细言孔教的性质,但他确实将孔教与其他宗教等量齐观。然而世变日亟,康氏受了基督教与教案的刺激,必须以“保教”为手段,达到“保国”“保种”的目的。他保教的方式便是对固有儒教加以改造,以动员国人,应付新世纪的挑战。

甲午战后,康氏在所呈的《上清帝第二书》(1895),于诸多建言之中,业已发觉基督教于“直省之间,拜堂棋布”,而吾县境内仅有孔子一庙,甚不成比例;于是建请“乡落淫祠,悉改为孔子庙,其各善堂、会馆俱令独祀孔子”。[25]复仿效基督教派遣传教士至海外宣传圣教,尤其南洋一带,侨民众多,宜每岛设教官,立孔子庙。观此,康氏深谙“借传教为游历,可-夷情,可扬国声”之道。[26]

尔后,康氏又拟打破历来官方垄断的形式,借“圣学会”名义,广建民间“善堂”,以弥补孔庙的不足。因为中国境内“善堂”林立,但仅为庶人工商而设,而深山愚氓,几徒知关帝、文昌,而忘有孔子一事,士大夫亦鲜有过问者。他说:

外国自传其教,遍满地球,近且深入中土。顷梧州通商,教士蝟集,皆独尊耶稣之故,而吾乃不知独尊孔子以广圣教。[27]

康氏遂建议广立善堂或学堂以特奉孔子,宣传圣教,其业务甚至涵盖劝赈赠医、施衣施棺诸善事,倚此与庶民生活连结。

其实,康有为的孔教改革方案并非孤鸣独发;约略其时,有位同样自居为“中国的马丁路德”的宋恕(1862—1910),亦持有相同的看法。宋氏拟托孔子之古,以变法维新。由其自我期许的角色,显见他极为清楚自身在孔教发展史的定位[28]他感慨今日中国号称尊儒教,但是孔庙荒草没庭,间有任职者,不过教以科举之学,于世道人心毫无裨益。[29]他遂提出下列的改革方案:

今宜重教官之任,改用本县人,归议院绅生公举;依西国礼拜期,集诸生礼拜孔子,歌诗讲学。诸生除客游者外,在城者不许旷礼拜,在乡者分班轮到;农工商诸色人等欲随同诸生礼拜、歌讲者,听。[30]

“农工商诸色人等欲随同诸生礼拜、歌讲者,听”的确是孔庙祭典的一大突破,特为点出。宋氏又仿西国之法,“劝民多创礼拜堂,奉孔子神主,按七期礼拜、歌讲,如官庙法”。[31]所谓“官庙法”,指的正是依官方祭典所立的孔庙。按,唐贞观四年(630年),朝廷规定“州、县学皆作孔子庙”;[32]从此为历代所遵循,变成帝国制度的环节,但县以下广袤的地域,则无所措置。

有鉴于此,康氏诸君方议立善堂、学堂,以弥补官方孔庙建制之不足。宋恕的友人——周焕枢(1858—?)更拟仿基督教的“耶稣会”,组织“翼圣教会”以辅佐孔教;更欲将《论语》《孝经》演做白话土语,使农民、妇女皆喻晓,仿效基督教所传的《圣经·新约》。[33]

诸凡上述种种举措,均在打破“孔教者,士人之宗教”的封闭性,而同基督教看齐,以扩大信仰阶层。孔教的封闭性,则直如守旧者叶德辉(1864—1927)所云:“孔教者,人心之所系也;士大夫者,又孔教之所系也。”[34]转译成今人的阶级语言则是:“孔子为士之阶级之创造者,至少亦系其发扬光大者,而中国历代政权,向在士之手中,故尊孔子为先师先圣。此犹木匠之拜鲁班,酒家之奉葛仙也。”[35]是故维新分子虽拟聚众,仿“耶教礼拜堂仪注,拜孔子庙”,但诚如叶德辉所指陈:

若以施之于乡愚,则孔庙不能投杯筊,而乡愚不顾也;若以施之于妇人女子,则孔庙不能求子息,而妇女不顾也。[36]

叶氏的反对,恰透露孔庙与普通民众的距离。

约言之,康氏改革儒教的想法极早即见诸《新学伪经考》(1891)、《孔子改制考》(1892—1898)诸书。例如《孔子改制考》里便宣称:

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围范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37]

是故,所谓孔子改制、制作六经的言说,无非为孔子做教主、立“孔教”铺路。

唯康氏攸关孔庙改制最完整的观点,则分别见诸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上疏朝廷的奏折:《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38]以及民国二年(1913年)上书北洋政府的《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39]前者,盖属维新变法的一部分;后者,则由袁世凯(1859—1916)主政;毋论前后之分,两者均无法与时政切割。是故,维新的中辍与袁世凯的下台,不啻注定孔教革新的失败,以致孔教蒙受污名化,匆匆落幕。

可是,犹有一疑团待解:既然祭孔已列国家祀典,为何康有为必须在节骨眼上另立名目,以孔教为“国教”呢?梁启超提供了一个简洁扼要的答案:“惧耶教之侵入,而思所以抵制之。”[40]然而梁氏却未尝道出:国家祀典纯属官方少数精英,而“国教”则事涉群体大众。

总之,康氏立孔圣为国教的意见,固为其一贯的主张,但突然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五月一日上疏,与四月京师传入德人毁坏山东即墨文庙的事件有关。其徒梁启超曾联合公车上书都察院,请严重交涉。[41]梁氏等的《公启》即云:“山东即墨文庙孔子像被德人毁去,……吾教之盛衰,国之存亡,咸在此举。”[42]这便是康氏上疏最直接的导火线

康氏所上“尊孔圣为国教”的奏疏,一言以蔽之,则是“听民间庙祀先圣”,[43]教存则国存,其余均是枝节。康氏感慨中国淫祠遍地,重为欧、美所怪笑,以为无教之国民;[44]反观“欧、美之民,祈祷必于天神,庙祀只于教主,七日斋洁,膜拜诵其教经,称于神名,……此真得神教之意”,而回视我国国民“惟童幼入学,读经拜圣,自稍长出学,至于老死,何尝一日有尊祀教主之事”。[45]康氏遂一改初衷,除了原先倡导兴建善堂、学堂,并进而建请朝廷“废所有淫祠,皆以改充孔庙”,并定制“自京师城野省府县乡,皆独立孔子庙,以孔子配天,听人民男女,皆祀谒之”,甚至达到“乡千百人必一庙”、“所有乡市,皆立孔教会”的程度。[46]诸此无非“视彼教堂遍地,七日之中,君臣男女咸膜拜”,而“文庙在城而不在乡,有一庙而无二庙”。[47]简而言之,康氏亟思和基督教地方教堂相抗衡。

至于为何中国境内会“淫祠”林立呢?康氏是这样排解的:

今自学宫尊祀孔子,许教官诸生岁时祀谒外,其余诸色人等,及妇女皆不许祀谒,民心无所归,则必有施敬之所。地方必有庙,则必有所奉之神,以兹大事,功令又不为正定,奉祀何神,朝廷既听民立庙,不加禁止,一任人民,自由举措。夫小民智者少而愚者多,势必巫觋为政,妄立淫祠,崇拜神怪,乃自然之数矣,积势既久,方将敬奉之不暇,孰敢与争。[48]

康氏明了中国向为多神之俗,“祈子则奉张仙,求财则供财神,工匠则奉鲁班,甚至士人通学,乃拜跳舞之鬼,号为魁星,所在学宫巍楼,高高坐镇,胄子士夫,齐祈膜拜,不知羞耻,几忘其所学为何学”。[49]康氏的观察既准确又传神,却未尝道出“孔子之祀”乃国家祀典,非百姓得以觊觎。时人便指证:

(外人)鄙我为无教之国,良由我国政府体制太严。其崇祀孔子也,除各直省府州县勒建文庙而外,其余民间所尊崇者,惟释迦牟尼、老子道君;梵宫道观,棋布星罗。即读书种子,日诵孔孟之书,肩担孔孟之道,亦且崇祀文昌魁星诸神,而置孔子于不顾。[50]

康氏复把孔庙与百姓的隔阂,归罪于康熙时期的御史吴培。吴氏始奏禁妇女入孔庙烧香,自是禁民间庙祀孔子,以为尊崇先圣,岂知圣教自此不及于民,其罪可诛。[51]其实如前所述,宋代有位儒臣,即因辟雍始成,请开学殿,使都人士女纵观,然而却大为士论所贬,可见孔庙的封闭性自古已然。

其次,值得注意的,康氏既然抱怨中国“淫祠遍地”,为何又声称中国人系“无教之国民”呢?此即牵涉康氏心目中所持“宗教”的理想形态(ideal type)。一旦掌握了康氏系以一神教的西教为参照,即不难理解此中缘故。这又说明康氏必须立孔子为教主的根本原由。他取该时基督教的形式改造儒教,以孔子比附耶稣,塑模出他所谓的孔教,甚至达到亦步亦趋的地步,遂有“教主”(耶稣)、“教部”(罗马教廷)、“教会”(地方教堂)、“孔子纪年”(耶稣纪元)之议。

尤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迥异于历来祭孔的祀典,康氏竟然提议以“孔子配天”。按,“祭天”本为天子的专擅之礼,非臣民所得而行,[52]然而“民间岁时向空,无不祀天”,官方向来难以禁绝。[53]是故,康氏拟以“孔子配天”,不只可以满足百姓的信仰需求,复可借力使力将祭孔普遍化。唯其底蕴犹不出基督教的原始模型,盖康氏以“天”比拟为“上帝”,“孔子配天”则仿若基督教之膜拜上帝。

另外,康氏在光绪二十四年奏折中,尚有一项处理涉外教案的提议值得一提:即令地方遍立“孔教会”,其上则以衍圣公为“会长”,总司其成。该组织仿效西方教皇国,听天下人入会;并令天主、耶稣教各立会长,参与议定教律。凡有教案,一律归教会,按照教律商办,国家不与闻。凡有涉外教案,则由衍圣公代表处理,如此则可避免中外国力直接涉入,造成难以收拾的冲突,确不失为“以教制教”的权宜办法。[54]

诸如种种,均难逃时人的法眼。例如维新支持者陈宝箴(1831—1900)即道出:

(逮)康有为当海禁大开之时,见欧洲各国尊崇教皇,执持国政,以为外国强盛之效,实由于此。……而孔子之教散漫无纪,以视欧洲教皇之权力,其徒所至,皆足以持其国权者不可同语。是以愤懑郁积,援素王之号,执以元统天之说,推崇孔子以为教主,欲与天主耶稣比权量力,以开民智,行其政教。[55]

“推崇孔子以为教主,欲与天主耶稣比权量力,以开民智,行其政教”,不啻宣泄康氏重塑孔教的底蕴。唯必须稍加提示的是,康有为所了解的基督教系启蒙运动以降的样态,基督教在历史上自有其繁复的面貌。[56]

康氏的孔教运动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其时却不乏附和者。[57]民初孔教会遍布数百县,康氏到地方讲演,绅商学界听众曾经动辄上万,[58]尚且还分布海外。[59]民国肇建之后,他四处为“孔教会”奔走,盖深忧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成立共和,孔子之祀遂亦“际亘古未有之变,俎豆废祀,弦诵绝声”。[60]的确,儒教的圣地——孔庙,在民初遭受到空前但非绝后的破坏;[61]况且蔡元培(1867—1940)甫上任教育总长,即废止学校读经;[62]凡此均不利于孔教的传布,故康氏亟与新成立的共和政体挂钩。[63]他深悉祀孔乃帝制不可分割的一环,而帝制解体,必将导致祀孔无所依托。因此不难理解甫创立的“孔教会”,立即将“定孔教为国教”的议题提升至宪法的层次。居间虽然得到守旧分子与地方军阀的奥援,昙花一现,唯入宪之事最终仍功败垂成,惹得一身恶名。[64]“孔教”运动的落幕,这意味传统儒教由国家宗教转型的彻底挫败。

关于此点,鲁迅(1881—1936)复有一段颇为传神的叙述。他说:

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孔子)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夫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65]

鲁迅之所以说权势者一直把孔子抬到吓人的高度,无非着眼历史上的王朝往往以儒教作为治国的依据。

职是之故,为了弥补儒教与庶民的隔阂,康有为、陈焕章(1880—1933)于改革孔教中,必得效法西式教堂,开放孔庙以广纳一般的老百姓,并且必须打破儒家“礼闻来学,不闻往教”的成规,“发愤传教”。[66]

总而言之,康有为“孔教”改革的失败,在不同历史情境,分别涵蕴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首先在晚清,由于帝制犹存,孔教改革的中辍仅代表儒教由国家宗教(state religion)普及为个人宗教(personal religion)、由公共宗教(public religion)转型为私人宗教(private religion)的顿挫;然而民初康氏再次的叩关,却弄巧成拙,加速儒教作为国家宗教的全面崩解。从此,作为宗教的儒教在民国体制无所挂搭,骤成文化的游魂。这应该是顾颉刚(1893—1980)所说“孔教是一个没有完工的宗教”的正解。[67]而影响所及,迄今两岸犹将“儒教”排除于“宗教”的范畴之外。[68]

三、反孔教的声浪

“孔教”最初的敌对者,当然是反维新分子,这里难免掺杂了相异的政治立场。举叶德辉为例:他相信“孔教为天理人心之至公”,却认为“孔不必悲,教不必保”,[69]尤其反对立“孔子为教主”。[70]

其次,则是与今文学派站在对立面的古文学家,例如章太炎与刘师培(1884—1919)。章氏彻头彻尾不屑康、梁倡言孔教;[71]刘师培亦反对孔子托古改制之说,以为孔子所立六经,皆周史所藏“旧典”,并称:“孔子者,中国之学术家也,非中国之宗教家。”[72]凡此均是针对康有为取法基督教,刻意将孔子塑造成“创儒教,为大地教主”而发。

但说来反讽,影响最巨的反孔教枢纽人物,却系原本支持其师孔教运动不遗余力的梁启超。梁氏缘受严复、黄遵宪(1848—1905)的影响,骤然阵前倒戈,高举“保教非所以尊孔”的大纛,极大削弱了孔教运动的声势。

梁启超早先追踵康有为,鼓吹“孔教”。逮严复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通函晓示“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的道理,[73]梁氏信心始受动摇。唯其时梁氏犹“依违未定”,[74]汲汲于成立“保教公会”,视“保国”“保教”为连体婴,互为凭靠。他言道:

居今日而不以保国保教为事者,必其人于危亡之故,讲之未莹,念之未熟也。[75]

此一主张,日后纳入其师始倡的“保国会”,该会讲求“保国、保种、保教”之事,以为议论宗旨,梁氏出力尤多。[76]

然而梁在流亡日本的第三年(1902年),却公开放弃早先立孔教为国教的主张。所有关于这一转变的理由,都可以归之于他对整体中国利益的考量。对他来说,宗教的重要性与其说是信仰本身,毋宁说是可以振兴中国。这也说明他日后之所以赞同佛教,原寄望所有中国人都可以经由佛教信仰而培养一体感,在必要的时候为国家利益而牺牲小我。[77]事实上,梁所关心的,不是任何特别的宗教或者它们的原始形式,而是宗教信仰所能为现代国家扮演的功能。换言之,梁把宗教当作一种精神动员的方法,用来诱导、催引潜在的政治能量。析言之,终其一生,“国”方为梁氏的终极关怀。[78]

回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梁与其师康有为咸认为,西方兴起的动力实肇自基督教对于西方国家的影响。所以,当康有为热烈地主张立孔教为国教,作为康的门徒,梁起初毫无保留地支持此一运动,并把它与保国联在一起,《复友人论保教书》(1897)与滞日所撰的《论支那宗教改革》(1899年)均为此一阶段的护教之作。[79]

然而,梁为此运动的奋斗并不很久。严复与黄遵宪的劝告,终令梁思绪为之改观,转而认定“宗教者,专指迷信宗仰而言”,立孔教于一尊必将束缚国民思想,妨碍中国的进步与改革,尤其西方基督教的没落,更坚定了他“教不必保”的看法。[80]

黄遵宪的规劝足为代表,他致函梁说道:

(康)南海见二百年前天主教之盛,以为泰西富强由于行教,遂欲尊我孔子以敌之,不知崇教之说久成糟粕,近日欧洲,如德、如意、如法,于教徒侵政之权,皆力加裁抑。居今日而袭人之唾余以张吾教,此实误矣![81]

梁氏遂亦云道:“有心醉西风者流,睹欧美人之以信仰……而致强也,欲舍而从之以自代,此尤不达体要之言也。”[82]暗讽其师不言而喻。

黄氏复主“政教分离”有益于时局,他说:

泰西诸国,政与教分,彼政之善,由于学之盛。我国则政与教合。分则可藉教以补政之所不及,合则舍政学以外无所谓教。今日但当采西人之政、西人之学,以弥缝我国政学之敝,不必复张吾教,与人争是非、校短长也。[83]

“彼政之善,由于学之盛”,黄氏毅然地切断了泰西之盛与宗教的关联。而他的“政教分离”说,影响尤为深邃,在日后形成主流意见。

搁此不论,其实对梁启超而言,“保国”比“保教”“保种”更为重要。[84]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已。若种与教,非所亟亟也。”[85]在《新民说》,梁启超的态度尤其斩决。他直言不讳:

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国民也。[86]

梁氏以《论语》中曾记载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子不语,怪力乱神”,遂定位孔子为“哲学家、经世家、教育家”而非“宗教家”,[87]而此一论点遂成此后儒教非宗教的基调。他又说:“西人常以孔子与苏格拉底并称,而不以之与释迦、耶稣、摩诃末并称,诚得其真也。”[88]梁氏等的看法,适见证孔子意象的蜕化,正逐步迈向其师所极力挞伐的“谬论”:

近人(遂)妄称孔子为哲学、政治、教育家,妄言诞称,皆缘是起,遂令中国诞育大教主而失之。[89]

惟观诸日后的发展,梁氏的说词“孔教者,教育之教也,非宗教之教也”,[90]反而占了绝对的优势。

信手拈来二例以证成:民初的冯友兰(1895—1990)便判说“孔子颇似苏格拉底”,是个“智者”。冯氏甚至说“孔子为中国苏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91]又说,他“本来是一位(伟大的)教师”。[92]经学史家周予同(1898—1981)更断言,孔子“并不是一位宗教家”,而是“一位中国古代人格完满发展的圣人”“一位实际的教育家”“一位不得意的政治思想家”“一位专研道德问题的伦理学家”。[93]毋管孔子实情真否如此,康有为的“教主说”终成绝响的《广陵散》。

尤其民国初期,康氏再次鼓吹以孔子配天、定孔教为国教;[94]而后更涉及张勋(1854—1923)复辟兵变(1917),令康氏形象狼籍,尊孔愈形政治化,连带殃及孔庙,秋丁吉时竟需调兵“武装祭孔”。孔庙何辜,沦落至此![95]诸如种种,康氏饱受共和人士的抨击。与康氏政治、学术立场均相左的章太炎,不只非议“孔教会”的设立,且直谓“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不为教主。……以宗教,则为孔子所弃”,[96]故尊奉孔教者“适足以玷阙里之堂,污泰山之迹耳”![97]唯细绎其理据,尚不出梁氏之域。

民国的新贵——袁世凯的态度,亦令人玩味。一方面,他尊孔不落人后,于1913年6月颁布“尊崇孔圣令”;另一方面,他在《大总统致孔社祝词》却明白反对立孔教为国教。他说:

孔子初非宗教家,而浅人不察,必欲以形式尊崇,强侪诸释、道、回、耶各教之列,既失尊孔本意,反使人得执约法以相绳。[98]

从原先国会拟提议在宪法之中“规定孔教为国教”,最终敷衍成“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之大本”,已可嗅出时代风向的转变。[99]

岂不见复辟派的劳乃宣(1844—1927)代衍圣公所撰的“孔教会演说词”,开门见山即率尔道出孔子“述而不作”,又说“孔教会之设,乃以孔子教人之法传布于天下,非宗教也”,[100]此不啻与康氏的改制说大唱反调。又张东荪(1886—1973)虽认同孔教为宗教,但却认为定孔教为国教且以祀孔配天,乃是画蛇添足之举,无足为孔子增光。[101]

保守分子如此,遑论受胡适(1891—1962)颂扬为“近年来攻击孔教最有力的两位健将”——陈独秀(1879—1942)与吴虞(1871—1949)。[102]他们不但继承梁氏对孔教的态度,更变本加厉全面攻击儒教。陈氏将“孔教”与“专制”视为连体婴,因此归结儒术孔道与“近世文明社会绝不相容”;[103]吴氏则将“礼制”视作“儒教”的具体化身,疵议“礼教吃人”。[104]至于儒教能否视作“宗教”,陈氏持全然否定的看法,吴氏则予以负面评价。当时执学界牛耳的蔡元培亦斩决地说:

宗教是宗教,孔子是孔子,国家是国家,各有范围,不能并作一谈。[105]

他认为孔子的学说仅是“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遂论定孔子自是孔子,宗教自是宗教,两不相涉;而“孔教”殊不成名词,“以孔教为国教”者,尤为不可通之语。[106]

该时蔡氏突然以儒教的解构者自居,值得留意。他在1910年刊行的《中国伦理学史》方裁定儒教于汉代成为国教,进而在宋代扩为普及宗教,[107]此时此刻态度却全然翻转。

析言之,民初的反孔教运动实由两股势力汇聚而成。其一为“科学主义”(sci entism)的思潮,另一为政治偶发事件。要之,20世纪并非宗教的世纪,科学随着基督教传入中国,不断挤压一切宗教的生存空间。[108]陈独秀与蔡元培的观点足为示例,陈氏在其时曾倡言:“人类将来真实之信解行证,必以科学为正轨,一切宗教,皆在废弃之列。”[109]而蔡氏亦认为:

宗教之为物,在彼欧西各国,已为过去问题。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110]

他遂主张以美育取代宗教,而与是时提倡科学而反对玄学的趋势,不谋而合。这都代表五四运动前后特有的风气。

而从外缘因素视之,陈氏诸人反孔思想的深化,当然是民初政事激荡的结果。譬如袁世凯称帝、祭天,张勋举军复辟处处滥用儒家文化象征,诸如此类的事情均令知识分子对儒教感到幻灭。1917年的元旦,陈独秀甚至扬言:“非独不能以孔教为国教,定入未来之宪法,且应毁全国已有之孔庙而罢其祀!”[111]

另一方面,不容忽视的是,民初的智识氛围里,“宗教”已渐沦为贬义之词。陈独秀径言:“愚之非孔,非以其为宗教也。若论及宗教,愚一切皆非之。”[112]胡适总结民初几个学者的结论,亦说:“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113]叶落知秋,时势所趋,竟连第一代新儒家的梁漱溟(1893—1988)均首肯“孔家似乎不算宗教”,并且还申论“孔子实在是很反对宗教的”。[114]梁漱溟说中国人过着“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115]他引冯友兰为同调,谓“孔子之非宗教,虽有类似宗教的仪式亦非宗教”。[116]而先前来华访问的西哲——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更火上添油,他以为中国传统文明的特征之一便是“中国读书人以儒家伦理来替代宗教”,[117]梁氏便呼应“中国以道德代宗教”。[118]

同为20世纪新儒家开创者的熊十力(1885—1969)亦同声倡和:“蔡孑民(元培)先生谓儒者经学,非宗教。所见极是。”并云:“经学是哲学的极诣,可以代替宗教。”[119]梁漱溟则和冯友兰有志一同地表示,儒家所有许多礼文仪式,只是诗、只是艺术,而非宗教。[120]

矢志融通中西哲学的谢幼伟(1905—1976)又道出,不少人认为“在中国传统思想上,根本没有宗教这一回事”、“中国哲学家自始就对于宗教不感兴趣”,显见当时智识界对宗教似乎相当隔膜。[121]斯时的氛围似是儒家除了“宗教”之外,其他都有可能。[122]

1922年,以进步自许的知识分子共同组成“反宗教同盟”,起因虽是反对基督教,但亦波及“孔教”,他们坚信“宗教是妨碍人类进步的东西”。[123]领导者之一的蔡元培便说:

现今各种宗教,都是拘泥着陈腐主义,用诡诞的仪式、夸张的宣传,引起无知识人盲从的信仰,来维持传教人的生活。这完全是用外力侵入个人的精神界,可算是侵犯人权的。[124]

他向来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125]起草《非宗教者宣言》的李大钊(1889—1927)更宣示:

宗教传说乃神秘的、迷信的。故吾人与其信孔子、信释迦、信耶稣,不如信真理。[126]

这种对“宗教”的态度,与康氏等的认知与评价大相径庭。梁启超虽非全然支持此一运动,却亦疵议那些“吃孔教会饭的人”。[127]况且,立孔教为国教涉及信仰的自由,更引起耶、释、道各教的质疑,弄得四面楚歌。[128]孔教运动因不得天时、地利、人和,自然就夭折了。

其实,中国历史上并不缺乏改造儒教的先例。倘若予以深入的分析,便会立即发觉,以往所谓“儒学宗教化”的底蕴,事实上是把原先作为国家宗教的儒教往私人宗教推移;所不同的是,在康氏之前,往往是借鉴释、道或民间宗教的形式加以进行,而康氏却是着眼西方的基督教。[129]

综观清末民初,毋论是赞成或反对孔教者,均有一些共同点,这些征象不时影响着后人对儒教宗教本质的思考。

首先,正、反双方均喜援引儒家经典为己用,以“创造性”地解释支持自身的立场。他们动辄诉诸训诂,以阐字义。例如:陈焕章取《中庸》的“修道之谓教”以证成“孔教”;[130]陈独秀却认为“教”者,意谓“教化”,非谓“宗教”;[131]蔡元培进而质疑“孔教”殊不成名词。[132]双方于字义各遂己意,针锋相对,最终只供出了一个道理:阐释字义并无法解决概念的冲突。

究其实,经典或字义的争执仅是表象,真正的底蕴却是双方皆执“基督教”作为宗教的基型,以此裁度儒教。所不同的是,他们深受致用观念的影响,因此对基督教在西方历史不同的评价,直接左右了他们以儒教作为宗教的立场。以康氏为例,他认为欧美所以强盛,不徒在政治与物质方面,更根本的是基督教的教化。[133]相反地,梁启超、陈独秀诸人却认为基督教在近代文明乃属陈旧势力,亟需加以革除。[134]

1928年3月,蔡元培以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的身份,颁发了“废止春秋祀孔旧典令”,其所据理由系:这无疑是施予孔教复振运动的致命一击。官方所支持的祭孔活动,算是暂告终止了,也为此一争论,画上句点。

查我国旧制,每届春秋上丁,例有祀孔之举。孔子生于周代,布衣讲学,其人格学问,自为后世所推崇。惟因尊王忠君一点,历代专制帝王,资为师表,祀以太牢,用以牢笼士子,实与现代思想自由原则,及本党主义,大相悖谬。若不亟行废止,何足以昭示国民。为此令仰该厅、校、局长,转饬所属,着将春秋祀孔旧典,一律废止,勿违。[135]

四、余论:形消魂散的儒教——知识化的儒学及其残存的宗教性

1926年,顾颉刚在厦门大学的演讲中,说道:

春秋时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君子了。孔子成为君子并不是薄待他,这是他的真相,这是他自己愿意做的。我们要崇拜的,要纪念的,是这个真相的孔子![136]

可悲的是,傅斯年(1896—1950)却落井下石,评道:

孔子不见得纯粹的这么一个君子,大约只是半个君子而半个另是别的。[137]

而鲁迅则见证:

中国的一般的民众,尤其是所谓愚民,虽称孔子为圣人,却不觉得他是圣人;对于他,是恭谨的,却不亲密。但我想,能像中国的愚民那样,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没有的了。[138]

其实,这都是经过“除魅”(disenchantment)以后孔子的意象;迄今,儒教的去宗教化大体算是完成了。

是故,陈荣捷(1901—1994)在1953年回顾近代中国的宗教趋势,方才得以下笔:“迄今日,中国人几乎毫无异辞地否定儒教(Confucianism)为宗教。”[139]但未经几何,一种新的论述逐次浮现。社会学家杨庆堃(1911—1999)提出一个观点:与其从有神论(theistic sense)来否定儒教或儒家(Confucianism)为完整(备)的宗教(a full fledged religion),毋宁视儒家为社会政治学说,而具有宗教特质(religious quality)较佳。[140]杨氏系功能论者,他着眼的是儒教在传统中国的社会、政治与教化的功能。说穿了,这只不过是梁漱溟所说“凡宗教效用,他(儒家)无不具有,而一般宗教荒谬不通种种毛病,他都没有”的社会学翻版。[141]这种形神俱离的看法,主导了之后众人对儒家的认识。尤其在人文方面,更为明显。

梁漱溟又说:“‘儒教’或‘孔教’之名,自不宜用。我一向只说‘周孔教化’,以免混淆。”[142]按,“儒教”一辞因染有浓郁的宗教味,渐渐从今人的言说退位,取而代之,则是“儒家”与“儒学”。[143]尤其传统的儒教与西方现行的宗教定义格格不入,[144]今人至多称“儒家”具有“宗教性”(religiousness或religiosity),而非“宗教”。举其例:宗教史家牟钟鉴(1939— )就说:“我们只能说儒学具有宗教性,不能说儒学就是宗教。”[145]另一方面,当下的西方汉学则改以“spirituality”(精神性)来指涉儒教的宗教层面,而尽可避免先入为主的“religion”(宗教)一词。[146]但儒家犹受魂魄失散之讥。

概言之,“宗教性”的说辞较早见诸1958年,牟宗三(1909—1995)、徐复观(1904—1982)、张君劢(1887—1969)、唐君毅(1909—1978)所合撰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47]此四位均属第二代的新儒家。稍后牟宗三复在《作为宗教的儒教》的讲词加以发挥,他归结道:

宗教可自两方面看:一曰事,二曰理。自事方面看,儒教不是普通所谓宗教,因它不具备普通宗教的仪式,它将宗教仪式转化而为日常生活轨道中之礼乐;但自理方面看,它有高度的宗教性,而且是极圆成的宗教精神,它是全部以道德意识道德实践贯注于其中的宗教意识宗教精神,因为它的重点是落在如何体现天道上。[148]

上述的言辞可分两部分来解说,“自事方面”来看,无疑就是社会学所言的“扩散型宗教”(diffused religion)的现象,[149]也就是康有为、陈焕章习称的“人道之教”。[150]而“自理方面”来看,即是后来新儒家所津津乐道的“既内在又超越”的宗教性了。

牟氏甚至有“道德宗教”、“人文教”之说。[151]第三代的新儒家杜维明(b.1940)便推衍其义,谓儒学的宗教性是从“终极的自我转化”出发的,[152]由此体现内在超越的精神,以臻“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

令人挂心的是,儒教迄今只存残余的宗教性及其危微精一的儒学。过度知识化、学院化的儒学,是否会重蹈传统儒教的覆辙,变得曲高和寡,与实际社会两不相涉?这方面余英时师的观察极为敏锐:以心性论为内核的(新)儒家之“道”,得之极难,而失之极易。[153]循此,新儒家的“宗教性”甚易沦为“精英文化”,仅为少数人所理解,而未能取信大众。

况且,新儒家犹陷于经义阐释的窠臼,徒恃“创造性”的衍义,证成己说,[154]颇有“智识化约论”(intellectual reductionism)之虞。[155]此一取径明显欠缺人类学的面相,不但难以涵盖,甚且无法关照以信仰者为主体的言思行为。

要之,“孔教何以非宗教而似宗教”,[156]这个议题不断困扰着近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清朝的溃亡代表中华帝国体制的崩解,而镶嵌其中的祭孔祀典骤然如似失根的兰花,四处漂泊,形神俱散;何况作为传统社会支柱的儒家礼教,更遭受全面的抨击。礼崩乐坏之后,梁漱溟说的得当:“礼乐是孔教惟一重要的作法,礼乐一亡,就没有孔教了。”[157]既无外显的形体(礼),毋怪后起的新儒家只得高扬“心性之学”,往“仁”的超越层面寻求内在心灵的寄托,以致当代新儒家只敢高谈危微精一的“仁”,而不敢奢言文质彬彬的“礼”;岂非忘记孔子所谓“仁”,需“克己”“复礼”互济,方能一日天下归仁。[158]换言之,徒有精神层面的“宗教性”,而无有践形的“宗教之体”(若:仪式、组织等),儒教难免成为无所挂搭的游魂,与现实社会两不相涉。

从比较宗教的观点,西方的宗教改革(Reformation)俾便新教得以摒弃繁琐的仪式(ritual),令宗教立基于个人的信仰上面,而启蒙运动以降不断的俗世化(secularization),尤使“宗教”的概念由“公领域”(public sphere)往“私人信仰”(private belief)推移。[159]于此,处于礼崩乐坏的新儒家差可比拟。但析言之,儒家或儒教是否为宗教,与其说是哲学的问题,毋宁说是历史的问题。不同阶段的儒家与异时异地所衍生的宗教的概念,处处影响了这个提问的答案。换言之,这个判断乃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而无有超越时空的恒定答案。

【注释】

[1]拙文特别谢谢余国藩教授的评阅,并提出宝贵的意见。

[2]请参阅拙著:《作为宗教的儒教:一个比较宗教的初步探讨》(上篇、下篇),收入黄进兴:《圣贤与圣徒:历史与宗教论文集》(台北允晨文化公司2001、2004年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允晨版第49—87页,北大版第117—143页;以及拙著:《解开孔庙祭典的符码——兼论其宗教性》,收入田浩编:《文化与历史的追索——余英时教授八秩寿庆论文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535—558页。英文著述则请参阅Anthony C.Yu,State and Religion in China(Chicago and La Salle,Illinois:Open Court,2005),ch.3。此处的“公共宗教”(public religion)与近年西方流行的论述,不尽相同,敬请明辨之。西方近代公共宗教,自有其不同的历史脉络与涵义,请参阅José Casanova,“Public Religions Revisited,”in Hent de Vries ed.,Religion:Beyond a Concept(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8),pp.101—119。

[3]秦蕙田著,卢文弨、姚鼐等手校:《五礼通考》[圣环图书公司1994年影印版(据味经窝初刻试本)],第一百一十七卷,第1页下。

[4]④ 严复:《保教余义》(1898年6月7—8日),载林载爵编:《严复文集编年(一)》(收入《严复合集》第1册;台北:辜公亮文教基金会1998年印),第157页。

[5]严复:《保教余义》(1898年6月7—8日),载林载爵编:《严复文集编年(一)》(收入《严复合集》第1册;台北:辜公亮文教基金会1998年印),第157页。

[6]康有为:《两粤广仁善堂圣学会缘起》(1897年5月17日),收入姜义华、吴根梁编校:《康有为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集,第621页。

[7]脱脱等:《宋史》(台北鼎文书局1978年版),第三百五十一卷,第11101页。

[8]袁桷:《清容居士集》(《四部丛刊初编·缩本》第295—29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65年版),第三十五卷,《戒饬曲阜庙学诏》,第516页。此一诏令应是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年)所颁《先圣庙岁时祭祀禁约搔扰安下》,之后亦屡下类似的诏令。参见佚名撰,王’点校:《庙学典礼》(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一卷,第12页;第二卷,第41—42页。

[9]《申报》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十日(1895年5月29日),《闻报纪毁圣讹言一则率书其后》。

[10]朱国祯:《涌幢小品》(《笔记小说大观》第22编第7册;台北新兴书局1984年版),第十九卷,第3页上。

[11]张岱:《孔庙桧》,载氏著:《陶庵梦忆》(收入朱剑芒选编《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版),第9页:“己巳,至曲阜,谒孔庙。贿门者,引以入。”己巳是明崇祯二年(1629年)。这种状况在民初无大改变,蒋维乔于民国2年谒曲阜孔庙,仍需“有人引导,持钥启各殿宇”。蒋维乔:《曲阜纪游》,载王文濡序,姚祝萱校:《新游记汇刊续编》(中华书局1925年版),第1册,第七卷,第20页。

[12]陈国栋:《哭庙与焚儒服:明末清初生员层的社会性动作》,《新史学》第3卷第1期(1992年3月),第69—94页。

[13]佚名:《辛丑纪闻》(收入《中国野史集成》第39册;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页a。

[14]孔继汾:《阙里文献考》(乾隆二十七年刊本),第十四卷,第36页a。

[15]庞钟璐:《文庙祀典考》[台北:中国礼乐学会1977年影印(据光绪四年刊本)],第五卷,第9页b—27页b。

[16]章太炎:《驳建立孔教议》(1913),载《太炎文录初编》(收入《章太炎全集》第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文录第二卷,第195页。

[17]梁启超:《变法通议》(1896),载“文集之一”(《饮冰室文集》第1册;台湾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9页。

[18]张璁:《谕对录》[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7册;台南庄严文化事业公司1996年影印版(据明万历三十七年蒋光彦等宝纶楼刻本)],第二十二卷,第24页b。

[19]梁启超:《变法通议》(1896),载“文集之一”(《饮冰室文集》第1册;台湾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9页。

[20]谭嗣同:《仁学》第四十节,收入蔡尚思等编,《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下册,第353页。

[21]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1901),载“文集之六”(《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67页。

[22]详论请参阅拙著:《作为宗教的儒教:一个比较宗教的初步探讨》,允晨版第49—87页,北大版第117—143页。

[23]关于“宗教”一词于近代中国文化史的意涵转变,可参见:陈熙远:《“宗教”:一个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关键词》,《新史学》第13卷第4期(2002年12月),第37—66页。

[24]康有为:《性学篇》,载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上册,第一卷,第13页。

[25]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1895年5月2日),收入《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97页。

[26]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1895年5月2日),收入《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97页。

[27]康有为:《两粤广仁善堂圣学会缘起》(1897),收入《康有为全集》第2集,第620页。

[28]宋恕:《六字课斋卑议(初稿)》(1892),收入胡珠生编:《宋恕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上册,第2页。

[29]宋恕:《六字课斋卑议(初稿)》(1892),《变通篇·拜礼章第三十六》,第36页。

[30]宋恕:《六字课斋卑议(初稿)》(1892),《变通篇·拜礼章第三十六》,第36页。

[31]宋恕:《六字课斋卑议(初稿)》(1892),《变通篇·拜礼章第三十六》,第36页。

[32]欧阳修、宋祈:《新唐书》(鼎文书局1980年版),第十五卷,第373页。

[33]宋恕:《书周焕枢〈大建素王教会议〉后》,收入《宋恕集》,第283页。

[34]叶德辉:《叶吏部与南学会皮鹿门孝廉书》,收入苏舆编,杨菁点校,蒋秋华、蔡长林校订:《翼教丛编》(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5年印),第六卷,第351页。

[35]冯友兰:《孔子在中国历史中之地位》(1927年11月9日),载氏著:《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31页。

[36]叶德辉:《叶吏部与刘先端黄郁文两生书》,收入《翼教丛编》,第六卷,第344页。

[37]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收入《康有为全集》第3集),第十卷,第284页。

[38]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原录于康氏:《戊戌奏稿》(宣统三年铅印本);今收入《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一卷,第279—284页。另,是折经过修饰而改写,及本诸近日发现的原折《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听天下乡邑增设文庙,并呈〈孔子改制考〉,以尊圣师保大教绝祸萌折》,收入黄明同、吴熙钊主编:《康有为早期遗稿述评》(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87—292页。最早发现此一奏折有问题的为黄彰健先生,见《康有为“戊戌奏稿”辨伪》一文,载氏著:《戊戌变法史研究》(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0年印),第555—557页。黄先生发伪源于文本内部考证,日后方有原折出现以资印证,先知灼见,令人折服。

[39]康有为:《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1913年4月),载《康有为政论集》,下册,第三卷,第842—859页。

[40]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载“文集之九”(《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53页。

[41]见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世界书局1972年版),第七卷“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西历1898年)先生二十六岁”,第53页。

[42]梁氏等署名的《请联名上书查办圣像被毁公启》,转引自林克光:《革新派巨人康有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页。德军在一月侵入即墨县,拆毁孔子像,挖去子路双目。地方官畏事,徒掩盖,四月方传入京城,士论哗然,一时公车异常愤慨,联合上书。又,丁文江提及梁启超等上书都察院的《公启》,刊于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十七日《国闻报》(1898年5月7日)。见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七卷,第53页。

[43]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即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一日),收入《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一卷,第279页。

[44]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0页。

[45]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0页。

[46]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2—283页。

[47]康有为:《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听天下乡邑增设文庙,并呈〈孔子改制考〉,以尊圣师保大教绝祸萌折》,收入《康有为早期遗稿述评》,第290页。

[48]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0页。

[49]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79页。

[50]王雨邨:《吉隆华商倡祀孔子》,原刊《天南新报》第395号(1899年9月26日),载梁元生:《宣尼浮海到南洲:儒家思想与早期新加坡华人社会史料汇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150页。

[51]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第281页。

[52]刘师培:《论中国古代信天之思想》,载万仕国辑校:《刘申叔遗书补遗》(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53页。

[53]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1页。此外,民间甚早即流行“天地君亲师”的信仰,参见余英时:《“天地君亲师”的起源》,载康氏著:《情怀中国——余英时自选集》(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74—80页。

[54]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4页。此一意见为日后改写奏折所遗漏,参阅《请商定教案法律,厘正科举文体,听天下乡邑增设文庙,并呈〈孔子改制考〉,以尊圣师保大教绝祸萌折》,收入《康有为早期遗稿述评》,第288—289页。

[55]陈宝箴:《奏厘正学术造就人才折》(1898),收入中国史学会主编,翦伯赞等编:《戊戌变法》(上海神州国光社1955年版),第2册,第358页。

[56]简略的基督教发展史可参阅Jaroslav Pelican,“Christianity,”in Mircea Eliade ed.,The Encyclope dia of Religion(New York:Simon&Schuster Macmillan,1995),vol.3,pp.348—362。

[57]纵使其徒梁启超改变了“保教”的立场,仍承认“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国中附和不乏”。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载“专集之三十四”(《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0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二十六节,第63页。

[58]康有为:《陕西孔教会讲演》(1923年11月17日),载《康有为政论集》,下册,第三卷,第1107页。

[59]参阅梁元生:《宣尼浮海到南洲:儒家思想与早期新加坡华人社会史料汇编》。

[60]康有为:《致北京孔教会电》(1913年11月),载《康有为政论集》,下册,第三卷,第921页。康有为的《复教育部书》(1913年5月)中,载有陈焕章的证词:民国始立,“教育部既废孔教,于是全国文庙多被破坏”。见同书,第三卷,第867页。

[61]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组编:《中国近代史资料选编》(中华书局1977年版),下册,第296—302页。“文化大革命”尤为孔庙的大浩劫。见亚子、良子,《孔府大劫难》(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2年版)。

[62]参阅高平叔编:《蔡元培年谱长编》(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一卷,第400—401页,“1912年1月19日”条:“制定‘普通教育暂行办法’,……转发各学校一体遵行。……小学废止读经。”

[63]康有为:《中华救国论》(1912年6月),载《康有为政论集》,下册,第三卷,第699—731页。

[64]民初的康有为备受非议,竟连梁漱溟都说别人他都极尊重,唯独康南海除外。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香港自由学人社1960年印),自序第4页、第4章第136—137页。初版为1921年。

[65]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1935年4月29日),《且介亭杂文二集》(收入《鲁迅全集》第8卷;台北唐山出版社1989年版),第102页。

[66]陈焕章:《孔教论》[收入《民国丛书》第4编第2册;上海书店1992年影印版(据孔教会1913年版)],第61—62页。

[67]顾颉刚:《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1926年10月3日在厦门大学演讲),收入《古史辨》[台北:明伦出版社1970年影印版(据朴社1930年初版)],第2册,第138页。

[68]1979年中共第十一次党代表大会仍只承认佛教、天主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为宗教。James Miller,“The Opium of the People,”in James Miller ed.,Chinese Religions in Contemporary Socie ties(Santa Barbara,Denver,and Oxford:ABC Clio,2006),p.5.而台湾所谓的“儒教”则属于传统的民间宗教的形式,与三教合一混合。

[69]叶德辉:《叶吏部明教》,收入《翼教丛编》,第三卷,第141—146页。

[70]叶德辉:《叶吏部读西学书法书后》,收入《翼教丛编》,第四卷,第259页。

[71]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上册,第38—41页。政治上章氏为革命派,该时的刘师培亦投入革命阵营,日后才有变化。

[72]刘师培:《论孔教与中国政治无涉》(1904),收入李妙根编:《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43页。

[73]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1896),载“文集之一”(收入《饮冰室文集》第1册),第109页。丁文江系此函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盖有误。校之严复《与梁启超书一》,知必不早于光绪二十二年十月。参校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六卷,第42页;严复:《与梁启超书一》(1896年10月),载《严复文集编年(一)》,第104—106页。该函曾语及梁氏拟习拉丁文之事。

[74]黄遵宪:《致梁启超函》(1902年5月),收入陈铮编:《黄遵宪全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上册,第426页。

[75]梁启超:《复友人论保教书》(1897),载“文集之三”(收入《饮冰室文集》第1册),第11页。

[76]康有为:《保国会章程》(1898年4月17日),收入《康有为政论集》上册,第一卷,第233—236页。梁氏与“保国会”的关系,参见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七卷“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西历1898年)先生二十六岁”,第50—53页,“开保国会于京师”一节。

[77]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1902),载“文集之十”(收入《饮冰室文集》第2册),第45—52页。

[78]梁启超的终极关怀毋宁在“国”,请参阅拙著:《梁启超的终极关怀》,收入《优入圣域:权力、信仰与正当性》(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94、2003年版),第437—452页。

[79]梁启超:《复友人论保教书》(1897年),第9—11页;《论支那宗教改革》(1899年),载“文集之三”(收入《饮冰室文集》第1册),第55—61页。

[80]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第52—53页。

[81]黄遵宪:《致梁启超函》(1902年5月),第426页。

[82]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的关系》(1902年),第45页。

[83]黄遵宪:《致梁启超函》(1902年5月),第427页。

[84]梁与康关系的破裂,见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二十六节,第63—66页。

[85]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第50页。

[86]梁启超:《新民说》,载“专集之四”(《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十一节、论进步”,第59—60页。发表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

[87]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第52页。

[88]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第52页。

[89]康有为:《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淫祀折》(1898年6月19日),第282页。

[90]梁启超:《论佛教与群治的关系》(1902年),第45页。

[91]冯友兰:《孔子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1927年11月9日),载《三松堂学术文集》,第131页。

[92]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收入《三松堂全集》第6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页。

[93]周予同:《孔子》(1934年9月),收入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88页。

[94]康有为:《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1913年4月),第842—849页。

[95]李大钊:《武装祭孔》(1919年10月12日),收入中国李大钊研究室编注:《李大钊全集(最新注释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卷,第65页。

[96]章太炎:《驳建立孔教议》(1913年),载《太炎文录初编》(收入《章太炎全集》第4册),文录第二卷,第197页。1899年章氏所发表的《儒术真论》即有反孔教之观点,见章太炎著,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上册,第118—125页。

[97]章太炎:《驳建立孔教议》,第197页。

[98]袁世凯:《大总统致孔社祝词》,《孔社杂志·录要》1913年12月(第1期);转引自张卫波:《民国初期尊孔思潮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

[99]黄克武:《民国初年孔教问题之争论:1912—1917》,《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第12期(1984),总第209—210页。

[100]劳乃宣:《桐乡劳先生(乃宣)遗稿》[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影印版(据民国16年桐乡卢氏校刻本)],第一卷,《论孔教(孔教会演说词·代衍圣公)》,第46页a—48页a。

[101]张东荪:《余之孔教观》,收入经世文社编:《民国经世文编》[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影印版(据民国三年上海经世文社石印本)],第12册“宗教”,第9页上。

[102]胡适:《吴虞文录序》(1921年6月16日),载《胡适文存》(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53年版),第1集,第四卷,第795页。

[103]陈独秀:《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1916年12月1日)、《再论孔教问题》(1917年1月1日)、《复辟与尊孔》(1917年8月1日)等文,均收入《独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据1922年上海亚东图书馆本)],第一卷,第80—81、91—94、111—116页。又第三卷,《答吴又陵》(1917年1月1日),第646页。有关反孔教运动,可参阅Tse tsung Chow,“The Anti Confucian Movement in Early Republican China,”in Arthur F.Wright ed.,The Confucian Persuasio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0),pp.288—312.中译见:周策纵著,蔡振念译:《五四前后的孔教与反孔教运动》,《大陆杂志》,第76卷第3期(1988年3月),第21—32页(总第117—128页)。梁氏1913年曾在其所草的宪法之中,妥协为“中华民国,以孔子教为风化大本,但一切宗教不害公安者,人民得自由信奉”。梁氏著:《进步党拟中华民国宪法草案》(1913),载“文集之三十”(《饮冰室文集》第6册),第62页,第15条。唯梁旋于1915年重申反“孔教”之主张,见《孔子教义实际裨益于今日国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1915),载“文集之三十三”(《饮冰室文集》第6册),第60—67页。

[104]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吃人与礼教》等文,见《吴虞文录》[《民国丛书》第2编第96册;上海书店1990年影印版(据亚东图书馆1927年版),上卷,第1—13、63—72页。

[105]蔡元培:《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1916年12月26日),收入高平叔主编:《蔡元培文集》(台北锦绣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五卷“哲学”,第298页。

[106]高平叔主编:《蔡元培文集》(台北锦绣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五卷“哲学”,第299页。蔡氏此处对孔子评语与梁启超如出一辙。

[107]见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1910年4月25日),收入《蔡元培文集》,第五卷“哲学”,第168、192—193页。

[108]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288页。

[109]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1917年1月1日),收入《独秀文存》,第一卷,第91页。

[110]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1917年4月8日),载《蔡元培文集》,第二卷“教育上”,第378页。

[111]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1917年1月1日),第94页。

[112]陈独秀:《答俞颂华》(1917年3月1日),收入《独秀文存》,第三卷,第674页。

[113]胡适:《名教》(1928年7月2日),载《胡适文存》,第3集,第一卷,第40页。

[114]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4章,第142页。不止是梁氏,同被列为第一代新儒家的熊十力也反对将儒学视为宗教。参阅郭齐勇:《当代新儒家对儒学宗教性问题的反思》,《中国哲学史》1999年第1期,第41页。

[115]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1930),收入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卷,第64页。

[116]同上文,第71页。

[117]Bertrand Russell,The Problem of China(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66),pp.34,43—44.本书初版于1922年。罗素的看法,梁漱溟亦表同感,见《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第69页。要知罗素系“不可知论者”(agnostic),并且对任何宗教均采取敌对的态度。参见Bertrand Russell,Why I Am Not a Christian and Other Essays on Religion and Related Subject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4),“Preface”and ch.1.

[118]梁漱溟:《以道德代宗教》,氏著:《中国文化要义》(台北正中书局1969年版),第106—110页。

[119]熊十力:《读经示要》[收入《民国丛书》第5编第1册;上海书局1996年影印版(据南方印书馆1945年版)],第135页。

[120]梁漱溟:《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第71页。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1928),收入《三松堂学术文集》,第132—145页。

[121]谢幼伟:《抗战七年来之哲学》,原发表于1944年《文化先锋》第3卷第24期,收入贺麟:《当代中国哲学》(嘉义西部出版社1971年版),“附录”,第146页。贺之书初版于1945年。民初反宗教运动可参阅Chow Tse tsung,The May Four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7),pp.320—327。

[122]当时颇有影响力的中国通、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庄士敦(Reginald F.Johnston,1874—1938),亦主张儒家与其说是宗教,毋宁说是生活的方式和艺术。Reginald F.Johnston,Confucianism and Modern China:The Lewis Fry Memorial Lectures 1934—1935,Delivered at Bristol University(New York:D.Appleton Century Company,1935),pp.97—99.

[123]李大钊:《非宗教者宣言》(1922年4月4日)、《宗教妨碍进步:在北京大学召开的非宗教同盟第一次大会上的演讲》(1922年4月9日),载《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66—67、68—69页。

[124]蔡元培:《非宗教运动》(1922年4月9日),收入《蔡元培文集》,第五卷“哲学”,第369页。

[125]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1917年4月8日),第378—384页。

[126]李大钊:《真理(二)》(1917年2月2日),载《李大钊全集》,第1卷,第245页。

[127]梁启超曾撰文表达对此一运动的看法,参阅梁启超:《评非宗教同盟》(1922年4月16日),载“文集之三十八”(收入《饮冰室文集》第7册),第17—25页。

[128]Wing tsit Chan,Religious Trends in Modern Chin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3),p.13.晚近对立孔教为国教,其他宗教的态度较详细的讨论,可参阅韩华:《民初孔教会与国教运动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

[129]试比较林国平:《林兆恩与三一教》(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与王汎森:《道咸年间民间性儒家学派:太谷学派研究的回顾》,《新史学》第5卷第4期(1994年12月),第141—162页,及王汎森:《明末清初儒学的宗教化:以许三礼的告天之学为例》,《新史学》第9卷第2期(1998年6月),第89—123页。

[130]陈焕章:《孔教论》,第2—3、93页。

[131]陈独秀:《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1916年10月1日),在《独秀文存》,第一卷,第69页。

[132]蔡元培:《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1916年12月26日),第299页。蔡氏甚至说“国教亦不成名词”。

[133]康有为:《孔教会序二》(1912年10月7日),《康有为政论集》,下册,第三卷,第735—736页。

[134]梁启超:《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第53页;陈独秀:《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1916年10月1日),第69—70页。

[135]这道训令的全名是“民国17年2月18日大学院训令第169号:令各大学各省教育厅及各特别市教育局,为废止春秋祀孔旧典由”,见《大学院公报》第1卷第3期(1928年3月),第22页。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庞毅同学2014年的学期报告《民初祭孔的现代困境:以湖南长沙为例(1912—1927)》,让我注意到蔡元培停止春秋上丁日祀孔典礼一事。

[136]顾颉刚:《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1926年10月3日),在《古史辨》第2册,第139页。

[137]傅斯年:《评“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1926年12月7日),收入《古史辨》第2册,第140页。傅氏还说:“满清升孔子为大祀而满清亡,袁世凯祀孔而袁世凯毙。”祀孔全然遭傅氏污名化。见傅斯年:《论学校读经》(1935年4月7日),收入《傅斯年全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6册,第52页。

[138]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1935年4月29日),第105页。

[139]Wing tsit Chan,Religious Trends in Modern China,p.16.

[140]C.K.Yang,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y:A Study of Contemporary Social Functions of Religion and Some of Their Historical Factors(Berkeley,Los Angles,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1),p.26.

[141]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4章,第142页。

[142]梁漱溟:《儒佛异同论之三》(1966),收入氏著:《东方学术概观》[香港中华书局1988年版(据巴蜀书社1986年版)],第29页。

[143]比较钟肇鹏:《以儒学代宗教》,收入王中江、高秀昌编:《冯友兰学记》(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82—90页。

[144]西方宗教的定义常囿于超越的人格神、教会组织的概念,这方面儒教较不凸显。

[145]牟钟鉴:《关于中国宗教史的若干思考》,载氏著:《中国宗教与文化》(台北唐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139页。

[146]岂不见两巨册的论文集《儒家的精神性》。Tu Weiming and Mary Evelyn Tucker eds.,Confucian Spirituality(New York:Crossroad Publishing,2003).

[147]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合撰:《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原载《民主评论》及《再生》两杂志之1958年元旦号同时发行,转载于《黄花岗历史文化季刊》,总第9—11期(2004年第2—4期;分别于5月、8月及11月于美国纽约发行),分别是第85—91、106—116、72—83页。尤其参见总第10期,第107—112页,“五、中国文化中之伦理道德与宗教精神”以及“六、中国心性之学的意义”。

[148]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收入《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8册;台北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2003年印),第十二讲“作为宗教的儒教”(1960),第107页。引文最后一句倒数第六暨第七字的“如何”两字,该文原作“如可”,当是误植。

[149]C.K.Yang,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y:A Study of Contemporary Social Functions of Religion and Some of Their Historical Factors,chs.X&XII.依杨庆堃的观点:所谓“扩散型宗教”乃宗教的思想与制度渗透或拓展至俗世的社会组织,而无独立的存在。杨氏的见解甚有见地,唯独无法涵盖作为儒教圣域的孔庙。

[150]以“人道之教”标举“孔教”作为宗教的特色,散见康氏的著述,不胜枚举,姑以康有为的《中华救国论》(1912年6月)为例,第699—731页。另,陈焕章,《孔教论》,第1—4页。

[151]参见牟宗三:《人文主义的基本精神》(1953),《道德的理想主义》(收入《牟宗三先生全集》第9册),第195—203页;《孔子与“人文教”》(1957),《时代与感受续编》(收入《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4册),第143—146页。牟氏复引唐君毅为同调。

[152]杜维明著,段德智译,林同奇校:《论儒学的宗教性:对〈中庸〉的现代诠释》(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页。

[153]余英时:《钱穆与新儒家》,余氏著:《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台北三民书局1991年版),第70—89页。

[154]举其例:杜维明:《论儒学的宗教性:对〈中庸〉的现代诠释》。英文原著系:Tu Weiming,Centrality and Commonality:An Essay on Confucian Religiousness(Albany,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revised edition).初版为1976年。

[155]宗教学上,谓将“信仰”(belief)化约为“智识”(knowledge)。

[156]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4章,第90页。

[157]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4章,第140—141页。

[158]语出《论语·颜渊》。参见朱熹:《论语集注》(收入氏著:《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六卷,“颜渊第十二”,第131页:“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159]Talal Asad,Genealogies of Religion:Discipline and Reasons of Power in Christianity and Islam(Baltimore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3),chs.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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