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除害〔〕

振困穷，补不足，则名生〔2〕。兴利除害，伐乱禁暴，则功成。世无灾害，虽神无所施其德；上下和辑，虽贤无所立其功。昔容成氏〔3〕之时，道路雁行〔4〕列处，讬〔5〕婴儿于巢上，置余粮于晦首〔6〕，虎豹可尾〔7〕，虺蛇可蹍〔8〕，而不知其所由然。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9〕。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10〕。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里。

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11〕。龙门未开，吕梁〔12〕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13〕，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14〕，导廛、涧〔15〕，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是以称尧舜为圣。

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16〕、象廊〔17〕玉床。纣为肉圃酒池〔18〕，燎焚天下之财，罢苦万民之力，刳谏者〔19〕，剔孕婦。攘天下，虐百姓。于是汤乃以革车三百乘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20〕。武王甲卒三千，破纣牧野，杀之于宣室〔21〕。天下宁定，百姓和集，是以称汤武之贤。由此观之，有贤圣之名者，必遭乱世之患也。（《淮南子·本经》）

【注释】

〔1〕谱属叙事通常是圣王或是昏主故事，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和桀纣幽厉通常充当叙事的主角。就三代叙事主角而言，除了个别典籍之外（比如《山海经》的帝俊），经传和子史叙事并无太大的差别，其实这道理很显然，诸家皆出于六经，诸子共同运用同一套叙事体系，这就是作为中国神话特殊形态的《诗》《书》叙事。为此，诸子中一再出现的圣王或昏主，尽管其叙事细节不同，但却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是当时大家共同认可的“硬通货”。为此，不能像进化论学派那样，基于神话即神怪故事的经验理解，简单地截取某一段语怪叙事而排斥与之前后关联的其他叙事。本篇所选的后羿射日是大家熟知的神话，但是此处必须指出，后羿射日从属于除害叙事的序列，而这个序列又是通过圣王与昏主的对比，传达出道家的政治理念。后羿射日和大禹治水、汤武革命同属于一环，它蕴涵着“有贤圣之名者，必遭乱世之患也”的政治主张。

〔2〕名生：获得圣贤的美名。

〔3〕容成氏：古帝王之一，传说黄帝时造历数者。

〔4〕雁行：像大雁一样有秩序。高诱注：“长幼有差也。”

〔5〕讬：通“托”。

〔6〕晦首：地头；晦，即“亩”字。

〔7〕虎豹可尾：虎豹无害人之人，可以牵扯它们的尾巴。

〔8〕虺蛇可蹍：毒蛇并不蜇人，可以踏在它们身上。

〔9〕猰输（yàyǔ亚与）：神话中的食人怪兽。高诱注：“状若龙首，或曰似狸，善走而食人，在西方也。”凿齿：神话中长牙利齿操有戈盾的怪兽。高诱注：“齿长三尺，其状如凿，下彻颔下，而持戈盾。”九婴：神话中能喷火、吐水的怪物。高诱注：“水火之怪，为人害。”大风：风神；风，通“凤”，即大鹏鸟。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封豨：大野猪。封，大；豨（xī希），楚人方言称猪为豨。修蛇：长蛇，就是能吞象三年才吐出骨头的巴蛇。

〔10〕畴华之野：南方泽名。凶水：北狄之地有凶水。缴（zhuó浊）：以绳系矢而射为缴。青丘之泽：东方泽名。禽：通“擒”。

〔11〕共工：神话中凶神之名，掌水。振滔：高诱注：“振，动也；滔，荡也。”薄：逼近。空桑：神话中的地名。

〔12〕吕梁：在彭城，据说有石头堵在水中，阻塞水道，大禹疏通之。

〔13〕溟涬（xìng幸）：苍茫无涯际的意思。

〔14〕伊阙：山名。在洛阳西南。大禹开凿之以疏通伊水。

〔15〕廛（chán缠）、涧：高诱注：“两水名。”

〔16〕琁室瑶台：琁（xuán玄）、瑶（yáo尧），皆玉石之名。一本作“旋室摇台”，高诱曰：“言室施机关，可旋转也；台可摇动，极土木之巧也。”

〔17〕象廊：象牙的长廊。

〔18〕肉圃酒池：积肉为圃，聚酒成渊。

〔19〕谏者：指王叔比干。高注：“王子比干，纣之诸父也。数谏纣之无道，纣剖其心而观之。”

〔20〕夏台：高台。夏，大也。

〔21〕宣室：高诱注：“殷宫名。一曰：宣室，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