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慢词之渐兴

词体进展之序，既详于前章。而究引，近，慢等之所以得名，大率由大曲而起。大曲体制繁重，当俟后详，兹言其概：凡大曲联多遍之曲以成一大篇，谓之排遍，则开首有引焉，引而长之，亦引首之义也；有歌头焉，有散序焉，有中序焉，序者叙也，有铺叙之义；迨曲将半，则有催衮焉，催者，所以催舞拍也；衮又作滚，亦以滚出舞拍也；亦曰近拍，谓近于入破，将起拍也。故凡近词皆句短韵密而音长，与引不同，如《六幺花十八》《水调法曲花十六》，皆近拍也。宋初先有慢曲，繁复尘杂，多出伶人，句调韵律，亦欠精美，故不流于文坛。迨文士蒙其影响，偶用其调，加以修饰，制而为词，精美遂出其上，即此际之所谓新声也。《能改斋漫录》云：“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其慢词起自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唱；一时动听，散布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今按宋初词人，皆宗五代。达官如赵抃，寇準，陈尧佐，叶清臣，韩琦，范仲淹，下至夏竦，贾昌朝，丁谓等，皆有名作。晏殊，欧阳修，以理学名臣，刻意倚声，艺林传诵，然所为率小令耳。《珠玉集》中，惟《拂霓裳》《山亭柳》稍长，《拂霓裳》可称慢词，《山亭柳》则仍引近也。《六一词》中，则《摸鱼儿》《御带花》，确属慢词；其《凉州令》则叠二词，亦非慢词也。嗣民间新声渐作，体制渐繁，增衍令近，以为慢词；益其节拍，广其韵叠，延其声音，丰其情意，《花间》《尊前》之境，又一进矣。如《古今词话》，载石曼卿尝于平阳舍中，代作寄尹师鲁云：“十年一梦花空委，依旧河山损桃李。雁声北去燕南飞，高楼日日春风里。眉黛石州山对起，娇波泪落妆如洗。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无情淡如水。”曼卿没后，见梦于关永言，增其词为曲，度以《迷仙引》词曰：

春阴霁。岸柳参差袅，金丝细。画阁昼眠莺唤起。烟光媚。燕燕双高，引愁人如醉。慵缓步，眉敛金铺倚。嘉景易失，懊恼韶光改，花空委。忍厌厌地。施朱粉，临鸾鉴腻。香销减，摧桃李。独自个凝睇。暮云暗摇山翠。天色无情，四远低垂淡如水。离恨托征鸿寄。旋娇波，暗落相思泪。妆如洗。向高楼，日日春风里。悔凭阑，芳草人千里。

此为北宋初期词，句调尚欠圆适；原词则似《玉楼春》而微异。曼卿为真宗朝学士，有《扪虱庵长短句》，宋时已少流传，其没在仁宗时。又聂冠卿在李良定席上赋《多丽》词，传唱遍天下；蔡君谟知泉州，寄良定公书云：“新传《多丽》词，述宴游之盛，使病夫举目增叹。”又附一诗其后四句云：“清游胜事传都下，《多丽》新词到海边。曾是尊前沉醉客，天涯回首重依然。”足见当时初有慢词，故能倾动一世如此。聂字长孺，庆历中入翰林为学士，此其未达时作也。词曰：

想人生，美景良辰堪惜。向其间赏心乐事，古来难是并得。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露洗华桐，烟霏丝柳，绿阴摇曳荡春色。画堂迥，玉簪琼佩，高会尽词客。清欢久，重然绛蜡，别就瑶席。有翩若惊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流莺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亸，腰肢纤细困无力。忍分散，彩云归后，何处更寻觅。休辞醉，明月好花，莫谩轻掷。绿阴句旧衍一字今删。

此调后有用平声韵者，句律全同，声调较畅，或填作上去声韵，则失之矣。又宋祁为天圣二年进士，有《玉漏迟》。吴感中天圣二年省试，有《折红梅》词，误入杜安世《寿域词》。按龚明之《中吴纪闻》：“吴应之居小市桥，有侍姬曰红梅，因以名其阁，尝作《折红梅》词，传播人口。”今案《梅苑》亦题云：“梅花馆小鬟”，以为吴感作；或以为蒋堂事，非也。词曰：

喜冰澌初冸，微和渐入，东郊时节。春消息，夜来陡觉，红梅数枝争发。玉溪仙馆，不是个寻常标格。化工别与，一种风情，似匀点胭脂，染成香雪。重吟细阅。比繁杏夭桃，品流终别。只愁共彩云易散，冷落谢池风月。凭谁向说，三弄处龙吟休咽。大家留取，时倚阑干，闻有花堪折，劝君须折。

又《东皋杂录》云：世传司马温公有《西江月》一词，今复得《锦堂春》，词曰：

红日迟迟，虚廊影转，槐阴迤逦西斜。彩笔工夫，难状晓景烟霞。蝶尚不知春去，谩绕幽砌寻花。桃李狂风过后，纵有残红，飞向谁家。始知青鬓无价，叹飘蓬官路，荏苒年华。今日笙歌丛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湿透，抚弄旧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其集中慢词最多者，厥推张先，柳永二家。二家词集皆区分宫调，盖皆洞晓音律，故能自度新声。今观子野《安陆集》中，《山亭宴慢》《谢池春慢》《宴春台慢》《卜算子慢》《少年游慢》等词，明署慢字，皆由同调之令词增衍而成；其《归朝欢》《喜朝天》《破阵乐》《倾杯》《剪牡丹》《泛青苕》《碧牡丹》《劝金船》等词，则皆时行或自度之新调也。至《乐章集》九卷中，则慢词尤指不胜偻，而令引反居少数；其《鹤冲天》《女冠子》《定风波》《卜算子》《鹊桥仙》《浪淘沙》《抛球乐》《集贤宾》《应天长》《长相思》《望远行》《洞仙歌》《离别难》《玉蝴蝶》《临江仙》《瑞鹧鸪》《塞孤》等，皆以令变为慢，而音节绝异。即其集中同调之词，字句长短，亦极自由不齐，如《轮台子》二首，相差至二十七字；《凤归云》二首，相差至十七字；《满江红》《鹤冲天》《洞仙歌》《瑞鹧鸪》等，亦各相差二三字；至《倾杯》一调，竟因宫调之异，七首各不同。万氏《词律》仅谓“柳集最讹，莫可订正，只有阙疑”，岂知其增损之间，主乎乐律，固不必字栉句比，如后人之墨守成格，不敢舛毫发也。其词略曰：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出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叹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张先《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晓云开。晲仙馆陵虚，步入蓬莱。玉宇琼甃，对青林近，归鸟徘徊。风月顿消清暑，野色对江山助诗才。箫鼓宴，璇题宝字，浮动持杯。人多送目天际，识渡舟帆小，时见潮回。故国千里，共十万室，日日春台。睢社朝京非远，正和羹民口渴盐梅。佳景在，吴侬还望，分阃重来。（张先《喜朝天》清暑堂赠蔡君谟）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因循忍便暌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柳永《女冠子》）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驰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柳永《轮台子》）

雾敛澄江，烟消蓝光碧。彤霞衬遥天掩映，断续半空残月。孤村望处人寂寞，闻钓叟甚处，一声羌笛。九疑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痕添色。感行客，翻思故国。恨因循阻隔，路久沉消息。正老松枯柏情如织。闻野猿啼愁听得。见钓舟初出，芙蓉渡头，鸳鸯滩侧。干名利禄终无益。念岁岁间阻，迢迢紫陌。翠娥娇艳，从别后经今，花开柳坼。伤魂魄。利名牵役，又争忍把光景抛掷。（柳永《轮台子》）

张柳略后之著名词家，是为苏轼，秦观，黄庭坚，贺铸。《东坡词》中，除常见慢词外，如《戚氏》《哨遍》皆特别长调，《戚氏》见《乐章集》中，《哨遍》则东坡有二首，疑是自度腔；又《无愁可解》，乃反花日新所作《越调解愁》；《贺新凉》，乃为营妓秀兰作以侑觞；《醉翁操》，乃补崔闲琴曲之词；按小序语意，均自度腔也。《淮海词》律调谨严，《梦扬州》《青门饮》乃其自度；其《鼓笛慢》一首，词谱谓是添字《水龙吟》，并摊破句法，而东坡梦扁舟望栖霞《水龙吟》注云“盖越调《鼓笛慢》”，此与晁补之之《消息》即越调《永遇乐》，姜夔之《湘月》即《念奴娇》之鬲指声，同属过腔而异名也。《山谷词》中多俳体，其《沁园春》十三首，法秀所诃为“我法当入犁舌狱”者，今集中仅传一首；又有《忆东坡》为自度慢词，集中亦不载，但王之道《相山居士》词中，有追和黄鲁直《忆东坡》二首，皆步原韵；《草堂》载《瑞鹤仙》，括《醉翁亭记》用独木桥体，通首悉也字韵，亦本集所无，盖黄词失传多矣。《东山词》好用旧调题新名，其中创调最多，如《薄幸》《兀令》《玉京秋》《蕙清风》《定情曲》《拥鼻吟》《石州引》《望湘人》《梅香慢》《菱花怨》《马家春慢》等，他家所无，殆皆自度；如《六州歌头》《水调歌头》之用平仄通叶，如《尉迟杯》等之添叶多韵，则因旧调创新声也；他如《楼下柳》之为平韵《天香》，或为所翻谱；《望扬州》之为《长相思慢》，今误入《淮海词》；《更漏子》之慢词，可正杜安世《寿域词》之失。以上皆此期之慢词作家也。其词略曰：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着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便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苏轼《无愁可解》）

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轻寒如秋。小阑干外东风软，透绣帏花密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困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望翠楼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秦观《梦扬州》）

环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琅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乐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风高日出，景无穷也。游也，山肴野蔌，酒洌泉香，沸觥筹也。太守醉也，喧哗众宾欢也。况宴欢之乐，非丝非竹，太守乐其乐也。问当时太守为谁，醉翁是也。（黄庭坚《瑞鹤仙》括《醉翁亭记》）

艳真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相许，与写宜男双带。记画堂斜月朦胧，轻颦微笑娇无奈。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自过了收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暖，人间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贺铸《薄幸》）

南国本潇洒。六代寖豪奢。台城游治。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贺铸《水调歌头》）

慢词之途，既恢于柳，继而有作者，则为周邦彦。徽宗朝，置大晟府，而以邦彦提举其事。《大晟》者，崇宁四年所造新乐之名，设大司乐一员，典乐二员，并为长贰，大乐令一员，协律郎四员，又有制撰官，当时充选者多属名流。其可考者，如晁端礼为协律郎，万俟雅言，田为等为制撰官，即教坊大使丁仙现，亦有《绛都春》词流传，并能纠正大乐补徵调之失。是时旧曲存者千数，相与讨论古音，审定古调；邦彦又增衍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令为之，其曲遂繁。今观《清真词》中，慢引近犯甚多：称慢者如《拜星月慢》《浪淘沙慢》《浣溪沙慢》《粉蝶儿慢》《长相思慢》；称引者如《华胥引》《蕙兰芳引》；称近者如《早梅芳近》《隔浦莲近》《荔枝香近》《红林擒近》；称犯者如《侧犯》《倒犯》《花犯》《玲珑四犯》等。其调时与柳氏相出入，但其下字用韵，皆有法度，较柳集为严整耳。盖柳为坊曲自悦之乐，故调可参差；周为乐府法定之官，故律宜精密。然北宋词调之演进，得二子而先后齐功矣。其词略曰：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周邦彦《拜星月慢》）

川原澄映，烟月冥蒙，去舟似叶。岸足沙平，蒲根水冷留雁唼。别有孤角吟秋，对晓风鸣轧。红日三竿，醉头扶起还怯。离思相萦，渐看看鬓丝堪镊。舞衫歌扇，何人轻怜细阅。点检从前恩爱，凤笺盈箧。愁剪灯花，夜来和泪双叠。（周邦彦《华胥引》）

花竹深，房栊好。夜阒无人到。隔窗寒雨，向壁孤灯弄余照。泪多罗袖重，意密莺声小。正魂惊梦怯，门外已知晓。去难留，话未了。早促登长道。风披宿雾，露洗初阳射林表。乱愁迷远览，苦语萦怀抱。漫回头，更堪归路杳。（周邦彦《早梅芳近》）

暮霞霁雨，小莲出水红妆靓。风定。看步袜江妃照明境。飞萤暗草，秉烛游花径。人静。携艳质追凉就槐影。金环皓腕，雪藕清泉莹。谁念省满身香，犹是旧荀令。见说胡姬，酒垆寂静。烟锁漠漠，藻池香井。（周邦彦《侧犯》）

晁端礼，字次膺，其先澶州清丰人，徙家彭门，冲之，补之，皆其侄，熙宁六年进士，两为县令，忤上官坐废，以蔡京荐，为大晟府协律郎。叶梦得《避暑录话》云：“崇宁初，蔡京以大乐无徵调，欲补其阙，教坊大使丁仙现云，‘音已久亡，不宜妄作’；京不听，使他工为之，有《徵招》《角招》，及《黄河清》《寿星明》之类。京大喜，召众工按试，使仙现听之，曲阕，问‘何如’？仙现曰，‘曲甚好，只是落韵’。”案：落韵者，末音寄煞他调是也。近双照楼影宋本《闲斋琴趣外篇》，有《黄河清慢》《寿星明》《并蒂芙蓉》等，即所补徵调曲也；此外如《百宝妆》《金人捧露盘》《玉楼宴》《上林春慢》《庆寿光》《黄鹂绕碧树》《舜韶新》《脱银袍》等，皆其自创慢词而他集所无者也。其词略曰：

晴景初升风细细。云收天淡如洗。望外凤皇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侍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澈底清泚。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角徵。合殿薰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诏，重开宴未央宫里。（晁端礼《黄河清慢》）

按：姜夔《徵招序》：“《徵招》《角招》者，政和间大晟府尝制数十曲，音节驳矣。唐田畸《声律要诀》云：‘徵与二变之调，咸非流美，故自古少徵调曲。’徵为去母调，以黄钟为母，不用黄钟乃谐。……然黄钟以林钟为徵，住声于林钟。若不用黄钟声，便自成林钟宫矣。故大晟府徵调兼母声，一句似黄钟均，一句似林钟均，所以当时有落韵之语。”白石所作《徵招》，自云：“因旧曲正宫《齐天乐慢》，前两拍是徵调，故足成之。虽兼用母声，较大晟曲为无病”云。张文虎云：“《黄河清慢》，与《徵招》句调亦略近，姜实蓝本旧腔。”据此，则《黄河清慢》即《徵招》耳。

万俟咏，字雅言，自号词隐，有《大声集》，今不传；选家所录，有《春草碧》《三台》《恋芳春慢》《安平乐慢》《卓牌儿》《钿带长中腔》等，殆皆自制之调。田为，字不伐，黄昇云：“制撰官凡七，田亦供职大乐，众谓得人”，词集不传；见于选本者，有《江神子慢》《惜黄花慢》《探春》等词。当时曾官乐府者，前乎此，有教坊使袁绹之解《六丑》，为合六调之声美者而成，而自作亦有《五彩结同心》之侧调焉；后乎此，则政和初罢大晟府，并于太常，徐伸以知音律为大常典乐，亦有《转调二郎神》，见称一时；其《青山乐府》，虽颇蒙尘杂之讥，亦未易才也。又如乐工花日新之作《越调解愁》，亦其类也。其词略曰：

又随芳渚生，看翠霁连空，愁遍征路。东风里，谁望断西塞，恨迷南浦。天涯地角，意不尽消沉万古。曾是送别长亭上，细绿暗烟雨。何处。乱红铺绣茵，有醉眠荡子，拾翠游女。王孙远，柳外共残照，断云无语。池塘梦醒，谢公后还能继否。独上画楼，春山暝雁飞去。（万俟咏《春草碧》）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雨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人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教人红销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销魂处，画角黄昏时节。声呜咽。落尽庭花春去也，银蟾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余香，惹鸳鸯结。（田为《江神子慢》）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怎堪临镜。重省。别时泪渍，罗襟犹凝。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未醒。雁足不来，马蹄人去，门掩一庭芳景。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人静。（徐伸《转调二郎神》）

其当时士大夫，虽不官乐府，而常创新调者，如杜安世，京兆人，有《寿域词》，其中《合欢带》《杜韦娘》《采明珠》，皆自度曲。刘幾，字伯寿，官秘书监，神宗时与范蜀公重定大乐；其所制调，有《花发状元红慢》《梅苑》有《梅花》三曲，以介甫三诗度曲，调各不同，皆自制也。又如曹勋，字功显，阳翟人，一慢词大作家也，以进士甲科，于靖康中除武义大夫，后随徽宗北迁，旋遁归；建炎初至南京。建议募死士奉徽宗归，为执政所格，九年不用；今观其《松隐乐府》中，慢词极多，如《大椿》《保寿乐》《赏松菊》《松梢月》《隔帘花》《忆吹箫》《秋蕊香》《十六贤》《杏花天》《蜀溪春》《倚楼人》《夹竹桃花》《峭寒轻》《二色莲》《八音谐》《清风满桂楼》《雁侵云慢》《索酒》《锦标归》《六花飞》《四槛花》等调，皆诸家所无；即通行各调如《水龙吟》《透碧霄》《国香慢》等，亦多有异；而《八音谐》犯八调而成，《十六贤》集十六调而成，尤为后来南曲集曲之滥觞。惜其书晚出，故朱氏《词综》，万氏《词律》，皆未收入耳。其词略曰：

楼台高下冷玲珑。斗芳树，绿阴浓。芍药孤栖香艳晚，见樱桃万颗初红。巢喧乳燕，珠帘镂曳，满户香风。罩纱帏象床屏枕，昼眠才似朦胧。起来无语更兼慵。念分明事成空。被你厌厌牵系我，怪纤腰绣带宽松。春来早是，风飞雨处，长恨西东。玉如今扇移明月，簟铺寒浪与谁同。（杜安世《合欢带》）

三春向暮，万卉成阴，有嘉艳方坼。娇姿嫩质。冠群品，共赏倾城倾国。上苑晴昼暄，千素万红尤奇特。绮筵开，会咏歌才子，压倒元白。别有芳幽苞小，步障华丝，绮轩油壁。与紫鸳鸯，素蛱蝶，自清旦往往连夕。巧莺喧翠管，娇燕语雕梁留客。武陵人，念梦役意浓，堪遣情溺。（刘幾《花发状元红慢》）

宿雨初晴，花艳迎阳，槛前如绣如绮。向晓峭寒轻，窣真珠十二。正朝曦桃杏暖，透影帘栊烘春霁。似暂隔祥烟香雾，朝仙侣庭际。更值迟迟丽日，且休约寻芳，与开瑶席。未拟上金钩，尽围红遮翠。命佳名，坤殿喜。为写新声传新意。待向晚迎香，临月须卷起。（曹勋《隔帘花》）

北宋词较之五代，有三胜焉：一、慢词繁重，音节纡徐，调胜也；二、局势开张，便于抒写，气胜也；三、兼具刚柔，不偏姿媚，品胜也。唐词初率单调，后增为双叠，及五代犹然。北宋则如柳之《戚氏》《十二时》《夜半乐》，周之《西河》《瑞龙吟》《兰陵王》，已三叠矣；及《莺啼序》出，则又为四叠，铺张排比，俨然赋也。故东坡可逞议论，东堂可贡谀词，《乐章》倾绵邈之情，《清真》尽物态之妙，以视五代之纤巧，不远过耶？然涓涓之为江河，功固不可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