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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经》所载“九江驿”考释

时间:2022-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然《坛经》“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的记载,颇多疑义,多以为作伪而成。《坛经》载,六祖惠能三更受五祖弘忍传法衣,“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时便悟。”[2]可见,《校释》对于“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非常不可信。[3]也就是说,《坛经》叙述此事,只说“三更发去”,并未载“当晚即到”。但新、旧《唐书》均不载九江郡,只载“江州”。

提 要:《坛经》是中国佛教的重要经典,不仅全面反映了六祖惠能的禅宗思想,而且比较真实地记录了惠能入佛门、得真传,以及广弘佛法的经过。然《坛经》“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的记载,颇多疑义,多以为作伪而成。但是从九江和的黄梅历史沿革来看,唐代的所谓“九江驿”可能并不在江南而在江北,即今天湖北的黄梅县境内;《坛经》演变史上最早的古本之一《曹溪大师别传》的相关记载,亦可证实这一点。以“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的记载来证明《坛经》及相关史料的真伪,不足为据。

《坛经》是中国佛教的重要经典,在中国佛教思想史和中国哲学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部经典不仅全面反映了六祖惠能的禅宗思想,也比较真实地记录了惠能入佛门、得真传,以及广弘佛法的经过。国内所见《坛经》最早的版本是敦煌写本(亦作法海本),该本大约成书于中唐时期,较为可靠,今所见各种整理本多以此本为底本。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坛经》的成书、流传、版本等问题仍存在不少疑点,故而对该书的内容也有不少质疑。

《坛经》载,六祖惠能三更受五祖弘忍传法衣,“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时便悟。”[1]稍有地理常识的人就明白,五祖寺位于今湖北省黄梅县,九江则在江西省的九江市,两地长江阻隔,以过去的交通条件,从黄梅到九江绝非易事,至少需要较长时间。而且,从今天的地图上看来,五祖寺并不在长江边,从五祖寺到长江的直线距离近50公里,实际路程一定远大于这个距离。如果五祖送惠能一直送至九江,先走陆路再坐船走水路,则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又为当时的形势所不允:五祖深知,“自古传法,气(命)如悬丝”,传法惠能,则惠能随时有性命之虞,故五祖要惠能半夜三更悄悄离去,人不知鬼不觉。也就是说,五祖送惠能不会占用太长时间,也不可能太远,以避免事情的外泄。那么,“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当作何解?

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的《坛经校释》,所选底本精良,校释精当,是各种整理本中最为完备者,受到普遍欢迎,发行量已近四万册,亦为学界所重。对于“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校释》云:“从江北的湖北黄梅下山,到江南的江西九江,三更出发,当晚即到,这可能吗?!”[2]可见,《校释》对于“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非常不可信。其理由正如前所述。

《坛经》载:“五祖夜至三更,唤惠能堂内,说《金刚经》,惠能一闻,言下便悟。其夜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法及衣:‘汝为六代祖。衣将为信禀,代代相传;法以心传心,当令自悟。’五祖言:‘惠能!自古传法,气如悬丝!若信此间,有人害汝,汝即须速去。’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时便悟。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去,在后弘法,善诱迷人,若得心开,汝悟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3]也就是说,《坛经》叙述此事,只说“三更发去”,并未载“当晚即到”。《坛经校释》此说也并非全无实据,因为关于此事《神会语录》就有过类似的记载:“忍大师谓曰:‘我自送汝。’其夜遂至九江驿,当时得船渡江。大师看过江,当夜却归至本山,众人并不知觉。”[4]然而,对于《神会语录》所叙述此事的真实性,《校释》认为:“……则弘忍不仅当晚送慧能到江边,而且还‘当夜却归至本山’。伪迹尤为显著!”[5]则不仅认为此事不可信,还将此作为《神会语录》是作伪而成的一条证据了。

如果从五祖寺出发,到长江边,再坐船渡江到对岸,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实在不是一件能在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事。如果再算上返回时间,那么五祖弘忍是不可能做到“当夜却归至本山,众人并不知觉”。从这个意义上讲,《坛经校释》的怀疑不无道理。

然而,从九江和黄梅历史沿革来看,唐代的所谓“九江驿”可能并不在江南而在江北,即今天的黄梅县境内。

九江的地名,源于“刘歆以为湖汉九水(鄱水、余水、修水、豫章水、淦水、汙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也”。[6]长江流经九江水域境内,与鄱阳湖和赣、鄂、皖三省毗连的河流汇集,水势浩淼,江面壮阔。故在汉代以前,九江是一个大的地域概念,包括了今天位于赣、鄂、皖三省边界长江与众多河流交汇的大片地区。《史记》载,秦始皇一统天下,“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7]其中就有九江郡。关于当时九江郡的地盘,杜佑《通典》有过明确说明:“……春秋时属吴、越二国,越灭吴尽并其地,战国时属楚,秦并天下,置郡此为九江。今广陵、淮阴、钟离、寿春、永阳、历阳、庐江、同安、蕲春、弋阳、鄱阳、章郡、临川、庐陵、南康、宜春等郡是。”[8]汉代仍沿袭九江郡建制,所辖地域基本未变,但名称偶有变更,《汉书》卷二十八载:“九江郡,秦置,高帝四年更名为淮南国,武帝元狩元年复故。莽曰延平。属扬州。”[9]

但自汉代以后,九江就较少作为地方建制名称,而多以江州代之,且所辖地域也有较大变化。这是因为,“(西晋)惠帝元康元年(291),有司奏,荆、扬二州疆土旷远,统理尤难,于是割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城,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永兴元年,分庐江之寻(浔)阳、武昌之柴桑二县置寻(浔)阳郡,属江州。”[10]隋代开始仍袭江州旧称,隋炀帝“大业三年(607),罢江州为九江郡”,唐高祖“武德四年(621),讨平林士弘,复置江州”。[11]

可以看出,秦所置“九江郡”,汉代基本沿袭旧置,至两晋辖域有较大变化,且以“江州”代替了“九江”之名。而隋、唐两朝,“九江郡”的名称仅仅出现过一次,即从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到唐高祖武德四年(621),时长不过短短十五年,其余时间均作“江州”。《隋书·地理志》载有九江郡的地名:“九江郡(原注:旧置江州)。统县二,户七千六百一十七。”但新、旧《唐书》均不载九江郡,只载“江州”。

六祖惠能出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638),寂于唐玄宗先天二年(713),显然,在慧能生活的年代,并不存在“九江”,而只有“江州”这一地名。查唐人李吉甫(758—814)所撰《元和郡县图志》,江州“管县三:浔阳、彭泽、都昌”(即今九江、彭泽、都昌)。境内著名的地名计有庐山、巢湖故城、柴桑故城、半洲故城、官亭湖神庙、马当山、江水、彭蠡湖、钓矶山、彭泽故城、左里故城。[12]既无“九江”郡县之名存在,也无以“九江”命名的名胜,怎会有“九江驿”?再查蕲州所辖黄梅县,其著名的地名中,有“九江故城”,并载:“在县西南七十里。汉九江王黥布所筑。”[13]前已述及,在汉以前,九江是一个较大的地名,辖“今(指唐代—引者)广陵、淮阴、钟离、寿春、永阳、历阳、庐江、同安、蕲春、弋阳、鄱阳、章郡、临川、庐陵、南康、宜春等郡”,[14]即今天江苏的部分地区(广陵、淮阴主要是今天江苏的扬州、淮安一带)、安徽的西部和南部(钟离、寿春、永阳、历阳、庐江、同安主要是今天安徽的凤阳、寿县、滁州、和县、舒城、潜山一带)、湖北黄冈的主要部分(古蕲春郡,即蕲州,辖蕲春、黄梅、蕲水、广济四县,即今天湖北黄冈的蕲春、黄梅、浠水、武穴四县市)和江西的主要部分(弋阳、鄱阳、章郡、临川、庐陵、南康、宜春主要是今天江西的弋阳、鄱阳、南昌、抚州、吉安、南康、宜春一带),所以汉九江王黥布在黄梅筑“九江城”并无不妥。关于“九江驿”,较为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九江驿”就在黄梅的“九江故城”,“在县西南七十里”。但驿站为何不在县城,亦不名作“黄梅驿”,而冠以一个故城之名?《旧唐书》载:“凡三十里一驿,天下驿凡一千六百三十九。”[15]新唐书》也说:“凡三十里有驿,驿有长,举天下四方之所达,为驿千六百三十九。”[16]足见当时邮驿事业之盛和驿站之多。黄梅以一县之域,东西、南北相距均近百里,以三十里计,则境内肯定有数个驿站,那么以著名的故城来命名当地的一个驿站自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了。

那么,从地理和历史沿革与《坛经》所载故事所发生的时间相对照来看,可以得出这样结论:《坛经》所载“九江驿”,在江北的黄梅,而非江南的“江州”(九江)。也就是说,五祖弘忍连夜送五祖离开,只是送到位于江北黄梅的“九江驿”,而并未渡江送到江南的“江州”。根据当时的危险境况,五祖送六祖只至江北,而未渡江,更符合情理。

其实,《神会语录》所说“其夜遂至九江驿,当时得船渡江”,以及“大师(弘忍)看过江”,其实正好充分说明九江驿在江北的黄梅,而非江南的江州(今九江)。可见,《坛经》“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是一种真实的记载,并无疑义。

《曹溪大师别传》是《坛经》演变史上最早的古本之一,由日本入唐求法僧最澄和尚于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在越州(今浙江绍兴)抄写带回日本,国内无传本。据书内传法悬记(预言):“我灭度七十年后”,以及“大师……先天二年壬子岁灭度,至唐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云云,此书大约作于慧能寂灭后七十年,即建中二年(781)左右,有较高的参考价值。《曹溪大师别传》这样叙述五祖送惠能:“忍大师告能曰:‘汝速去,吾当相送。’随至蕲州九江驿。忍大师告能曰……能遂礼辞南行。”[17]唐代蕲州辖四县,黄梅为其中之一,《坛经》中亦载有“我于蕲州黄梅县东冯墓山,礼拜五祖弘忍和尚”之语。《曹溪大师别传》明确表述为五祖送慧能“至蕲州九江驿”,实非偶然。

可惜的是,唐代驿站非常之多,黄梅县在地理上也非重要区域,故位于黄梅西南部长江边的区区一个小驿站不易引人注意,并未在历史上留下更多记载。而明代撤江州复置九江府,九江在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发展远远超过黄梅,且自明以后,九江作为地名基本没有改变。因此,对“九江驿”心存疑虑,或认为“九江驿”就在今九江市境内,也在所难免。但以此推断历史事件或甄别史料真伪,则可能难避郢书燕说之嫌。

五祖于九江驿送走惠能后,是否能像《神会语录》里所说,能“当夜却归至本山,众人并不知觉”?如以今天的地理形态来看,从五祖寺到长江边,直线距离近50公里,实际路程更远,当夜来回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是,清光绪二年(1876)版《黄梅县志》(是年为丙子年,亦作《丙子县志》)称:“(长)江水自广济垅坪下入黄梅界,旧绕蔡山,故山有古江心寺,后积鸿脑洲,江流遂往洲外,蔡山之江渐淤,而江遂三分,至封廓洲复合为一,其势皆由北而南。”[18]“积鸿脑洲”和“封廓洲”今已难觅旧迹,但“蔡山”犹存。蔡山正北方向是一个比较大的太白湖,稍东北方向是杨柳湖,再往东北是更大的龙感湖,长江汊道“旧绕蔡山”,则所谓“蔡山之江”极有可能是由“太白湖—杨柳湖—龙感湖”所连成的长江汊道。从五祖寺到“太白湖—杨柳湖—龙感湖”一线,直线距离则缩短了近五分之三,大约不到20公里。如果是这样,五祖弘忍从五祖寺送惠能到长江(“蔡山之江”)边,当夜返回,则是可以做到的事情。那么,将“大师看过江,当夜却归至本山,众人并不知觉”,作为《神会语录》的一处“伪迹”,也有失偏颇。

有必要指出的是,尽管我们根据历史文献和较早的佛教典籍可以证实,五祖弘忍只在江北的“九江驿”送惠能,并没有将其送过江去。但比法海本《坛经》晚出的惠昕本载此事却说(契嵩本、宗宝本亦类似):“五祖相送,直至九江驿,有一只船子,五祖令慧能上船,五祖把橹自摇,惠能言:‘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五祖言:‘只合是吾度汝,不可汝却度吾,无有是处。’惠能言:‘弟子迷时,和尚须度,今吾悟矣,过江摇橹,合是弟子度之。度名虽一,用处不同。……’五祖言:‘如是如是。……’。”[19]这种说法,一方面是受到了“九江驿”这一名称的迷惑,另一方面是为了阐发宗教义理,进行了一些加工和改造,是不能全作真事来看待的。胡适认为,“惠昕本增添了许多很浅薄的禅宗滥调,而契嵩以后,多沿用他的改本。”[20]以惠昕本及其以后的版本中五祖送慧能的描述来看,胡氏此论或非虚言。

(载《江淮论坛》2009年第1期)

【注释】

[1](唐)法海集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

[2](唐)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页。

[3](唐)法海集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於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版。

[4](唐)神会:《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见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2页。

[5](唐)慧能著,郭朋校释:《坛经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页。

[6](清)恽敬:《九江考》,见《大云山房文稿》(卷二),四部丛刊本。

[7](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239页。

[8](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一),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61页。

[9](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69页。

[10](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十五),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59页。

[11](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5页。

[12](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75页。

[13](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55页。

[14](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一),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61页。

[15](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36页。

[16](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98页。

[17]佚名:《曹溪大师别传》,见《卍续藏》(第一四六册),(日本)京都藏经书院,1905—1912年,第121页。

[18]黄梅县人民政府:《黄梅县志》,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

[19](唐)慧能著,郭朋导读:《坛经导读》,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80页。

[20]胡适:《坛经考之二——记北宋本的六祖坛经》,见胡适:《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3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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