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山的规矩

风暴终于平息，安吉拉的血顺着河流的旋涡被冲走。鳟鱼从岩石缝里的避风港游出来。那头熊咕隆咕隆地走掉了，去寻找另外一个冬眠的洞。她沉浸在自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梦里，梦到了自己的小宝宝，梦到小宝宝们在吃奶，冷冽的空中飘着一股奶香。

马群整整找了四天，才找到安吉拉的尸骸。泛滥的河水已经退去。她的骨架半埋在下游的一处浅滩上，离她死去的地方不远。此时正值日出时分，所有的一切都发着光，甚至白色的肋骨也泛着光，第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出它是属于某个死去动物的，因此，也看不出它们的主人是否曾经活过。

宽心跪倒在河里。“这是安吉拉。”她说，她语气沉重，心痛。

那只老鹰落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提乔和小星看着那只鸟，就好像哈鲁在他们脑海里默默地讲话。我告诉过你们我不是全能的。小星看着水面上跳舞、戏耍的点点波光。

那闪烁的微光就好像正在升起的太阳击中了河的表面，阳光穿透的是这个峡谷的孤寂。河里的石头被穿过河流的折射光扭曲了形状。每一块石头或许都有一个故事，小星心里想。一般认为，石头是没有生命的，可是它们似乎也无法死去，只能被时间滴穿、磨光。鳟鱼从旁边闪过，甚至有一条围着安吉拉的骸骨躺着的那片浅滩游了个圈儿。

宽心发出微小的呜鸣声，走到好朋友的头骨旁。

“她的名字还是我起的。”这匹老母马轻声说，“或许你们不知道——”她朝阿比琳达点点头，这匹母马站在米基和其他几匹来自美度的探险队的马儿旁边，“之前她的名字叫小丑。”

“小丑？”一匹公马问，“小丑，难看的那个丑吗？”

“没错。因为她的吻部有那些小斑点。但我却叫她安吉拉。”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声音渐渐变得铿锵，“我这么叫她是因为我们都被探险者扔下海的时候，全都吓坏了，可她不断对我说，她知道我能做到。那条鲨鱼围着我们的时候，她一直守在我身边，她给了我力量和勇气。于是我跟她说：‘等我们上了第一海岸，他们应该叫你安吉拉。’是的，在海里的时候，她就是我的天使。”宽心有些哽咽，好像在咽下深深的痛苦，“我跟她说，她很漂亮，非常漂亮，吻部那些斑点不算什么。”

宽心觉得安吉拉用来给自己起名字的那颗宽大的心的深处，有一阵抽痛。如果她没有瘸就好了。如果……她们曾经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从旧大陆一直到新大陆。她们两个还是年轻的小母马时就认识了。有一次，宽心被卖掉了，可是那个深谋远虑的买家不喜欢安吉拉的样子，他要找一匹配得上自己的笼头的马。当时宽心曾经说：“哦，小丑，要是我吻部也有你那样的斑点就好了！”安吉拉对她说：“那他们就会也管你叫小丑了。”

“我不在乎，”宽心曾经这么回答，“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还叹了口气。

然后她的好朋友回答说：“‘如果’这两个字就像是祷告失败。所以不要把你的时间浪费在‘如果’上，亲爱的。”

所以宽心下了决心，为了纪念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最好还是不要想什么“如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停止怀念自己这个一辈子的好朋友。也不意味着她的心里将有一块地方空掉，永远无法填满，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一条孤独的峡谷。

“而她叫你宽心。”小星说，“因为你有一颗宽大的心。”虽然这颗心可能已经碎了，小母马心里想。不过，小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继续盯着那副骨架看。最后，她想象着安吉拉这副骨架完全被冲走的样子。这条河的另一边还有一条河，不过它现在已经改道了——有什么将河流的方向改变了。这条河变道有多少次了，它还要再变多少次？不管怎样，最终所有的一切都会汇聚到一起。这些河的分支，这些骨头会风化在沙子里，这些石头也将分崩离析。所有的东西都将融合、交织在一起。这光、这水、这山谷、这石头会升起来形成巨山。所有这一切都会随着时光流淌而融为一体。

期待已经跟着马群跑了好几天。安吉拉的死彻底压垮了他。他很恼火自己没有更好地服务马群。虽然他的体内不再有灵魂寄住，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助马群。难道就没有什么是他能做的事情吗？他的体形还没有一匹马大。他不可能打得过那头灰熊，不过一定有些什么是他能做的。或许我不应该继续有再找一个灵魂到自己身体来寄宿的想法。或许我应该努力成为一只郊狼——不是骗子，而是跟踪者。

这个想法填满了他的脑子。期待已经知道他不必成为自己爸爸那样的郊狼，不用骗人，没有愤怒。他不是那种动物。他永远都成不了那样的动物。但是他的确拥有自己同类那些独一无二的本领。他的嗅觉要比任何一匹马都敏锐得多。他头上长的耳朵比任何动物的耳朵都大。那头灰熊的耳朵对于他庞大的身躯来说，简直是又粗又短。而期待身子很小，他这种娇小的身材是一种优势。马群有四个探路员——小星、小天、阿比琳达和骡夫，全都是高头大马。

然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侦察有没有通往好草场的最佳路线。他们或许能闻到捕猎者的气味，可是事实上，他们太大了，鼻子离地面太远，没法做到像期待那样。他们围在安吉拉的尸体旁边，只有期待闻出了那头熊残留的气味。而更重要的是，他还顺着泥脚印找到了离河不远处的一棵树，那棵树上有一块地方的树皮被磨光了，这是那头灰熊用来蹭后背的地方。她的后背。期待可以从上面残存的气味嗅出来，那是一头母熊。

两天以前，他们渡河之前，他已经提醒过小星这附近有类似山猫的东西，但并不完全一样，然后他发现了那东西的脚印。比山猫体形要小，但是绝对更隐蔽。期待发现那东西居然那么接近过阿比琳达带领的那一队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没有攻击马群。不过，杀死安吉拉的这头灰熊，比任何一只山猫都更大、更危险。期待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这种大型动物的地盘。有很多大型的捕猎者在寻找大型的猎物。这里有长着大角的山羊，比他们之前见到的鹿还要大两倍。这些大角山羊要是走到溪流或河流旁边喝水，对灰熊来说是很容易捕捉的猎物。期待开始想着，他或许没有灵魂的眼睛，但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本领，用大自然给予郊狼的恩赐，用自己灵敏的耳朵和良好的追踪技巧帮助马群。

于是期待出发了，决定用自己郊狼的本领来帮助马群。他们的命运已经和他自己的绑在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在大地上的时间，和所有有生命的动物一样，都是有限的，他活着不是为了像爸爸那样去毁灭，而是为了帮助。我很小，期待心里想，可我能做的很多。我是骗子祖先的后代，可我能活得真诚。我被爸爸带上了歧路，但我能通过帮助马群改正过来。这是我的光荣，我的喜悦，我的命运。

期待没走多远，就又闻到了那只山猫的气味。为什么他一直跟着阿比琳达和那头叫米基的小骡子？阿比琳达这几天走得很慢，但她不像安吉拉那样是瘸的。期待不知道为什么她走得这么慢。米基稍微偏离了主路。这头小骡子找到了一丛冬青果，那些果子汁水丰富，味道很浓。可是一丝属于那只山猫的轻微臊气，打破了冬青果的味道。

期待先看见的是那双眼睛——一双琥珀色、像河里的卵石一样的眼睛藏在灌木丛里。期待尖叫起来：“米基，快跑！”不到两秒，阿比琳达就赶到了那头小骡子身旁。

“全被你毁了！”那只山猫尖叫着，从灌木丛中蹿出来。那双眯着的眼睛此时瞪圆了看着期待。另外有四匹马赶了过来，包括笨笨和贝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很骄傲自己的潜伏本领。潜伏和突袭，这就是我的游戏。”

“气味和追踪，这是我的游戏。”期待嗷嗷叫着说。

这些马震惊了。米基抖着身子，将自己紧紧贴在阿比琳达的腹部。

“你只猎捕虚弱和年轻的动物。我很了解你们。”阿比琳达咴儿咴儿地嘶鸣着说。

“这就是巨山的规矩，蠢货！”

期待知道这只山猫说得对。动物就是这样生存的——弱肉强食。这匹郊狼知道他必须要说服这只山猫，这只和沙漠的山猫长得完全不同的家伙，告诉他这种情况下规矩要改一改。他不能露出害怕的样子。虽然这动物的体形比不上灰熊，也比不上沙漠里的山猫，但他还是很习惯别人害怕自己。期待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那只山猫琥珀色的眼睛里的竖线瞳孔闪了一下，好像很惊讶。

“你曾经见过这样的动物吗？”期待歪着头指了指那些马。

“没有，但是他们的肉闻起来很香。”那只山猫回答说。

马群仍然安静地站着，虽然这只山猫似乎已经沉浸在惦记他们美味的血肉的畅想里。

“但是，”期待说，“我们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山猫。高原沙漠上的那些山猫比你可大多了。”

“我们一样凶猛。”

“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你更聪明。”

那只山猫似乎很乐意听到郊狼这么说。“所以为什么我要放过这些动物？”

“这个问题非常好——只是不太好回答呢。”期待拖延着时间，好像在努力想答案，“哦，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些动物叫作马。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这片大陆上的第一个马群？”

“真的吗？”山猫似乎很感兴趣。

当然不完全是真的，因为还有那匹闪光小马呢。或许，期待心里想，我应该说出来，说实话。

“呃，这么说也不是太准确……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们还没来到这里时，当巨山还是小山的时候，这些马的祖先就已经在这里了。”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不知道。”期待说，“但是我现在请求你放过这群马。”

“为什么？巨山的规矩可是——”

“我知道巨山的规矩。我现在请求你做的就是尊重巨山的灵魂。这些马是来回家的。你应该好心放他们过去。”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这我可没法给你承诺。”期待谦卑地说。

那只山猫眨了眨眼睛。他摇着头，似乎不敢相信他听见的、看见的。他是反应非常灵敏的动物，对狡猾和秘密尤其敏感。而站在他面前的这只小郊狼，看不出任何狡猾和秘密的痕迹。他觉得自己被这种真实、坦诚震撼了。突然，这只山猫觉得自己气势弱了下来，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