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阴影

和提乔一起从燃河人的部落里冲出来的时候，小星心里一阵狂喜。她不仅是替自己高兴，这份喜悦里还包含了一种激动，因为提乔和那个治疗师——就是把这个小男孩从自己的部落赶出去的人——遭遇之后，居然赢了。渴望权力的部落首领一看到披着郊狼皮、骑着一匹四腿动物的提乔，立刻就怕了，这个人就像是从梦境里，或者说是噩梦里跑出来的，治疗师从来没有见到过。

但即便是这样的喜悦，也无法与小星意识到自己再次闻到了茅香草味道时的得意相比。只要她能领着自己的马群到达茅香草之地，他们就可以在这个新世界扎根下去，把那里当作他们的家。

小星背上驮着提乔迎风在平原上驰骋，听着马群嗒嗒的蹄声。她能分辨出自己身后这九马一骡每一匹的蹄声，她感受到老马等待有了新的精气神，高兴得咴儿咴儿地长叫。她转头去看他。虽然等待的眼睛几乎已经看不见，但是他的马蹄敲在地上有一种全新的确定感。我们离人类越远，小星心想，就变得越有力量。西方低低的红色山脉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扬起头，看见云朵在头顶快速移动。小星加大了步伐，伸长脖子，同时感觉到提乔自动往前趴下来。我要和云彩赛跑！

提乔看见那匹老公马居然能跟上他们的步伐，很是惊叹。提乔第一次遇到等待的时候，这匹老公马刚刚在火焰峡谷中被熏瞎了眼睛。他的视力现在有了轻微改善，但是对这匹马来说，世界依然是接近漆黑的一片。等待或许没法再看见那红色山峦的模糊身影，或是天空中和他们赛跑的云，但是他能够看见身边的马群投下来的斜长的影子。在这匹老公马接近全盲的眼中，他化身成阴影的筛选器，以极端的敏锐解读着黑暗到光明的逐渐过渡。与此同时，他的其他感觉也都被磨得像骨刀的刀刃一样锋利。

“你闻到茅香草的味道了吗？”等待追上来凑到小星身边问道。虽然他们已经跑了有一阵子，但听起来他的气息依然平稳。

“闻到了。”她说，不过这气味很难描述。就好像这些草在她的血管里流动似的。她几乎能够尝出它的味道。每跨出一步，她都觉得那种狂喜和轻松掺杂在一起的感觉更强烈一点。她伸展自己有力的四肢，敲击着地面，像流星一样划过平原，真是马如其名。

小天回过头，激动地咴儿咴儿地叫起来：“赛跑吧！”他欢快的挑衅像闪电从空中劈下来，刺激了整个马群。小天和小真你追我赶地跑过坚实的地面，很快跑到了马群的最前面，但是没有多久小星就追了上来。

“我们比赛跑到哪儿？”骡夫边问边追了上来。这匹胖胖的老马瞥见小星惊讶的神情，哼了一声。“怎么？你觉得老马就跑不快了吗？”

“我赢了！”小天跑到一块大圆石旁猛地停下来，发出胜利的嘶鸣。他那双奇怪的眼睛，那双一只是蓝色一只接近全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没有。”小真抗议道。这匹奶油白的小马正不耐烦地跳着。他的四条腿从距毛^[1]到跗关节都是黑色的，和他身上的皮毛形成鲜明对比。“你才刚宣布终点是哪儿。你不能这样自己制定赛跑规则。”

“为什么不能？”小天不屑地说。

“反正在比赛中不行。”

骡子亚兹迈着小碎步朝他们跑过来。

“我的天哪！”宽心喊道，这匹老母马才刚跑到这里，她转头看着亚兹，“看看是谁来了！”

“别这么大惊小怪。自从加入马群，我的速度提高了许多。一头骡子不用拴着缰绳拉一车石头以后，居然能跑这么快，真是叫人高兴。”亚兹用力抖了一下身子，好像车辕的阴影依然架在她肩头。

小星回头看亚兹，想着这头母骡子走了多远的路。她是从最危险的敌人美度那里跑出来的，那个伊比利亚人对马的渴望就像对金子的渴望一样强烈。亚兹曾经是替美度拉货的骡子，她在亲眼看见这个残忍的人鞭打了多少同类之后，便踢倒畜栏的围栏，挣脱了笼头，最后终于加入了新世界的第一个马群。

很久之前，亚兹曾经警告过他们这个凶残暴戾的伊比利亚人在打第一马群的主意。她说得对。在那之后不久，那个伊比利亚人就追着马群到了一个峡谷的边缘，小星一跃跨过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跨过的距离才甩掉他。她还能清楚地记起悬在深邃的鸿沟上空时的感觉，她当时只想着宁可掉下去直接摔死，碎成数不清的碎片，也不要再被抓住。她知道第一马群的每一匹在跟着她跳过去的时候，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宁愿死得自由，也不要活着被人抓住。

现在这些马都站在这块所谓终点线的大圆石旁边，喘着粗气。他们咧开嘴巴，呼吸着飘在四周的辛辣气味。

“是茅香草。”小星虔诚地呢喃道，好像生怕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这味道就会消失。她巡视着四周的原野。到处都是坚硬的土地，看不见一根草叶……可是茅香草的味道前所未有的浓郁。为什么他们能闻见草味，却看不到一根草呢？这可太让人发愁了。他们需要找到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饱饱吃一顿，积攒力量，然后好去翻越巨山——这是提乔对那片庞大山区的叫法。夏天不是永无止境的，冬天很快就会来了。

伊比利亚人又在他们身后多远呢？他们骑马很快就能追上来，他们手里有长长的套马索，就像蛇一样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可以将马儿整个儿拖倒在地上。

在追到那道峡谷之前，美度就用这种办法抓住过一匹马，就是那匹黑色的公马珀加。但是珀加似乎完全不介意，很快就成了美度最宠爱的一匹马。正是珀加背叛了第一马群，领着那些暴虐的伊比利亚人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珀加和美度结成了危险的同盟。这两个生物，一人一马，都被魔鬼占据了身体，像是邪恶的幽灵。但他们并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存在的。美度就是骑着珀加，将他们追到了那道峡谷的边上。他没想到马会跳过去。然而他们就是跳了。在那事关生死存亡的一刻，第一马群的每一名成员都瞥到了夜空中有什么在闪闪发光——那是会定期在小星面前现身的小马，引导着她带领自己的马群前往巨山另一边的茅香草之地。所以他们跳了，让美度和他的手下目瞪口呆。

可前方还有其他的障碍在等着他们。这个地方到处都看不见草。平原上荆棘丛生，像树林一样。马儿应该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去过冬。就连提乔，一个不用吃草只吃肉的人，也发现这里能打到的猎物少得可怜。他在小星眼前一点点消瘦下去，有一天他骑在等待背上的时候，那匹老公马说：“你真轻，我还以为你没上来呢。”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动，小星看见提乔掏出了自制的钓鱼工具——鱼钩是他自己用骨头磨的，鱼线是他用猎物的肠线做的，而用来把鱼钩和鱼线支撑起来的是一根细长的桤木枝。她很欣赏他获取食物时的这种有条不紊。如果他成功的话，就能吃饭了。但是马群需要的是草，不是鱼，所以他们自己补充营养的时候，根本就不存在有条不紊这种说法。

不是只有提乔瘦了。公马骡夫身上的皮肉似乎已经松弛下来，他的大骨架对于消瘦的身体来说，简直大得不像话。小真和小天这两匹小马驹，似乎也能在自己的皮毛里游泳了。两匹母马安吉拉和宽心的后腿骨全都明显地突出出来，小星甚至能够数清她们的肋骨。对于处于夏末的马儿来说，他们瘦得可怜。我也是，小星心想。但要说瘦得最明显的，还是那几匹大公马。

母马贝拉，从最开始就是最瘦的，现在她似乎更加羸弱。她站在棉白杨的树荫下，枝头一团团杨絮被风吹落，围着她的蹄子转圈。小小的树叶泛着微光，被小风一吹颤巍巍的。

贝拉朝小星走过去。“你怎么了，小星？”

“看看那些公马。在我看来，他们变得太小、太瘦了。”

“或许是因为你长大了？你现在已经完全长成一匹母马了。”

“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全都太瘦了。”

“不要担心，小星。我们会找到茅香草的。你从来没有令我们失望过。要有信心，年轻人。我们都对你有信心。”

小星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翻滚。她值得他们信任吗？信任是一个沉甸甸的重担，比任何或许会抓住她，然后给她套上缰绳，安上一副马鞍骑着她奔跑的人类还要沉重。

小星看着前面的巨山。她一直都有种感觉，只要他们能够翻过那片山区，就能够抵达茅香草之地。现在她坚信这一点。暮光中，那些山峦被衬托得巨大而高不可攀。山峰好像能挨到月亮。

“你知道吗，贝拉？提乔管那片山区叫巨山。”

“这个名字不错。”贝拉柔声说。这匹母马讲话总是声音很小，但是自从她失去自己的小马驹之后，她的话中就总是带着一丝额外的希冀。

“我们必须要赶到那里，不过就算要赶到山脚下，也还要走好多日子。”

贝拉转动耳朵，看着这片辽阔平坦的原野。“你觉得需要多久？”

“大概要用掉剩下的春季和大部分夏季。我们必须在秋天的时候跨越过去，不然等到下雪，再翻山就不可能了。”她停顿了一下说，“在开始翻山之前，我们必须要用肥美的草把自己的膘养得肥肥的。”

或许茅香草的香气还在空中萦绕，但是连一根草的影子都看不到。她也没看到那匹闪光小马出现，他曾经像是天上闪烁的小马星座，在那天黎明之前站在峡谷的对岸一闪一闪。自从小星第一次看见那匹小马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和这个睿智之灵之间的联系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马群奉她为他们的领袖，但真相是，小星只是一个跟随者，她被那匹不仅要求有茅香草，还要求在他们自己书写的故事里重活一回的小马带领着。他们要走过的是最遥远的时光边界——那是一段古老的时光。这片被伊比利亚人称为新世界的大陆对马来说并不新鲜。他们只是在回家。

贝拉凑近一点，用吻拱了拱小星垂下来的鬃毛。“我们会找到草的，小星。我们会再次肥壮起来。你要领着我们走到巨山，然后领着我们翻过去。我坚信，我们全都坚信。”

小星知道，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真正自由了。美度，或是其他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强迫他们、奴役他们了。

[1] 马蹄后突出生长的长毛，有的可以一直延伸到膝关节。——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