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子的故事

等到马儿们全都聚到提乔身边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小火堆燃烧着，把马儿们和男孩都笼罩在一个浅橙色的光环之中。他紧紧地裹着山猫皮毯子，又缓慢地把兔子皮兜帽拉低，兔子皮围巾围得很高，所以他的脸上只剩下窄窄一条缝，露出眼睛和嘴。

“我这辈子有过很多条毯子。”提乔慢慢说道，“我是裸着身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才出生几个小时，就光着身子被人扔在一条人们以前会来捕猎的老道旁，那里有食肉动物出没。”马儿们都惊愕地喷着鼻息，“对，我就是肉，是动物的食物。你们看——”他把一条腿从毯子下面拉出来，“我是被诅咒的，因为这条弯曲的腿，所以他们想把我和我母亲赶出部落。我母亲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所以他们把我放在食肉动物出没的路上，那里会有郊狼、狼和山猫。”

“幸运的是，哈鲁很快就发现了我，还好我没被一只郊狼给叼走，也没被其他动物当成猎物。不过，因为冷，我已经被冻僵了，全身发青。所以她就拿自己的毯子把我包了起来。这块毯子一面是鹿皮，另一面是羊皮。这就是我的第一条毯子。她把我紧紧裹好，往我嘴里吹气。她说，不出几分钟，我的嘴唇就转红了。她抱起我，把我带回了家，就是她住的小屋。她住的地方离她自己所属的燃河部落稍微有一点儿距离，她一直没有把我的事泄露出去。如果有人在找她讨药的时候听见了我的哭声，她就告诉他们说她发现了一只小羊羔，让母羊给小羊羔喂奶。

“秘密只需要保守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被诅咒的婴儿仍然活着，那就不能把他赶出去了。治疗师发现我的事之后，他非常非常生气。可是族长没有听他的控诉。毕竟，哈鲁的药救过他妻子的命。为了庆祝我满月，哈鲁给我做了一条毯子，这是我们部落的习俗。如果一个孩子活到了满月，就会给他织一条命名毯。这条毯子上有象征我们部落的河流的图案，也有象征我的名字的符号，提乔的意思是‘找到的宝贝’。这条毯子非常特殊，因为里面含有雷鸣兽的毛。这块巨兽的皮，如果展开的话，能盖住我们小屋的整个地板。冬天的时候，再没有比这条毯子更暖和的了。”

“她是怎么得到这块雷鸣兽的皮的呢？”小星问。

“是哈鲁的丈夫制服了这只动物，可是他也在那次狩猎中遇难了。不过，这块毯子还是他的，因为是他的矛刺穿了这只动物。

“治疗师怒火中烧。像这样的白色动物据说是有强大魔力的，而现在这个东西却归哈鲁所有了，本来因为哈鲁的医术，治疗师已经忌妒她了。治疗师把这件事捅到了部落的会议上，不过族长还是不听他的话。治疗师非常绝望，他甚至想把哈鲁纳为他的妾。哈鲁的回答是‘绝不’。哈鲁告诉我说，她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把雷鸣兽的皮剥好、鞣制好，不过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皮毯子了。

“我五岁的时候她又给了我一块毯子，这块毯子里她织进了许多雷鸣兽的毛。这种动物的皮毛特别浓密，她拔掉了那些毛你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哈鲁还开玩笑说，她拔掉了的毛雷鸣兽很快就会长回来。我有时候觉得就是雷鸣兽的毛帮助我长大，除了这条瘸腿之外，它也帮我变得更强壮。哈鲁总是说，完美太无聊了，有错误、缺点才能让我们变得坚强又有趣。就在哈鲁死的一年多之前，一个头上有胎膜的孩子出生了。”

“胎膜？”小天问。

“小马驹有时候也会这样。”宽心说，“对，其实就是胞衣的一部分。很容易滑落，也可以有人帮助弄掉，是没有坏处的。”

“不仅完全无害。”提乔点点头，“还正相反。人们说这样的孩子是幸运的，所以这个孩子就被起名为图西恩图基，意思是生来头戴幸运的男孩。哈鲁被叫去去除胎膜。通常，他们会用羊毛或是獾毛来扎起胎膜。不过哈鲁特别喜欢这个孩子的母亲，所以她就用雷鸣兽皮毛上的一根白毛扎起了胎膜，然后哈鲁和这个妈妈一起把它给埋了。她觉得这样会给图基带来更多的好运气——我们就管这个孩子叫图基。我觉得这样确实给他带来好运了。他很快就学会了爬，然后开始学步，还不到一岁就会说很多话了。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善良。我知道他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嘲笑我，其他孩子经常叫我瘸孩子。”

“瘸孩子？”亚兹摇摇头，“就好像他们只看见你的腿，却看不见其他方面一样。”

提乔叹了口气：“他们看不到我的其他方面，不像哈鲁。治疗师有好多老婆和好多孩子。他的孩子们就会无情地嘲笑我。他有个儿子比我大一岁左右，是个大块头的恶霸，叫西库。他没有那么聪明，但我发誓治疗师怂恿他折磨我。”提乔瞥了一眼搭在矛上的郊狼皮。他现在不打猎的时候，矛就插在火堆下风处的雪堆里。

“有一次，西库真的给我设了一个陷阱。我到一座小山顶上去，我养的老母羊喜欢吃那里的草。我们沿路下山的时候，老母羊突然站住了。她的尾巴前一秒还在摇摆，这时就突然停住了，耳朵也伸展开了。‘走啊！走啊！’我说，还用棍子戳她——我以前从来用不着棍子的。可是她死活不肯动。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个低沉的颤抖声，就像是数百颗珠子放在一面小鼓里摇动的声音。“鼓”上当然有个洞，被人用鼠尾草嫩枝编成的垫子和几块石头把洞给盖住了。我在那地方绕了一大圈，到处翻找陷阱，把绊脚线给弄掉了。我知道陷阱是怎么回事，哈鲁已经在教我怎么做陷阱了。我捅了一下，陷阱墙从天而降，那里有几十条响尾蛇蠕动着，咝咝作响，尾巴发出响亮的咔嗒声。可这个时候，老母羊又从一大丛金花矮灌木后面听到了另外一个动静。她冲了过去，尖叫声传来，西库从矮灌木后面摔了出来——是他给我设的这个陷阱。

“哈鲁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勃然大怒。而这个时候人们开始选择站队了。他们知道族长老了，可能活不长了。如果他死了，他那个弱小又不太聪明的儿子就会成为燃河部落的下一任族长。这样治疗师就会权力更大，更有影响力。正如哈鲁所说‘真正的响尾蛇就要被放出来了’。

“情况越来越糟。欺负我的人越来越多，可是人们还是会生病，治疗师治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来找哈鲁。就连其他部落的人都来找她了。

“之后，可能是去年的这个时节吧，她病得很严重。她说她的手指麻木，而且逐渐扩散了。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没几天她就要去奥堂。”

“去奥堂？”笨笨问。

“这是人类的方式。在他们感觉到死亡临近的时候，通常会选择出去迎接死亡。可是……可是……”提乔结巴起来，“想到哈鲁要独自死去我就受不了。是她发现的我——一个小婴儿独自躺在食肉动物经过的道路上。”

“她让你跟着她吗？”小星问。

提乔等了很久才回答：“是有条件的。”

“条件？”小天问。

“就是规矩。”提乔回答。他是用他以前的语言说的。他是在回忆哈鲁说的原话，可马儿们都不太明白他的话。不过提乔觉得哈鲁仿佛栖身在自己的体内。他们听见上空传来一只猫头鹰的叫声，是欧默猫头鹰，提乔一边想，一边说着马儿们听来非常陌生的话语。“这里有规矩：你不能说话，你不能给我带吃的和水。”

这时提乔的声音又变了，他后面的话马儿们似乎就能懂得多一些了。

“你不能用躺在我身边的方式给我取暖，也不能把你的星星毯子给我。那条毯子是我给你织的，不是给我自己的。如果有美洲狮来，你就跑，让美洲狮把我吃掉。”

大伙沉默了很久。后来小真问：“星星毯子？又是哪一条呢？”

“这是她给我做的最后一条毯子。我十一岁的生日就快到了，她肯定是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长。所以她就提前做好给我了。上面的星星是用许多雷鸣兽的白毛编织成的。”

“可是那条雷鸣兽的毯子怎么样了呢？就是你们铺在地板上，而她一直从上面拔毛的那条。”小天问。

“她出发去奥堂的时候，那条毯子太重了，我没办法带着，而且她也不许我带。我想，我没有回去，治疗师就会把毯子和我们小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他以为那条毯子有魔力，想要得不得了。”

“那毯子真的有魔力吗？”小天问。

提乔耸耸肩：“如果魔力是爱，爱某个受到诅咒，而且据说会带来厄运的事物，那就是吧，它有魔力。如果魔力是教一个瘸腿男孩准确且笔直地扔出一支矛，那也是，它有魔力。如果魔力是教一个男孩做出最好的陷阱，教他为从来就不认识的母亲祈祷，让他知道在他生命的头几分钟里这个人真的爱他胜过一切，那还是，它有魔力。可是我不认为这些是魔力。我觉得那就是哈鲁，只有哈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