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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肃兔置,椓之丁丁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灰衣人便是那多次神秘出现的夏至,红衣少女竟是月女。就此舍了对手,抛下长剑,奔过来将小白抱住。原来伍子胥出渔场后便被夏至拦住,夏至二话不说,拔剑便刺。伍子胥勉强抵挡了数招,便被对方刺中右腿,摔倒在地。途中遇到一名男子,自称是公子掩余的家臣徐诚,称掩余有急事找月女,事关吴王遇刺一案。月女大为意外,但既能恢复自由身,当然愿意,立即同意。却遇到守卫盘问,那人只说主人有密令,要将月女押去军中。

那一日的黄昏,残阳如血中,他在桃花岛上与月女相遇,听说她是为救望月鱼而来时,便起了极为异样的心思。对于他这样热衷山水自然的人而言,月女堪称最大的知音。他知道她还小,又不通世事,但他想要就此守护她,爱惜她,一切如她所愿,等待她慢慢长大。

孙武等人牵挂月女安危,随小白急奔。出渔场不远,便见到一红一灰两条人影正在湖边柳树下相斗。灰衣人便是那多次神秘出现的夏至,红衣少女竟是月女。而伍子胥则站在远处观战,虽看得目不转睛,神色之间却有一股诡秘之气。

小白迅疾如风,早抢在众人前头,一边狂跑,一边“呀呀”叫唤。月女回头看了一眼,欢声叫道:“小白!”就此舍了对手,抛下长剑,奔过来将小白抱住。

夏至肩头中了一剑,本已吃紧,对手却主动放弃了进攻,大为意外,随即冷冷扫了伍子胥一眼,掉头朝山上跑去。

侍从还待追赶,计然叫道:“不必追了。那人武功了得,你等不是对手。既知其姓名容貌,自会有官府出面追捕。”

月女跟小白亲昵了好半晌,这才走过来跟众人招呼:“计然哥哥!孙武哥哥!你们都还好吗?”

计然等人欣喜之余,自然亦有满腹疑问。孙武先问道:“月女,你不是被……”忽听到范蠡重重咳嗽了一声,便及时住了口。

伍子胥拾了佩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月女深深下拜,道:“伍子胥多谢月女救命之恩。”

原来伍子胥出渔场后便被夏至拦住,夏至二话不说,拔剑便刺。伍子胥勉强抵挡了数招,便被对方刺中右腿,摔倒在地。夏至挺剑刺出致命一剑时,却刺了个空。月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伍子胥横里拖开,随后拾起伍氏长剑,与夏至对打了起来。

孙武奇道:“夏至不是公子光的人吗?他为何要杀子胥你?”

伍子胥皱眉问道:“夏至何时成了公子光的人?”

孙武愈发糊涂起来,道:“难道不是吗?我还是从你口中听说的夏至的名字啊。”

伍子胥一时不及细述,只道:“夏至之事,且容我日后再细说。”又叫道:“月女,我知道你刚找人回来,很辛苦,可有一件事……”

月女奇道:“找人回来……”

眼见就要露出破绽,忽有人大叫道:“月女,你到底找到人没有?可急死我了。快,快跟我走,我想知道盈娘的下落。”

却是陈音到了,冲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月女拉走。伍子胥一时愣住。

计然道:“我看伍君也受了伤,不如先随我回渔场,稍作安置。”

伍子胥刚刚不告而别,亦不好意思再回去,忙解释道:“我是真有急事,得尽快赶回去。请计君代为转告月女,救命之恩,必当厚报。”

计然也不多挽留,便叫过心腹侍从念辞,命他多带人手,佩上兵器及弓箭,护送伍子胥回阳山,免得夏至半路再有图谋。

陈音将月女拖进渔场,一直进了庭院,这才放手,告道:“孙武告诉我,那伍子胥来找你做不好的事,不见你人,起了疑心,范蠡便骗他说你出去找盈娘了。”

他尚不知道月女曾遭公子掩余绑架一事,问道:“月女去了哪里?他们为何要撒谎骗伍子胥?”

月女为难地道:“这个……我答应了人家,不能告诉旁人。”

不一会儿,孙武等人回来,纷纷围过来问道:“月女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你自己逃出来的,还是公子掩余放了你?”

月女还是那句话,摇头道:“我答应了人家,不能告诉旁人。”

众人既惊喜于她平安归来,便也不再勉强。月女吸了吸鼻子,问道:“这是炙鱼的香气吗?”计然道:“是。专诸人在渔场,特意为大家做了炙鱼。”

月女大悦,拍手道:“实在太好了,我今日要吃好多好多的炙鱼,吃到再也吃不下为止。”计然遂令重开宴席。

向申将计然叫到一旁,告道:“本来这次我来,是有事想找渔父帮忙,可我看渔父这里也不平静,外面不但有人监视着渔场,还有刺客守在路上行刺渔父的客人。”

计然道:“不碍事。向君有需要的话,直言便是。”

向申踌躇良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我还是改日再来。”又问道:“渔父最近还会留在吴国吧?”计然道:“应该是这样。”

向申遂拱手告辞。自他入渔场,无论是当着众人,还是私下与计然独处,均未提华登半句。

刚好专诸端鱼上来,见堂中多了月女,倒也不如何惊讶。只特意走到月女案边,指着白猿问道:“这就是小白吗?”

月女笑道:“是啊,小白很喜欢吃专诸君做的炙鱼,孙武哥哥说它把计然哥哥那份全吃了。”又道:“怎么我的食案上才两条鱼?”

专诸道:“每案都是两条啊。”

月女摇头道:“我这里有两个人,我和小白,得要两份。”

孙武和计然异口同声地道:“我那份给你。”

孙武随即笑道:“我早吃饱了,渔父刚才没怎么吃,你那份就自己留着,我这份给月女。”

月女未及回答,专诸先道:“争什么争,没看见厨子还在这里站着吗?我再去做几条便是。反正这里是渔场,要多少鱼都有,包管吃够。”

月女笑道:“就是怕专诸君太辛苦。”

专诸板起脸道:“知道做鱼辛苦就好。”

出堂时,一向不苟言笑的专诸嘴角也露出了笑意。吃客争吃食物,正是对厨子的最高赞赏,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觉荣耀了。

这一场鱼宴吃吃等等,等等再吃,竟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宴罢后,天色不早,众人便各自散去。

月女主动偕小白跟来计然房间,问道:“适才孙武哥哥和范蠡都争相询问,计然哥哥为何不问我是怎么逃出来的?”

计然温言道:“你人平安就好,怎么逃出来不重要。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不必我多问。”又道:“而今我知道你答应了旁人不能透露,你得信守承诺,我更不会再问。”

月女道:“计然哥哥不是什么旁人,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计然心念一动:“孙武本是月女最亲信的人,而今我竟排在孙武之前了。”心中虽然欢喜异常,却又隐隐觉得有些对不起孙武。

月女遂告道:“我被公子掩余捉住后,关在一个密不见光的房间中,手脚都被很粗很重的桎梏锁住,移动都很困难,根本就没有机会逃走。是有人暗中放了我。”

原来当日月女离开剑坊后,便径直入城,欲到邢平府上去找计然。途中遇到一名男子,自称是公子掩余的家臣徐诚,称掩余有急事找月女,事关吴王遇刺一案。

月女因对公子掩余印象颇佳,刚好距离公子府极近,便随徐诚去了公子府。

等候公子掩余时,月女喝了侍女奉上的蜜水,便人事不知,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被锁在密室中了。

起初,月女尚不明所以,大声叫人,询问究竟,会意过来时,不禁又惊又气,骂了公子掩余一阵子,却始终无人理会,除了她自己的骂声和回音外,再无别的声响。

那密室门下方开有一扇小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自小窗中递进来饮食,取走盛放便溺的瓦罐。月女呼叫对方,让他叫公子掩余来,对方从不理睬。月女十分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虽不知公子掩余何以要捉拿自己,但料想计然不见自己去邢府,必猜及半途出了事,会设法营救,便心安了下来。

今日忽有人开了门,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先取出一双新鞋给月女。月女穿上,竟然十分合脚。

那人这才告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不能声张,不能再将这件事告诉旁人。”

月女大为意外,但既能恢复自由身,当然愿意,立即同意。那人便松了她脚上禁锢,再用黑布蒙住她的眼睛,扶着她往外走去。往上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眼前骤然亮堂了许多,大概是出了地牢。却遇到守卫盘问,那人只说主人有密令,要将月女押去军中。

又走了一段,那人这才揭开黑布,开了月女手梏,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月女左右一望,果然人已在距离市集不远的地方,当即谢了对方,飞奔来渔场找计然。至于刚好撞见灰衣剑客夏至要杀伍子胥,误打误撞地救了伍氏一命,又是另外一番巧遇了。

计然听了经过,忍不住问道:“谁放了月女?”

月女笑道:“计然哥哥自己猜,不然就不好玩了。”她经历了一番凶险,竟然仍不当回事,虽是不通世务,却也是天性淡然。

计然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就是那晚月女在邢大夫府捉住的窃贼?”

月女反而吃了一惊,问道:“计然哥哥如何一下就猜到了?”

计然道:“月女说对方走路一瘸一拐,我想应该是身上有伤的缘故。那窃贼被捉后,我命人打了他一顿,正好符合身上带伤的情形。”又道:“那个人名叫阿邦,是公子掩余最得力的手下。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救你?”

月女道:“我也不知道。他就是把我放了,然后让我不要告诉旁人。”

计然不免大惑不解,心道:“当日月女擒获那无名窃贼,我有意替邢大夫出面处置,将他鞭打了一顿,而后才送去司寇署。他该十分记恨我才对。明知公子掩余拿月女要挟我,如何会反过来助我?莫非……莫非他跟我一样,第一次见面,便对月女起了极大的好感?”

那一日的黄昏,残阳如血中,他在桃花岛上与月女相遇,听说她是为救望月鱼而来时,便起了极为异样的心思。对于他这样热衷山水自然的人而言,月女堪称最大的知音。他知道她还小,又不通世务,但他想要就此守护她,爱惜她,一切如她所愿,等待她慢慢长大。

那一晚,阿邦夜闯邢府,为月女所败,惊异地打量月女,问其姓名。次日计然审问阿邦,他只说了一句话:“让昨晚击败我的女子来,我只跟她说话。”

或许,这便是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且惺惺相惜。

今日公子掩余率军离城,正是看守最松懈的时候,阿邦极好地把握准时机,还事先为月女买了新鞋子,足见他早有纵走月女之心。而且公子掩余出征在外,也不会很快知道这件事,阿邦自己也有充裕的时间来安排后事,或是逃走,或是其他。

计然又问道:“月女没有问阿邦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月女道:“我当然问了,他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只答非所问地道:‘大王失策,派太子和二位公子出征,怕是我家公子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况且以一无辜女子性命要挟他人做事,实非我所愿见。’”

计然愈发奇怪,问道:“阿邦说公子掩余这一次出征,便再也回不来了?”

月女点了点头,道:“我听了也觉得很奇怪,还以为阿邦意指公子掩余会在与楚军对战时战死。阿邦便明白告诉我说:公子光很快要当上吴王,不但公子掩余,太子庆忌也回不来了。而我曾救过太子庆忌一命,怕是公子光会认为我是庆忌一方的人,最好先行做好准备。”

计然心道:“听阿邦口气,竟是认为公子光很快会取代吴王僚,他如何会这样以为?虽则吴王僚派儿子和弟弟出征,但王城军队仍由吴王本人掌握,公子光只有区区府兵,如何能有变天的机会?”

阿邦既是公子掩余心腹,又几度潜入邢府,一定知悉寿梦手书之事。莫不是阿邦认为公子光有办法取到寿梦手书,或是邢平会主动交出手书,公子光借此正大光明地登位?

月女见计然想得出神,问道:“计然哥哥在想什么?”

计然不欲月女多生烦恼,遂笑道:“我在想,不管怎样,阿邦救了月女性命,解决了我目下困境,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酬谢他。我这就派人去找他,如何?”

月女摇头道:“计然哥哥见不到阿邦了!他说公子掩余即将一败涂地,他是掩余心腹,势必受到牵连,他不能再待在吴国了,要去越国避一避。”

计然又是一怔,道:“阿邦当真这么说?”月女道:“我还会骗计然哥哥吗?”

计然不禁深为感叹,道:“这个阿邦,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是一位了不起的男子,牺牲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

月女懵然不明,问道:“阿邦甘愿为谁牺牲一切?”

计然不愿意月女就此觉得对阿邦有愧,遂道:“总之,阿邦是个了不起的人,竟肯为了公义,为了素昧平生的月女,而不惜背叛其主人。”

月女亦欣然道:“嗯,我也对他很有好感。他救了我,却不肯告诉我名字,一看就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幸亏计然哥哥知道他叫阿邦,不然我心中总放不下这件事。”

计然温言道:“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月女累了吧?我送你去别院歇息。”

月女摇头道:“我不累,我被关在那间黑屋子时,没别的事做,就是吃吃睡睡。”又道:“对了,盈娘出走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计然道:“这个,月女得去问陈音了。”

月女道:“难道是陈音欺负了盈娘?我找陈音去。”

出门时,正遇到范蠡前来。范蠡笑道:“我是来物归原主的。”将木剑递还给了月女。

月女喜道:“多谢。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这柄木剑了。”蓦然会意过来,道:“我被公子掩余捉了,木剑也应该在他手中,如何又在范君手里?”

范蠡道:“是公子掩余派人将木剑送给了渔父,我因为要调查五湖公遇害一案,向渔父暂借了木剑。”

月女大惑不解,正待发问,却见计然向范蠡连使眼色,登时恍然大悟,道:“原来公子掩余捉我,是打算要挟计然哥哥,难怪阿邦那么说。”

范蠡不顾计然眼色,道:“渔父为了营救月女,没少费心力,还同意与公子掩余结盟,公子掩余更是在吴王僚面前力荐渔父。而今在外人眼中,渔父已是公子掩余的人了。”

月女道:“我现下平安回来啦!计然哥哥,你千万不要再理公子掩余那个坏人了。”又问道:“五湖公的案子,范君可有查到什么?”

范蠡摇了摇头,道:“从剑伤着手,似是行不通,仍然只能从动机来调查。我与渔父都认为,行刺吴王僚的真正主谋——我们称他为某甲,便是杀害五湖公的凶手。”

剑伤是最明显的物证,某甲明显是要引人怀疑公子光。再因吴王僚于五湖酒肆遇刺,旁人必定将五湖公遇害与刺王案联系起来,公子光便成为行刺吴王僚的首要嫌犯。

但之后公子光洗清了嫌疑,某甲便又将祸端引向楚国大夫华登,且最终如愿以偿,令吴王僚、太子庆忌彻底相信是楚国派人行刺。

某甲前戏精心策划,后招接连不断,且自身不留痕迹,可谓厉害之极。

月女道:“如果我们将真相告诉吴王僚,他会不会停止发兵攻打楚国?”计然摇头道:“不会。”

范蠡也道:“报复楚人行刺不过是个借口,吴王僚早就在调动舟师了。公子光是靠伐楚才立下威名,吴王也需要再发动战争,令太子庆忌扬名立万。如此,庆忌将来才能顺利继承王位。”

月女道:“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又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失去亲人!”

计然不愿月女为无法扭转改变的世事而伤感,忙道:“月女不是要去找陈音问盈娘的事吗?”

月女道:“是了,我虽然阻止不了吴王兴兵伐楚,但盈娘这件事,我一定要管上一管。”自带了小白,赶去客房找陈音。

范蠡道:“陈音脾气倔,无论如何都不肯理会盈娘一事,连孙武都劝不动他,月女出面,会有用吗?”

计然道:“月女好动,让她有点事做便好。”请范蠡入室,问道:“范蠡君如何看待灰衣剑客夏至行刺伍子胥一事?”

范蠡道:“我在楚国时,便听说大夫费无极曾派遣刺客到吴国刺杀王孙胜和伍子胥,那夏至应该是费无极派来的刺客。”

如此,似不能解释二月十六当日五湖酒肆之事。对费无极而言,伍子胥只是个逃亡大臣,王孙熊胜才是重大威胁。楚平王薨后,掌权将军子常不欲立太子轸,便有大臣称太子建才是楚国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子建虽为郑人所杀,但王孙胜却还活着,提议派人到吴国迎接熊胜回国即位。虽然一番风波曲折后,最终仍是太子轸即位,但亦可见王孙胜在楚国之地位。

王孙胜既然还有回楚国执政的可能,对费无极便是个巨大隐患,必须得设法除去,派遣刺客行刺是最可行的法子。

夏至显然是为王孙胜而来,他几次被撞见在阳山熊胜宅第附近徘徊,便是明证。但他既以王孙胜为目标,却没有在二月十六动手,实是令人费解。

当日五湖酒肆一片混乱。从现场情形来看,第一批刺客入堂行刺前,夏至人便已在酒肆附近,甚至极可能是他出手打晕了人在后院的专诸。刺客骤然发难,意在刺杀吴王僚,堂中最混乱之际,也正是夏至向王孙胜动手的最佳时机。何以他放弃了这一良机,而改去营救吴王僚呢?

或许夏至本是楚人,料想刺客行刺吴王僚,吴国上下必怀疑是楚国所为,无论行刺是否得手,吴人都将大举报复。夏至出于远见考虑,为避免母国遭灾,放弃了行刺王孙胜的机会,改去营救吴王僚。如此,他有了吴王恩人的身份,便能在日后出面为楚国说情。

可这一解释仍有疑点。夏至未借机与吴王僚亲近,甚至连太子庆忌亲自上前道谢、询问姓名,也未多加理会,未曾留下姓名,只冷漠离去,这可不像是日后要索取回报的行为。

而且不久后楚国大夫华登即被认为是行刺吴王僚的幕后主使,吴王僚顺势宣布伐楚,夏至也未挺身而出。

莫非夏至知道势不可挽,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吴师伐楚,不如先完成任务?于是他继续到阳山监视,终于等到伍子胥单骑而出,决意先除掉一个是一个。不在阳山附近动手,大概是怕王孙胜听到动静,派侍从出来营救。

计然道:“楚国大夫费无极确实有行刺王孙胜及伍子胥的动机,而且动机强烈。他能成功离间楚平王父子,将太子建整垮,心计必相当了得,选派的刺客一定是千挑万选的人物。夏至此人,有诸多神秘之处,三次公开出现,第一次救了吴王僚,第二次救了公子光,第三次则是要杀伍子胥,似乎很难令人相信他是费无极派来的刺客。”

夏至倒更像是吴人的身份,如此,出手相救吴王僚和公子光便是理所当然之事,杀伍子胥或许是出于其他目的,譬如担心他可能对吴国造成威胁,又或许与伍子胥只是个人恩怨。

刚好孙武也来找计然,听到他与范蠡议及夏至身份,道:“如果不是在酒肆亲眼看到夏至待吴王僚和太子庆忌极为冷淡,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吴王僚一方的人。”

如此,夏至相救吴王僚就不必说了,相救公子光也是其分内之事。夏至出现在阳山,一定是受吴王僚指派,暗中监视楚王孙胜及伍子胥。因为王孙胜生父太子建曾有联晋叛郑之事,当时伍子胥正跟在太子建身边,多少参预其事,吴王僚担心王孙胜、伍子胥来吴国后受到冷遇,也会来一招联晋乱吴。

结果是,夏至不曾发现王孙胜预谋联晋乱吴,却发现公子光与阳山来往密切,于是密报吴王僚。吴王僚不敢对王孙胜动手,便下令刺杀伍子胥,非但能折断公子光羽翼,也可借此警诫公子光。

计然笑道:“我们三人各执一词,比较起来,孙武君的判断可能性最大。”

孙武笑道:“偏偏我把自己给否定了。夏至在酒肆对待吴王僚及太子庆忌的冷漠神态,绝非人臣所有。”又道:“我听伍子胥说,夏至制伏专诸后,受公子光邀请入堂就座,二人有过一番交谈,公子光也是由此知道他叫夏至。”

范蠡摇头道:“愈发搞不懂夏至此人了,何以轻吴王、太子,而重视公子光?”

计然闻言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夏至跟公子掩余手下阿邦一样,认为公子光将会取代吴王僚,所以肯为公子光所用?如此,夏至应该也知悉寿梦手书一事。那么他为何要杀伍子胥呢?难道嫉妒伍子胥太得公子光宠爱,想预先秘密除掉对手?”越想越觉得夏至来历不明,行事太过古怪。

孙武却对夏至没多大兴趣,道:“而今月女平安回来,我也该回穹窿山了,明日一早便动身。至于夏至身份,回头我可以问问伍子胥,他是公子光心腹,也许会知道。”又托请计然多照顾月女。

计然道:“月女兴许也想回穹窿山。我会派些人手过去,一来可以照顾二位起居,二来也防止公子掩余再度向月女下手。”

忽听月女在门外叫道:“喂,陈音同意去找盈娘了,大家都快出来,做个见证。”

众人出门一看,只见月女、陈音并排站在庭中,月女满面肃色,难得一见,陈音却是一脸沮丧。

计然问道:“陈音君当真愿意去找回盈娘吗?”

陈音道:“嗯,明日一早,我会去她常去的地方寻觅。”

月女道:“大伙儿都听到啦,你可不许反悔。”见陈音连连点头,这才拍手道:“好了,我要跟小白去山上看月亮,你们自己玩吧。”

计然听到月女欲夜上后山,本待阻止,或是多带侍从,转念想到她与小白久别重逢,难得亲热,再说这一女一猿尽是武艺高强之辈,若非耍以手段,万难有人占到便宜,便任凭她们去了。

孙武问道:“盈娘一事,需要我帮忙吗?”计然也道:“我可以派人帮忙。”

陈音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就可以。”

计然道:“盈娘曾提过她有一个夭折的孩子,埋在五湖什么地方,她之所以不肯离开王城,也是因为舍不得那个孩子。”

陈音一怔,随即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地方,明日一早便会寻去。”

诸人见夜色降临,便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孙武前来辞行。计然道:“月女和小白后半夜才回来,一回来便睡下了,目下还没起身,我未及问她是否要与孙武君同返穹窿山。”

孙武摇了摇头,道:“月女当然还是留在菱湖渔场好,就算她自己要回穹窿山,我也会劝她暂时留在这里,等外面那些事平静下来再说。”

计然道:“那好,就先按孙武君的意思办。”

送走孙武,小白忽然奔过来,拉着计然来到湖边,指了指正站在岸边发呆的专诸。计然心念一动,问道:“你想让我将专诸留在渔场?”小白点了点头。

计然笑道:“你是想吃炙鱼,是不是?”小白又点了点头。

计然笑道:“为了满足你这个馋嘴猿猴,我便试上一试,不过可不能保证做到。”遂走了过去,招呼了一声,道:“我这渔场虽不算小,可否住得下专诸君?”

专诸一听便会意了过来,道:“渔父想让我留在渔场吗?”

计然道:“我知道专诸君其实放不下五湖公一事,你若就此返回家乡,妻儿问起那件事,你何以回答?”又道:“我已托了范蠡调查五湖公一案,今日一早他便又出门了。专诸君不如先留在我这里。你是渔场的贵客,愿意炙鱼给大伙儿吃,那自然好,不愿意的话,就每日看看湖、打打鱼,过些轻松自在的日子。”

专诸苦笑了一声,摇头道:“轻松自在的日子,哪里会是我这种人有资格过的?”

计然正色道:“专诸君何出此言?天下没有人没资格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全在个人选择。”

专诸道:“哪有渔父说得那般轻松!多少人,多少时候,都是没得选。”随即转换了话题,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渔父。”

计然料想难以留下对方,只好道:“专诸君请讲,计然能力之内,一定办到。”

专诸道:“犬子专毅,虽不成器,却是个老实的好孩子,他一直悄悄喜欢着月女,但却不敢吐露。请渔父代为转告月女一声,将来有空之时,一定去我家乡看看专毅。”

计然一怔,随即应道:“就是这件事吗?我一定转告月女。”

专诸叹道:“前半句专毅喜欢月女之事,就不必说了,后半句带到足矣。月女那样的小精灵、小仙女,专毅是万万配不上的,只有渔父这样的人,才能照顾她周全。”也不顾主人尴尬的反应,就此告辞离去。

计然悄立岸边,胸中心潮激荡,忽有所感应,回过头去,却见小白目光炯炯,正严肃地瞪着自己。

计然问道:“你也想要我照顾月女一生一世吗?”小白居然点了点头。

计然道:“可我不知道月女自己的心思。我知道她将我当作了最亲近的人,可亲近与爱慕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孙武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她最向往的是登泰山望月,他提议同赴泰山时,她却说:“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走了,孙武哥哥就只剩一个人了,谁来照顾他呢?”

为了一个人,始终不肯离开,这是怎样的情感?恰如盈娘因为夭折的爱子埋在五湖,便冒险留在王城一样。

湖面上忽有歌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正是吴越之地最为流行的《越人歌》。当年楚共王第四子公子皙坐船出游时,有仰慕他的越人船夫抱着船桨对他唱歌。歌声悠扬缠绵,委婉动听,韵味绵长,深深打动了公子皙。公子皙遂按照楚人的礼节,走过去用双手扶住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来不只越人船夫有这份惆怅的情感。

月女睡到正午才起,听说专诸已经离开渔场、动身返回棠邑家乡,颇为失望,但听到专氏主动邀请自己后,又高兴起来,笑道:“我一定要去棠邑看看,总听专诸说那里风光好,说是江水比天还蓝。”

计然有意问道:“月女去了棠邑,穹窿山可就只剩下孙武一个人了,你不怕他没人照顾?”

月女道:“昨日回来后,孙武哥哥私下跟我说很喜欢五湖的景致。我说我和小白也很喜欢,我们可以将家从穹窿山迁来五湖边上。但孙武哥哥摇了摇头,说他兵书已然写成,他也做好了出山的准备。”

计然讶然道:“孙武竟有意出仕?那么他是打算回齐国,还是留在吴国?”

月女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总之,孙武哥哥很快就不跟我做邻居啦。”

计然试探问道:“那么月女怎么想?”

月女道:“我起初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念想到那才是孙武哥哥真正想要的生活,便也替他高兴。再说了,我和小白很喜欢这里,暂时不打算回穹窿山去。”又仰头问道:“计然哥哥,如果我去棠邑看望专毅,你会跟我一道去吗?”

计然道:“当然了。只要月女愿意,你到哪来,我都跟你一道去。”

月女少女情思萌动,主动走上前来,抱住计然,将头深埋在他胸口,喃喃道:“还是计然哥哥待月女好。我好庆幸,那晚上了桃花岛。”

有情人最难忘者,便是初遇。

计然伸手揽住了月女纤腰,心中亦感激上苍——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令自己鬼使神差地不顾侍从劝阻,独自要去桃花岛看望月鱼及次日日出,终于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

再低头见到月女满面红晕,娇羞难言,一是难以抑制,便俯身往其唇上吻去。月女全身发烫,就势闭上眼睛……

温暖,是心底的感受;感动,是生命的柔情。

正动情之时,忽有人赶至,强行将二人分开,却是小白。它严肃地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月女,一会儿看看计然。月女又气又羞,双手捂脸,转身跑开。小白也不追赶,只继续瞪着计然。

计然苦笑道:“你不是同意我照顾月女一生一世的吗,到底要怎样?”小白哼了两声,似是冷笑。

刚好侍从来报,称向申到访,计然忙道:“我要去见客了。小白得罪了月女,还不快去看看她有没有生气?”

小白扮了个鬼脸,这才自行去了。

计然进来客堂时,向申正在堂中徘徊,寒暄之后,仍是吞吞吐吐,也不说明来意。

计然遂问道:“向君这次到吴国,是为华登而来吗?”

向申摇头道:“不是。我之前不知华登来了吴国,后来在城门看到告示及首级,才知道他死在了吴国。”又问道:“华登这次来到吴地,可有拜访过渔父?”

计然道:“华登和我均不知对方来了吴国,但我二人意外撞见过两次。他仍然记恨当年之事,对我不大理睬。”

向申虽然出身向族,却与计然一样,反对向、华两族与宋国国君争权,闻言当即摇头道:“华登乱国在先,不知悔改,竟还记恨渔父规劝之事,实不配渔父与其相交。”

又叹道:“可怜华登一生暴戾刚硬,倒头来死得不明不白,无辜背上了行刺吴王僚的罪名,还给楚国招惹了一场大祸事。地下楚平王若能预知今日之事,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收留华登、向宁等人。”

计然心念一动,问道:“向君是在华登死后才得知其人身在吴国,如何知道他及楚国无辜?”

向申狐疑地看了计然一眼,道:“听渔父语气,竟也是早知华登无辜。”

计然不知向申立场及来意,只能摇头道:“我没有这么说。”

向申道:“寻常人听了我适才那番话,第一句要问的是:‘难道不是华登刺杀吴王僚吗?’渔父却是与众不同,说:‘如何知道华登及楚国无辜。’”

见计然沉默,料想对方信不过自己,遂叹道:“说起来,这次是我害了华登,也是我害了楚国。吴楚这场大战,全是因我而起。”

计然大吃一惊,忙问道:“向君何以揽责上身,如此自责?”

向申摇头道:“我不能说。不是我不相信渔父,而是不想因此而牵连渔父。”

计然心道:“向申既然是因华登背负刺杀吴王僚罪名而自责,那么他必定是真正干系其事者。”

虽猜及此节,却是惊愕交加,难以置信,遂试探问道:“向君就是派遣刺客的主谋,是不是?”

向申也不否认,道:“渔父果然不愧是渔父,一下子就猜到了。”

计然大出意外,又大惑不解,问道:“向君是宋国人,宋国跟吴国并无利害冲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申正色道:“我是宋人不假,但我更是周人。”

三十年前,向申叔父宋国大夫向戌利用个人影响力,促成晋、楚两国停止争霸战争,于宋国集会,订立弭兵之约,史称“向戌弭兵”,成为春秋史上的重大事件。

弭兵会议后,晋、楚两国之间再也没有发生冲突,处于两国之间的宋国由此避免了兵祸之苦。向戌这一利国利民之举同时惠及多国,为其赢得了很高声誉,周天子亲自召见赐酒,给予很高的礼遇。向戌感激之余,决意以周人身份,设法消弭天下战争。

向戌卒后,向戌之子向宁非但未曾继承父亲遗志,还与华族华登等人作乱,宋国内乱牵动多国出兵,晋、齐、吴三大国均因各自立场派军赴宋,楚国虽未动武,却也在各方死伤惨重之时以出兵威胁,逼迫晋、齐联军释放了被围困的华、向族人。

向申自小跟在向戌身边,幼年时还曾随叔父赴洛邑朝见周天子,决意以实现向戌目标为志向。

然消弭战争谈何容易!向戌当初能够做到,是因其交际手腕高明,个人魅力占了很大因素。而向申既无叔父的地位,也无叔父的手段,遂萌生了抑强扶弱的想法,即两国交战时,设法援助弱小一方。

“向戌弭兵”后,中原数十年无战事,只有南方吴、楚两国战争不断,而且多是吴师伐楚。宋国内乱,吴国也派军队随华登赴宋,援助华族,与中原诸国作对,其窥测中原野心已现。鉴于此点,向申便将吴国列为了首先要抑制的目标,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是刺杀吴王了。

计然听了向申一番解释,大为惊诧,然人各有志,向申冒着生命危险做行刺之事,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天下苍生,行事粗暴了些,初衷总是好的。

尽管已经知道是向申派遣刺客刺杀吴王僚,但又有了新的疑点。之前计然和范蠡认为是刺客主谋某甲毒杀了华登,再将太子庆忌引到华登藏身之所,由此坐实了楚人行刺的罪名。向申断然不会毒杀华登,又以弭兵为生平志向,嫁祸楚国者必另有其人,又是谁呢?

计然思虑一番,问道:“有一件事,向君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向申道:“渔父请问。”

计然问道:“可是向君派人杀了五湖公?”

向申一怔,道:“五湖公是谁?”蓦然想起来,道:“啊,是不是吴王僚遇刺的五湖酒肆的主人?我派人杀他做什么?”

计然森然道:“不是向君杀人就好。”

向申见计然脸色不豫,遂道:“我向申敢对天起誓,决计没有杀害无辜之人。五湖酒肆及五湖公的名字,我也是这两日听旁人议论才知道的。”

计然奇道:“向君派刺客行刺吴王僚,竟是不知行刺发生在五湖酒肆吗?”

向申道:“我派遣的死士一直苦守在王宫门前,二月十六吴王僚出宫,死士不及向我回报,便尾随吴王僚一行而去。行刺失败后,死士当场被杀,自然更不可能再回来禀报。而后吴王僚掩盖了五湖酒肆被刺事件,我刚好有事离开了王城,未及时与死士联络,根本不知出了事。后来吴人发现华登行踪,将其作为刺客主谋处死后张榜公布,吴王僚遇刺大致经过及地点才慢慢传扬开去,我也是那时才知刺客是我的死士。”

这是一个极有力的细节,计然这才相信向申没有派人杀害五湖公。

向申又问道:“渔父是如何知道华登无辜?”

计然道:“我撞见过华登两次,后一次他来到了渔场,我才大致弄清原委,他是来吴地寻人的。”

向申闻言愈发愧疚,道:“我虽与华登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们比邻而居,一道长大,多少有兄弟的情分,想不到我竟害得他身首异处。”

懊恼之下,又对自己以弭兵为志的行为有些怀疑起来,道:“我恨自己没有勇气站出来,告知吴人我才是真正的刺客,而不是华登和楚国。而今吴师大举伐楚,等于是我亲手发动了这场战争,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弭兵!”

计然不忍见对方如此自责,遂缓缓告道:“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吴王僚要靠领军打仗扶太子庆忌上位,令亲子、亲弟威名盖过公子光,行刺只是给了吴国一个出兵的借口而已。而且向君不是普通人,曾在宋国任职,一旦承认自己是刺客,便令吴国有了伐宋的借口。”

又道:“向君也没有害死华登。华登并不是被吴人逮捕后处死,他是被人毒死后,吴人才发现了他的藏身之所。”

向申闻言大骇,问道:“渔父如何会知道这些细节?”

计然道:“因为我当时也被人引向了华登藏身之所。那人非但要将行刺罪名嫁祸给华登,还预备借吴人之手,将我一并除去。”

向申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哦,嫁祸华登显而易见,是为了挑起吴楚战争,可对方为什么又要杀渔父?”

计然道:“我也不知道。”忽然有所会意,问道:“向君,你一共派出了几名死士?”

向申道:“一名。行刺这种事,在多不在精,一名高手足矣。”

计然立时会意过来——当日五湖酒肆共出现五名刺客,前四人先发动,第五人则待前四人死后才自房顶跃下。事后,人人以为五名刺客皆是一路,不过是有先有后而已。

吴太子庆忌最先发现第五人与前四人不是一路,但后来也未过于追究此细节,大概认为也有可能是第五人与前四人不过是不同吃同住而已。庆忌被人引到华登藏身之所后,鉴于其人与华登的私人恩怨,便毫不迟疑地将华登及楚国与行刺事件联系起来。华登被枭首城门,行刺案就此结案。

而事实上,前四名刺客与第五名刺客并不同路,后者正是向申所派死士,前四人则是受那一直未露蛛丝马迹的某甲调遣!

虽然吴国张榜宣称楚国大夫华登谋刺了吴王僚,但并未公布行刺细节,向申不知有前后两拨刺客,只以为自己所派死士未能得手,而吴人则将行刺罪名扣在了华登头上。

向申本是为弭兵而行刺吴王僚,反过来却促成了吴师伐楚,更是害死旧友华登,不免心生愧疚,还一度对自己的志向产生了怀疑。

至于毒杀华登的凶手,便是派遣前四名刺客的某甲,也正是这个某甲,将计然及太子庆忌先后引到华登藏身之所。

向申听计然大致叙述了经过,瞠目结舌片刻,问道:“这位某甲,难道不是吴公子光吗?”

计然道:“似乎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都是公子光,五湖酒肆的专诸亦是如此,但其实不是。”

向申道:“那么一定是晋人了。”计然摇头道:“也不是晋人。”

向申道:“除了楚国和晋国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嫌疑了。”

又忖道:“或许这只是个人行为,就跟我一样。当然,我以死士刺杀吴王只是为了制止吴国坐大。这个某甲目的则是挑拨吴楚相斗,应该是个跟楚国有极深仇怨的人,刺杀吴王僚也好,嫁祸华登也好,都是为了将吴师兵锋引向楚国。”

计然心念一动,心道:“这不就是伍子胥吗?”

伍子胥来到吴国,不是为了避难,而是要借吴师向楚国复仇,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露过的,公子光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成功将他排挤出朝。

或许伍子胥得知杀父仇人楚平王已死,便将怒火发向其母国楚国,欲以刺客行刺激怒吴国,好将吴师兵锋引向楚国?但他何须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呢?他既成为公子光心腹,不会不知道吴王僚在遇刺前便已调动舟师,有用兵迹象。

还是说,吴王僚调动水军,并不是为了攻打楚国?伍子胥正是从公子光处得知此点,才萌生刺杀吴王僚之意,好令吴国改攻楚国?

舟师靠水行船,有水道可通者,只有楚、越二国。齐国须走海道,且已与吴国联姻,可以直接排除。既然不是楚国,莫非是越国?

但昔日晋国大夫申公巫臣曾与第一任吴王寿梦立有誓约,灭楚前,不得兴师攻伐他国。正因为此点,与吴国结下难解深仇的越国才始终没有吴师大军压境的遭遇。

计然忽又联想晋国国君亲自下令谋取寿梦手书一事,暗道:“莫非寿梦手书不关乎吴国王位继承人,而是晋吴盟约?”

晋国国君得知吴国将要大举伐越,有违当年申公巫臣之约,是以命赵须取到寿梦手书。至于晋君打算如何利用手书,则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吴国原先预备伐越的话,便能解释许多事情。譬如伍子胥派刺客行刺吴王僚,促成吴国弃越攻楚。伍子胥也怀恨当年公子光在吴王僚面前进言、导致吴王僚将他闲置一旁之事,仿鱼肠剑造了一柄兵刃,杀死五湖公,引众人怀疑公子光。但伍子胥最终的目标还是楚国,所以又毒死华登,引吴太子庆忌到其住处。

然其中尚有不能解释之处,就是引计然和月女到华登藏身之所一事。伍子胥早就知道月女曾救过太子庆忌一命,还一度想利用此点,他这等精明之人,明知不能得手,又何须多此一举?

这一节解释不通,就表明伍子胥不是某甲,他嫌疑确实很大,但同时与吴王僚、公子光及其母国楚国为敌,已远远超出他的能力。

除了伍子胥之外,越国也有动机。越国虽是楚国属国,但引吴国攻打楚国,总比吴师攻打越国好。越国间谍得知吴师将要伐越后,便谋划行刺吴王僚。行刺未能得手,又以仿鱼肠剑杀死五湖公,引吴王僚与公子光相斗。公子光手中鱼肠剑本为越国所有,越人在献给吴国前,仿造上几把,全然不是难事。

至于华登,他目下是楚国大夫的身份,而越国是楚国附属国,或许他一到吴地,便有越人认出了他,严密监视,再设法毒杀其人及侍从,成为行刺事件的替罪羊。

越人监视华登行踪,发现计然两次与其接触,由此盯上计然,也是情理之中。又知计然、月女在暗中调查五湖公命案,心中忌惮。但越人刺客尽死,外人不知具体情形,越人也是如此,正如向申一样,他们不知月女救过太子庆忌,便想借华登攀连二人。

越人便是某甲!这是迄今最为合理的推测。要证明此点不难,只需找到伍子胥,当面质问,排除他的嫌疑,再设法查证吴国原先预备伐越一事为真。

只是计然已看出伍子胥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将来也必成大事,此人刚戾忍卼,若是直接问他,必引他不快,来日记恨旧事,必会报复。

向申见计然神情闪烁不定,良久无言,以为对方害怕受自己牵连,便起身告辞道:“多谢渔父今日之言,我心结已去,就此告辞。”

计然料想向申几度登门,必有所求,所求者,无非为其所行之事。他虽然佩服其志,却并不赞成其行事,不欲多卷入其中,以免招祸。又想到向申所遣死士本可以得手,却意外为月女所阻,也不知向氏一旦知悉此事,会不会因此而深恨月女?遂不多问,只命人送客。

到了日暮时分,范蠡回来,满脸倦色,告知追查五湖公凶器一事,仍是一无所获。

计然道:“我猜天下不止一柄鱼肠剑,越人在将鱼肠剑献给吴国前,便已有仿造。”说了向申实为刺客主谋之一,又告知自己推测越人才是某甲。

范蠡道:“我因为关注军事,对陆战车阵、舟师船阵略有研究,听渔父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当日所见吴国舟师调配,确实更像是针对越国的。或许越人间谍便是由此发现了端倪,才急急策划了行刺吴王僚事件。”又想起人在越国的好友文种来,心道:“也不知道文种在越国怎样了?”

计然道:“我素来不关心政治,吴越之争也好,吴楚之战也罢,我都没什么兴趣。我也不会偏向吴楚越任何一方。但越人杀了五湖公,我答应了月女,要查出真相,给死者一个交代,所以我一定要揪出这个越人间谍来。”

范蠡道:“既是潜伏的间谍,最擅长的便是隐藏身份,怕是极不好找。”

计然道:“就从凶器着手。我们已经知道凶器是仿鱼肠剑,是在越国铸造,但这么小的剑,也不是寻常铸剑师能够办到。明日我们便一道赴市集,向剑坊女主人莫邪打探,看越国谁有能力铸造此等小剑。”

范蠡拍手道:“果然好计!”又踌躇道:“干将、莫邪好大的名气,听说莫邪丈夫干将是吴国人,莫邪自己却是越国人,她会不会有所牵涉?”

计然道:“范君的顾虑有道理!那我们明日便先去见市集的市吏被离,他如果说莫邪可信,我们便直接去剑坊。他如果有所迟疑,我们就另想办法。”

范蠡奇道:“渔父如何会如此信任一个市吏?”

计然笑道:“吴国的市吏不同于别国,是世袭制,就算是吴王,也不能任意撤掉其职。听说吴王僚一直嫌弃吴市规模太小,收取的税金不够多,认为被离对此负有责任,但也拿他没办法。”

范蠡道:“原来如此,我来吴国近一年,竟不知道有这回事。”

计然笑道:“范蠡君的精力,全放在关注吴国军事上,断然留意不到商业这等微末行当。”

范蠡道:“商业可不是微末行当,是关系国计民生之大事。”又问道:“怎么不见月女?”计然道:“嗯,她跟小白玩去了。”

晚饭时,月女仍不肯出来,计然料想是因为今日湖边之事,也颇觉难堪,便命人将饭菜送去她房中。

次日一早,计然正待出门,月女已先到来,笑意盈盈地道:“听说计然哥哥和范蠡君要去市集,我也要去逛逛。”

计然道:“月女不怕被公子掩余手下看到吗?阿邦可是向同伴撒谎,说押你去了掩余军中。”

月女想了想,遂道:“虽然我并不怕那些人,就算被他们看到也不能怎样,不过计然哥哥是去办正事,还是不要另生风波的好,我就留在渔场陪小白吧。”

计然遂与范蠡出门,径直来到市集。市集正纷传刺客路幺莫名死去的消息。

范蠡道:“路幺不就是那行刺公子光的市集小吏吗?”

计然忙命侍从东润前去打探。不一会儿,东润回报说,确实是行刺公子光的刺客路幺死了。路幺就擒后,公子光很是恼怒,亲自执鞭审问。大司寇季札闻讯赶来,命人将刺客带走,说要以国法制裁。当晚,路幺便死在了牢狱中。

范蠡道:“外间风传是吴王僚派人行刺,会不会是吴王僚杀人灭口?”

东润摇头道:“应该不是,听说路幺被带入司寇署,并没有过堂审问,而是被立即收押入囚室,看管极严,只有大司寇一人进去过。”又道:“难不成是季子杀人灭口?这显然不可能。大概路幺在公子府受了鞭笞,刑伤过重,受不住牢狱的寒气。”

计然摇了摇头,道:“不管路幺是受何人指使,怕是吴王僚和公子光再难以像以前那样相处了。”

遂赶来鼓楼见市吏被离,向他打听剑坊莫邪为人。

被离道:“剑坊为吴国王室铸剑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莫邪当然是可信的,更何况她是欧冶子之女。”

范蠡问道:“最近市集可有越人活动?”

被离道:“这个嘛,最近市集是来了不少外人,可吴越两国虽有宿仇,却是同音同俗,很难从形貌口音上来分辨到底是吴人还是越人。”

范蠡心念一动,问道:“路幺是市吏君手下吗?他在这里任职多久了?”

被离道:“将近十年吧。平日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口舌有些笨拙,但手脚相当麻利,谁料到他竟敢去行刺公子光。”

又连连摇头道:“这个路幺,可是害惨我了。大王听说路幺行刺公子光后,立即召我进宫,详加盘查。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呢?大王当即发了怒。要不是我有世袭的官职保着,只怕我早已人头落地了。”

范蠡道:“吴王僚召市吏君进宫,都问了些什么?”

被离道:“路幺是什么来路,怎么当上小吏的,为什么要行刺公子光之类。外间那些流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果真是大王派人行刺公子光,他还会召我入宫问路幺什么来历,何以行刺公子光吗?”

又道,“公子光也不是善碴儿,我人刚从王宫回来,他便派人将我带到公子府,当作犯人一般审问,厉声问我是不是早就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计然道:“市吏君可有将吴王召见及问话告知公子光?”

被离道:“当然一一禀报给了公子光。我还特别强调说,大王对路幺行刺这件事毫不知情,请公子千万不要相信外面那些流言,中了奸人离间之计。”

被离因为这件事没少受呵斥,不愿再提,换上笑容,诚恳地道:“大王命我整顿市集,务必弄出个样子来。我这等愚钝之人,也没什么好办法。正好渔父今日大驾光临,还请渔父不吝赐教,指点几招。”

计然笑道:“我可没有管过市集的经验。”

被离道:“不,不,我请教的是贸易经商的经验。谁不知道,渔父最懂经商之道,由此才富有四海,坐拥天下财富。”

计然笑了笑,他因借助被离之力不少,便道:“经商确实有一些基本原则:首先,要选取质量好的货物。货物质量不好,或有损坏,便很难卖出去,或卖不出好价钱,如此,便无利可图,甚至亏损。”

被离道:“如果手头已经有了许多质量不好或有损坏的货物呢?”

计然道:“不要存货,要尽量降价出售。千万不要因为价格便宜而舍不得卖,不然只会损失更多,甚至到最后,货物变得一钱不值。”

又道:“其次,在进行货物贸易时,要把握价格变化的规律。物价涨到高位时,要果断卖出货物,物价跌到低位时,则可以买进货物。简单说,就是高卖低买,低进高出。”

被离问道:“那么要如何把握价格变化的规律呢?”

计然道:“物价受制于市场供求,据市场上货物的余缺,可大致预测出物价的贵与贱,货物供过于求,价格会下跌,供不应求,价格就会上涨[1]。”

一旁范蠡也听得入神,问道:“有些特殊货物,譬如粮食,通常是由官方统一定价,又当如何经营呢?”

计然道:“这要看官方定价几何了。譬如你们楚国,粮价很低,每斗二十钱,对商人固然有利,但却对农夫不利,不利于农业发展。又譬如齐国,粮价很高,每斗九十钱,对农者有利,却对商人不利,不利于商业发展。最好是像宋国那样,在每斗八十钱到三十钱之间波动,农夫、商人都有利可图,对发展农业和商业都有利。而且平案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粮食不同于其他货物,只有保持售价平稳,市场才能繁荣。”

被离叹道:“渔父一番高论,被离深为叹服。粮价平稳之论,更是关系到国家繁荣与否,我一定会禀报大王,劝他采纳。”

计然笑道:“我随兴说上几句,哪里是什么高论?”

出来鼓楼,范蠡笑道:“今日渔父向被离指点生意经,我这个旁听者也是受益匪浅。”

又提及路幺行刺公子光一事,范蠡道:“目下看来,吴王僚跟这件事无关。我在想,路幺也许是越人间谍,行刺公子光,不过是要挑拨吴王僚与公子光相斗,吴国内乱,便再也顾不上攻伐越国了。”

计然道:“但以当时情形来看,若不是专诸在场,路幺本可以得手,公子光死了,吴国确实少了一员能征善战的将军,但吴王僚坐稳了王位,吴国局势由此稳定了下来,从长远来看,对吴国反而是有利的。”

范蠡听了,深为惊叹,道:“难怪渔场总有人说渔父精于算计,当真是不负此名,瞬间便能将利弊分析得一清二楚。渔父这样的大才,不能为国所用,实在可惜。”

计然摇头道:“没什么可惜的,我倒很满意现下的状态。”又叹道:“说到这个国字,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国人。”

范蠡不以为然地道:“大家都是周人,是哪国人,反而不重要。”见计然颇有意味地看着自己,问道:“怎么,渔父不赞同我的观点?”

计然道:“不是。范蠡君‘同是周人’的观点,跟我那位朋友向申倒是完全一致。”

来到剑坊,正好遇到莫邪。莫邪以为计然是为佩剑而来,忙道:“已经选好了材料,计君可要过目?”

计然摇头道:“我又不懂铸剑,选料一事,全凭娘子决定。娘子这里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莫邪遂引计然、范蠡二人来到后堂。计然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娘子可有听过有人仿铸鱼肠剑一事?”

莫邪一愣,不明其意,问道:“鱼肠剑不是在公子光手中吗?如何仿铸法?”

范蠡道:“鱼肠剑为越国所献,早先在越王允常手中。会不会越王格外喜爱鱼肠剑,曾命人仿铸了一把?”

莫邪笑了一下,道:“这好像不大可能。先父为越王铸有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鱼肠仅排第四。而且排名第五的巨阙是巨剑,比鱼肠剑更适合作献剑。若越王爱惜鱼肠剑,不舍得献给吴王,自行留下便是,何须再仿铸一把?”

范蠡道:“或许越王只是想多铸几把鱼肠剑,好用以赏赐大臣呢?”

莫邪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懂范君何以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非要认为越王命人仿铸了鱼肠剑。”

计然道:“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莫邪道:“万物俱有法度,剑也是如此,尺寸大小合乎规矩,便容易铸造,违背常理,便是极难。像鱼肠小剑,以及巨阙大剑,不是人人都能铸出的。”

范蠡忙问道:“越国可有能铸出小剑的工匠?”

莫邪道:“有,便是先父欧冶子。而今天下能铸此小剑者,只有我和我丈夫干将。之前我本打算按照鱼肠剑的形制为月女铸一柄差不多的小剑,但她看上了那把用来作模子的木剑,便就此作罢。”

顿了顿,又想了起来,忙告道:“其实越国还有一名工匠也有铸出小剑的能力,就是我师兄无牙,不过他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过世了。”

范蠡仍是不甘心,追问道:“世间当真只有一把鱼肠剑?娘子和尊夫干将没有铸过类似的小剑吗?”

莫邪笑道:“我夫妇还能不清楚自己亲手铸出的剑吗?世间只有一柄鱼肠剑。”又对计然道:“对了,我丈夫干将很快就要归家。计君定做的宝剑,我想等他回来后,与他商议一下,再行动工,如何?”

计然道:“听凭娘子安排。”与范蠡就势辞出。

莫邪亲自送出大门,道:“虽然莫邪不知道二位今日到访到底有何用意,但料想范君所问之事,自有深意。我虽称只有我夫妇二人能铸小剑,但天下能人甚多,也许莫邪孤陋寡闻,不知尚有隐姓埋名的高手。”

范蠡道:“娘子太过谦了。天下人谁不知道干将、莫邪是欧冶子之后最高明的铸剑大家。”

离开剑坊,计然问道:“范蠡君还怀疑莫邪与越人勾结吗?”

范蠡摇头道:“不,莫邪坦率真诚,正如被离所言,绝无可疑。”

计然笑道:“被离自小便在市集迎来送往,阅人无数,看人是极准的。”

二人之前断定凶器为仿鱼肠剑,本是有把握而来,却依然一无所获。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时,计然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忙叫过侍从念辞及鱼亭,命道:“去,快去捉住那名男子。”

范蠡奇道:“那人是谁?”计然道:“那人便是当日将我和月女诱去华登藏所的孟白。”

范蠡道:“那么这孟白一定是越人间谍了。”

计然料想越人间谍能将华登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毒死,手段毒辣,孟白也必不简单,担心两名侍从力单,正待与范蠡赶过去帮忙,忽有铜脸男子挺身拦住,问道:“足下便是号称渔父的计然计君吗?我家主人想请渔父过府一叙。”

计然道:“你主人是谁?”铜脸男子道:“公子光。”

计然大为惊愕,一时不及多问,道:“请代计然向公子光致谢。只是目下我有急事,等忙完手头之事,一定去贵府拜访。”

铜脸男子却甚为执拗,不肯让道,振振有词地道:“主人交代了,务必请到渔父。臣这般空手回去,无法向主人交差。”

计然颇为不悦,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我说了我有急事要办,你还要摆出一副强请的样子,这是你家主人教你的待客之道吗?”

范蠡忙道:“公子光诚意相邀,渔父便走一趟,这里的事交给我了。”也不待计然回应,自去追赶侍从。

计然叮嘱不及,料想范蠡精明过人,不会有失,便转身随铜脸男子往公子府而来。

公子光正在堂中待客,屋子中欢声笑语,颇为热闹。

侍从引计然进来时,公子光忙起身相迎。他曾自车上跌落,脚伤未愈,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握住计然双手,道:“光仰慕渔父大名已久,渔父来到吴国多日,今日才得晤面,是光之过失,该罚。”

主人笑脸相迎,计然也少不得要客气几句,道:“公子是主,计然是客,本该我先来拜会主人才对,是我有错。”

公子光笑道:“我来为渔父引见。这是我二弟夫概、三妹寺吁。夫概身后的女子,是他的侍妾阿茹。这边三个是我儿子,老大王孙波,渔父早先见过的。这是老二夫差,老三王孙山。这个,是我最爱的女儿滕玉。”

滕玉才十二三岁,年纪比月女还小,好奇地打量计然脸上的坑洼,道:“父亲说你年轻有为,名气很大,我以为是个潇洒英俊的男子,却想不到你这般丑。”

公子光当即板起脸,喝道:“滕玉,不得对贵客无礼。”

滕玉冷笑一声,双手一拍几案,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到门口时,又回身道:“他就是长得丑!长得丑,还不让人说吗?”

公子光怒道:“滕玉!”滕玉做了个鬼脸,小跑了出去。

公子光极是难堪,只得讪笑道:“这孩子,都被宠坏了。”

堂上诸人不敢应声,只有夫概微微发笑,似有意看到兄长发窘。

计然笑道:“令爱说的是事实,我计然就是个丑男子,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公子光见计然为人豁达,丝毫不以为意,当即转怒为喜,笑道:“渔父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就好。”一边说着,一边向妹妹寺吁使了个眼色。

叔姬寺吁便起身道:“兄长还要招待贵客,我们先退下吧。”引着三名侄子出去。

夫概等诸人出门,这才扶着侍妾阿茹的手慢慢起身,走到计然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引阿茹去了。

公子光见计然面有疑惑之色,忙解释道:“我府上今日本来有个家庭小聚会,但我听说渔父人到了市集,便临时命人请来,还望渔父莫要嫌光唐突。”

计然道:“哪里,能得公子光盛情邀请,计然荣幸之至。只是打扰贵府亲眷小聚,实在过意不去。”

公子光命人撤去残宴,重设几案,请计然坐下,这才道:“渔父是聪明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光今日冒昧请渔父来,除了久仰大名想见上一面外,还有一件事,想当面向渔父请教。”

计然道:“请教不敢当,公子有话,直说无妨。”

公子光道:“渔父跟光之四叔……哦,也就是吴国当今大司寇季札相熟吗?”不待计然回答,又道:“听说渔父不幸自车上摔下后,四叔亲自送渔父回去,这可是极为罕见之事。”

计然道:“当日我有事到邢大夫府上,在那里遇到季子,是第二次见面,前一次是在五湖酒肆中,实在谈不上相熟。至于季子送我回渔场一事,我也是事后方知,惊讶之情,不在公子之下。”

公子光道:“仅见面两次,四叔便愿长途驱车,送渔父回家,愈发可见渔父有过人之处。”

计然道:“计然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季子宅心仁厚、爱民如子罢了。”

公子光哈哈大笑,道:“渔父,你我都知道你这句话言不由衷。不过渔父不肯见告,光亦不会强人所难。”

计然道:“公子召计然前来,应该不是为了询问我与季子是否相熟的。”

公子光道:“当然不是。有一件事,我很是困惑,想向渔父打听。”

收敛笑容,声音登时也变得低沉起来,问道:“渔父可有听说市集小吏路幺向本公子行刺一事?”

计然道:“略有耳闻。”

公子光道:“那么渔父如何看待路幺行刺这件事?”

计然迟疑了一下,答道:“计然是宋国人,不敢妄议吴国之事。”

公子光道:“渔父本来是想说‘不敢妄议吴国国事’吧?”

计然道:“公子是吴国公子,身份尊贵,又能征善战,威震四方,公子之安危,干系吴国大局,这般说也是可以的。”

公子光听了颜色大悦,道:“我原以为渔父是公子掩余的人,既有刚才一番话,渔父也算得上是本公子的知己,我便实言相告。路幺就擒后,本公子亲自审问,问他受谁主使。”

路幺却不肯承认背后有主谋,只称跟公子光有私人恩怨。公子光问他有何私人恩怨,路幺又答不上来。公子光愈发怀疑,遂动了重刑。

那路幺哀号震天,最终受刑不过,出声求饶。正待招供时,季札赶到,以大司寇的身份,将路幺带走。结果,路幺当晚便死在了牢狱中。

计然道:“这件事,我今日在市集也有听到。听说司寇署看管甚严,路幺被囚禁后,只有季子一人进出过囚室。”

他本待强调路幺之死并没有什么阴谋,不过是刑伤过重致死而已,不料公子光重重一拍几案,道:“问题就出在四叔身上!”

原来公子光对路幺事件深为怀疑,虽然争执不过季札,任凭对方带走了刺客,却立即作出安排,以重金收买司寇署官吏,得知路幺其实是中毒而死,尸体被抬出囚室时,七窍仍流血不止。

计然闻言骇然,半晌才问道:“莫非公子怀疑是季子毒死了路幺吗?”

公子光道:“我心中确实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多谢渔父替我说了出来。”直起身来,拜了一拜。

计然回了一礼,问道:“那么公子找计然来,是想让我替公子去问季子这件事吗?”

公子光点头道:“我是晚辈,不能当面问四叔这件事,渔父是最合适的人选。”

计然为难地道:“不是我不肯帮忙,可这究竟是你们姬氏王族的家事……”

公子光道:“渔父!我公子光也是吴国大王之子,多年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为吴国立下赫赫战功,而今却被夺去兵权,闲置一旁。我也不敢再争什么名分,只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我公子光到了目下的处境,四叔还要派人来行刺我?”言语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人却已是泪流满面。

又道:“渔父可知光今日为何要召集家庭聚宴?因为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刺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侥幸躲过下一次。在有命活着时,跟至亲之人多聚一刻,总是好的。”

计然闻言,深为动容。又想到自己幼年时在晋国水深火热的处境来,那情形,跟今日公子光倒有几分类似。但真正打动他的,却是公子光对待亲眷的态度。

公子光举袖抹了眼泪,道:“若是如流言所传,是大王派路幺来行刺,我倒也无话可说,甘于就此认命。可是四叔他……我实在不明白。我……我是他最宠爱的侄子,本来是要过继给他做嗣子的。多年来,我亦视四叔如同亲父,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待我。”

计然遂道:“计然愚钝,实难相信以季子之为人,竟会做出遣人行刺,再杀人灭口这种事,这其中,一定另有蹊跷,或是有什么误会。”

公子光道:“既然渔父这般说,可愿意替光查明真相?”

计然点了点头,道:“如果能查明真相,促成公子与季子和好如初,正是计然之所愿。”

公子光道:“如果真是四叔所为呢?”

计然微一凝思,即道:“果真如此的话,季子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我相信这理由一旦说出来,足以令人信服,我也会如实告知公子,并规劝季子珍视叔侄情分,毕竟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世间名利权势,不过是过眼云烟,繁华落尽,所珍视者,所守护者,唯有亲情。”

公子光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流涕太息道:“难怪渔父能享有大名,更能得到四叔青睐,果然不同凡响。请渔父先受光一拜。”

计然忙举手虚扶,道:“公子不必客气,能为解除公子心结稍尽心力,也是计然之荣幸。”

谈罢正事,公子光便命置酒上菜,又问道:“掩余在大王面前力荐了渔父,大王也许诺会为渔父安排一官半职,当真如此吗?”

计然道:“那是公子掩余有意如此,好让旁人以为我计然是他的人。况且入仕为官,从来非我所愿。”

他一句话便解释清楚了掩余力荐一事,公子光立即释然,道:“想不到掩余表面是个老好人,暗中也在拉帮结派,竟然还想笼络渔父。”

又冷笑道:“掩余一定是想兄终弟及呢!可惜庆忌那莽夫枉有吴国第一勇士之名,竟不知亲二叔预备在背后插他一刀。”

计然见公子光亦是目光如炬之人,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之处,便不再多言。公子光亦不再提王室之事。

忽又想到那神秘刺客夏至,计然问道:“公子可知伍子胥曾在渔场附近遇刺?”

公子光闻言大为惊异,问了经过,讶然道:“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伍子胥居然没有派人告诉本公子。”转念即明白究竟,叹道:“他是见我处境艰难,不忍我烦上加烦。”

计然道:“那刺客夏至,公子可知其来历?”

公子光道:“当日他擒住专诸,我爱惜他是名壮士,邀他入堂,攀谈了一阵。他自称名叫夏至,是楚国人,刚好路过公子府,见专诸形迹可疑,便留了神。”

又道:“莫非他接近我,其实是为了接近伍子胥?嗯,这个人一定是楚国费无极派来的刺客。”

计然道:“相比于伍子胥,王孙胜对费无极的威胁不是更大吗?当日夏至人在五湖酒肆,本有刺杀王孙胜的最佳机会,他却放弃了。”

公子光道:“王孙胜年纪还小,又是楚国王族,或许夏至不敢对他动手。”

又笑道:“渔父前半句话,恕光不能赞同。要说对费无极的威胁,伍子胥可比王孙胜大多了。王孙胜确实还有回国执政的想法,但只是想想而已。伍子胥却是发誓灭掉楚国,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那份决心和气概,我公子光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

计然细一思虑,果真是这个道理,心道:“公子光到底是公子光,有极准的看人眼光。那夏至曾监视跟踪王孙胜,大概看出他不足为虑,反倒是伍子胥,将会是楚国强敌,于是专心对付伍氏,却意外为月女所阻。”

计然又问道:“还有一事,我颇感好奇,日前我听到风声,说吴国舟师原本是要攻打越国,出了楚人行刺吴王一事后,吴王震怒,便下令吴师改攻越为伐楚,是这样吗?”

公子光道:“渔父消息好生灵通,这等吴国军事机密,竟也能知悉。不错,吴师原本是要攻打越国,大王想任太子庆忌及两个弟弟为帅,令三人一战扬名,觉得越国弱小,远比楚国好对付得多,所以特意选了越国作为庆忌等人的首战目标。”

计然这才明白究竟,又问道:“可我听说晋楚两国立有盟约,灭楚之前,不得兴师攻伐他国。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光道:“是有这回事!但那是申公巫臣与先祖寿梦所立盟约,而今几十年过去了,吴国已是第五任吴王在位,谁还顾得上当年的盟约?之前大王不是也派了大军随华登赴宋吗?那已是违反盟约之举。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计然心道:“寿梦手书抑或涉及当年盟约,抑或干系吴国王位继承人,无论哪种,公子光都不知悉真有寿梦手书一事。”

公子光又恨恨道:“这个华登,还恩将仇报,竟跑到吴国来行刺大王,害得我跟着虚惊了一场。”

计然不便接话,又闲谈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公子光道:“光有足疾,恕不能远送。渔父已是公子府贵客,随时欢迎大驾光临。”

计然离开客堂,随下人穿过前院时,忽觉腰间一痛,低头一看,却是被石子砸中。循迹望去,竟是公子光之女滕玉板着脸站在花丛后。

计然问道:“你为什么要用石子砸我?”

滕玉道:“是你这丑八怪害得我挨了父亲训斥。他一向疼我,今日竟当着弟弟们的面责骂我,我这脸往哪儿搁?不砸你砸谁?”

计然闻言,不由得哭笑不得。下人畏惧滕玉,不敢相劝,只低声告道:“快些走吧。这是府里的小魔头,谁也招惹不得的。”

计然点点头,道:“实在抱歉啦。”

正待走开,滕玉又是一块石子砸来,计然既有防备,便闪身躲开。

滕玉大怒道:“你还敢躲,我……我……”一边发怒,一边往脚下寻找石子。

忽有女子赶过来斥道:“滕玉不可胡闹。”却是滕玉的姑姑叔姬到了。

滕玉道:“你虽是我姑姑,年纪却比我大不了几岁,装什么大人?”撇了撇嘴,自往花丛后玩去了。

叔姬歉然道:“实在抱歉,滕玉是被她父亲宠溺坏了。”计然笑道:“不碍事。”

叔姬又叫道:“渔父请留步!叔姬有一事,想请教渔父。”

计然见对方欲言又止,便对下人道:“你先退下,我一会儿自行出府便是。”

下人应道:“诺。渔父的侍从已经到了,正候在府外。”

叔姬等下人走远,又见左右无人,这才道:“之前听家兄说,渔父住在菱湖渔场,对吗?”计然道:“不错。”

叔姬忽然满面通红,低下头去,只抚弄腰带上的玉佩。

计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对方开言,便问道:“叔姬可是有什么不便启口之事?”叔姬嘤嘤道:“也不是。”

计然道:“那么便请叔姬明言。”

叔姬又扭捏了一会儿,这才道:“菱湖渔场离穹窿山不远,渔父可认得隐居在那里的孙武?他……他人可还好?”

计然曾见到孙武与叔姬结伴到五湖酒肆,当即猜到她少女怀春,对孙武一见钟情,是以念念不忘,忙道:“孙武人很好。前几日他一直住在菱湖渔场,昨日一早才离开。”

叔姬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原来他去了菱湖渔场,难怪家臣在穹窿山找不到他,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既然得知爱慕的男子安然无恙,便放了心,匆忙对计然道了声谢,转身飞一般地去了。

计然出来公子府,见念辞、鱼亭两名侍从正候在一旁,却不见范蠡,忙上前问道:“范蠡人呢?可有捉到孟白?”

念辞道:“未能捉到人。那孟白对市集地形十分熟悉,几下就把臣等甩开了。范蠡君追上来问过究竟后,认为市集就那么几条通路,孟白一定还在附近,藏在了什么地方,遂分开寻找。但寻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孟白踪迹,范蠡君人也不见了。”

计然隐隐感到不妙,忽见到市吏被离之侄要离站在街对面,忙招手叫道:“快带我去见你叔叔。”

要离见计然神情紧张,也不多问,引其赶来市集鼓楼。

计然告道:“我朋友范蠡,市吏君今日见过的,他刚刚失踪了。”急请被离调派人手,到范蠡失踪一带寻找。

要离问了失踪地点,道:“那一带算是市集边缘了,再往外都是田地,不可能藏人。有一处废宅,就在补釜匠的铺子后,会不会人在那里?”

计然觉得有理,忙引人寻来废宅,一推开院门,便发现范蠡俯卧在地上,心中一紧,脚下也有所迟疑。

侍从鱼亭上前翻过范蠡,一探鼻子,告道:“范蠡君人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计然这才略略放心,命道:“去宅子里面看看。”自己扶住范蠡,掐其人中,叫道:“范蠡君,范蠡君,你醒醒!”

范蠡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一见到计然,便道:“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侍从鱼亭奔出来告道:“里面没人,但发现了许多兵器,除了刀剑、弓箭外,还有几副楚国堂谿出产的堂甲。”

被离也跟在计然身后,不明所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计然料想市吏是吴王放在民间的心腹耳目,被离必已知晓自己曾出现在华登藏所一事,掩饰反而令其起疑,便如实道:“当日曾有自称孟白者将我引去华登藏所,今日我在市集发现了孟白,范蠡和侍从赶去捉拿,结果被他跑掉。”

范蠡接口道:“我辗转寻来了这里,在院外听到有人对话,是一男子和一女子。那男子道:‘我刚刚露了行迹。甩是甩开了对方,但他们会不会寻来这里?’那女子当即发怒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会儿楚君就该到了,万一被人撞破,楚君有所闪失,你我如何担得起责任?’听起来,那位楚君十分重要。我正想从院门窥测那一男一女样貌时,忽然脑后生风,挨了重重一记,便晕了过去。”

计然道:“应该就是那女子口中的楚君动手打晕了你。”

被离已渐渐会意过来,料想这处废宅必定干系大事。

计然道:“我等只是意外卷入,实在不想多牵涉其中,这里既有市吏君善后,我们便先回去治伤了。”

被离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又道:“那孟白心怀歹意,竟敢对渔父下手,明日我会请画师赶赴渔场,根据渔父描述绘出其形貌,再张贴在市集各处,定能将其抓获。”

计然点点头,道:“甚好,只是有劳市吏君了。”遂引范蠡及侍从告辞。

走出废宅老远,计然又忍不住回头看去,问道:“范蠡君是在院外被人打晕的吗?”

范蠡道:“是,当时我走近院门,正要往里窥看。”

计然道:“但我们发现你时,你人在院子里。”

也就是说,那楚君自背后打晕范蠡后,怕人发现,又将范蠡拖进了院子里。

范蠡起初不明计然问话之意,凝思过一回,才反应过来,道:“啊,渔父是在纳罕,为何他们没有杀我灭口。”

范蠡当时正朝院中窥测,极可能看到了那一男一女的相貌。男子应该就是孟白,形容早已败露,不在乎被范蠡看到,但那女子身份尚是秘密,若是范蠡看到,如市吏被离所言,绘出形貌,张贴各处,她在吴国还能有容身之处吗?

楚君既看到范蠡窥视院中,出于保险考虑,定会杀其灭口。而且杀了范蠡,再抛尸他处,有意引人发现,还有可能保住废宅这处上佳的藏身之所。为何要弃百利,而求一害呢?

范蠡自己也有些糊涂起来,道:“的确,杀我灭口才是上上之策,他们为何放过了我?”

计然也不明究竟,遂命侍从念辞送范蠡先去就医。范蠡挨得一记不轻,只觉得头晕目眩,便依言去了。

计然便欲往司寇署拜见季札,侍从鱼亭道:“渔父还要入城办事吗?若是入城,怕是今日来不及返回渔场了。”

计然道:“来不及便来不及吧。你先去告诉范蠡,让他就医后便直接返回渔场,不必等我。”

鱼亭应了一声,自赶去追上范蠡,告知计然今日可能滞留城中后,这才返回。

司寇署是第一任吴王寿梦所建,学自中原诸国。实际上,吴国法律粗疏,民间若有纠纷,多是自行解决,司寇署算是冷清衙门。长官一般都由王族兼任,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正谋事。譬如大司寇季札接手了吴王僚遇刺案、五湖公命案,却没有侦破任何一起。这当然不是指大圣人季札有草菅人命之嫌,实在是能力问题。

但季札在公子光遇刺一案上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跟其他人一样,计然也认为季札不可能杀死刺客路幺灭口,但既然公子光已获取路幺中毒而死的明证,嫌疑人又是唯一的季札,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路幺是吴王僚所派,季札不知如何知道了此节,担心路幺受刑不过,招供出吴王僚,如此,便令公子光、吴王僚这对堂兄弟矛盾公开化,二人都难以自处。吴王僚为免除后患,一定会除掉公子光。而公子光不甘心坐以待毙,亦会拼死反击。季札不愿意见到手足相残的局面,遂在关键时刻带走了路幺,并将其毒死在囚室中,等于替吴王僚保守住了秘密。

然根据之前市吏被离一番描述,吴王僚得知公子光遭市集小吏路幺行刺后,便立即召被离入宫,紧张地询问路幺来历,分明对行刺一事一无所知。

依计然判断,吴王僚是个刻薄寡恩、心胸狭窄的人,但绝不擅长做戏,更何况是当着阅人无数的被离的面。

如此,就等于季札不是在为吴王僚掩饰,而是在为其他人或是他自己掩饰。

除了吴王僚之外,还有谁值得季札这样身份的人,宁可自污圣人品德,也要掩盖其事呢?如果是为自己,季札又为何要派人行刺公子光?杀人总要有动机理由,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最爱的侄子。

计然怀着满腹疑云,赶来司寇署拜见季札。季札正坐在堂上发呆,闻听计然来访,大为意外,忙命人引进来。

二人先是寒暄一阵,季札道:“看起来,你已然痊愈了。当日在邢大夫府中遇到,你脸色可真是骇人。”

计然道:“多谢季子当日亲自送计然回渔场,计然今日方来拜谢,还望恕简慢之罪。”

季札道:“哪里,哪里。我与尊父是好友,见到你,便仿佛看到了老友一般。”

计然道:“其实我今日本是到市集办事,听到刺客路幺一事,有涉及季子之语,计然才想到应该来拜谢季子。”

圣人最重声名,季札也不例外,立即竖起了耳朵,紧张地问道:“那些市民是如何议论我的?”

计然道:“只说季子从公子光手中强行带走了刺客,刺客当晚便死在了司寇署牢狱中。”

季札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边捋着白须,一边来回徘徊。

计然道:“季子何以如此烦恼?”

季札道:“这件事……这件事……我做得不该呀。”

计然道:“做得不该?季子是说不该将刺客从公子府带走,还是不该让路幺死在牢狱中?”

季札不答,道:“这件事,我做得实在不该。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吴国,我必须得那么做。”

【注释】

[1]《史记·货殖列传》记有计然的经商理论,原文为:“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久停息货物则无利。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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