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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忽一眼看到看到月女腰间木剑,脸色大变,道:“那……那不是鱼肠剑吗?”而今已知当日有两路刺客行刺吴王僚,一路极可能是楚国所派,另一路则可能是受公子光指使,而公子光手中恰恰有鱼肠剑。公子光担心事泄,便派人持鱼肠剑杀了五湖公灭口。计然和范蠡相视一眼,愈发断定专诸早知五湖公死于鱼肠剑下,而幕后凶手正是公子光。她脱口而出,计然不及阻止,便专心留意专诸的反应。

第一任寿梦在世时,做了“兄终弟及”的安排,从长子诸樊,到次子余祭,到第三子余昧,再到幼子季札,四个儿子尽为吴王。那么季札百年之后又当如何呢?他是寿梦最小的儿子,不可能再行“兄终弟及”之事,又无子嗣,也不可能执行“嫡长子制”。

女铸剑师莫邪取出一柄曾当作模子的小木剑,月女喜欢异常,计然却是反应异样。

月女叫道:“计然哥哥,你怎么了?”

计然不答,只问莫邪道:“这木剑……”

莫邪只以为对方认出了木剑的异常,忙告道:“这便是先父所铸鱼肠剑用过的模子。”

计然“啊”了一声,道:“原来这就是鱼肠剑的模子。”

月女道:“原来这柄木剑叫鱼肠剑。”

桑碧插口道:“别看是柄木剑,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物。”

莫邪摆了摆手,命桑碧退开,笑道:“它只是把木剑,真正的鱼肠剑原为越王所有,后来越国将其献给了当今吴王,吴王僚又赏赐给了公子光。不过这木剑倒是先父亲手削制,木头也是采自湛卢山,既然月女这般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如何?”

桑碧大急,叫道:“师母怎可以将师祖遗物轻易送人?”

莫邪道:“只是柄木剑而已,月女跟它有缘,送她最合适不过。”

月女喜不自胜,道:“太好了,多谢莫邪娘子。”

计然心中有事,也不及多言,遂拱手道:“多谢娘子肯割舍欧冶子大师遗物。另一把剑,就有劳娘子多费心。我们改日再来。”

他扯着月女出来剑坊时,正好遇到太子庆忌。

剑坊虽是民间作坊,但因坊主夫妇干将、莫邪的名气,亦负责为吴国王室铸剑,在这里遇到太子并不稀奇。但月女并不知情,很是意外,问道:“太子怎么来了这里?”又见庆忌带着大批侍从,还以为对方来剑坊搜捕刺客同党。

庆忌却道:“我路过剑坊,随意进来看看。”忽一眼看到看到月女腰间木剑,脸色大变,道:“那……那不是鱼肠剑吗?”随即醒悟过来:“嗯,原来是把木剑。”

月女很是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把木剑不错吧?”

庆忌道:“这应该就是昔日欧冶子用作模子的木剑吧?嗯,不错,不错。”又道:“莫邪竟肯割爱,月女还真是招人喜欢呢。”见桑碧已闻声而出,便舍了月女,迎了上去。

月女道:“我其实还想跟莫邪多说几句感谢的话呢,计然哥哥这么着急拉我出来做什么?”

计然道:“我们得立即赶去桃花村。”

月女奇道:“我们不是还要找华登吗?还没有他的消息呢,为何要匆匆赶去桃花村?”

计然道:“月女可还记得当日所见五湖公胸前伤口情形?”月女摇头道:“我没敢多看。”

计然道:“那伤口很窄,造成那种口径的短剑并不常见……”忽觉得不该跟月女谈这些血淋淋的事,便告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月女身上的这把木剑,会与五湖公的剑伤吻合。”

月女大吃一惊,道:“计然哥哥是说,有人用这把木剑杀了五湖公?”

计然道:“不是这把木剑,是另一把铁剑,真正的鱼肠剑。”

一时不及多解释,快马驰来桃花村,正好在村外遇到暗中监视专诸的范蠡

范蠡听了计然的发现及推测,难以置信,道:“我相信渔父的眼光,你当日人在现场,亲自检视过五湖公尸首,对伤口口径应该记得很清楚。但就算月女这把木剑与五湖公伤口完全相符,会不会只是巧合,凶手刚好有一柄跟鱼肠剑大小差不多的剑?”

计然道:“若是平常,我会认为只是巧合。但五湖公被杀发生在吴王僚遇刺后,二者之间必有联系。”

而今已知当日有两路刺客行刺吴王僚,一路极可能是楚国所派,另一路则可能是受公子光指使,而公子光手中恰恰有鱼肠剑。

或许是五湖公早从某种渠道知道公子光要派刺客行刺吴王僚,而今既然发生五湖酒肆行刺事件,料想公子光必定有染其中。公子光担心事泄,便派人持鱼肠剑杀了五湖公灭口。

而专诸之所以如此反常,大概是因为他身为五湖公弟子,是五湖公在世时最亲近的人,五湖公已将公子光意图不轨一事告诉了他,因而五湖公一死,他便猜到是公子光所为。

范蠡听了计然头头是道的分析,这才信服,亦怀疑是公子光派人杀了五湖公。

计然又道:“之前专诸入城置办棺材,有人拦下他,跟他说了很久的话。阿巴派人跟踪那个人,最终发现他进了公子光宅第。”

范蠡道:“原先我们以为是公子光想向专诸打听吴王僚遇刺一事,现下才知想错了,应该是公子光有意派人试探专诸,想知道他是否知情公子光有染行刺一事。”

月女道:“现下要怎么办?村民们抬着棺材出来了,就要将五湖公下葬了。”

范蠡问道:“我们是否要赶去拦下送葬队伍,用月女的木剑做模子,开棺验伤?”

计然沉吟道:“这个估计不可能,而且太过明显,极可能给桃花村招来祸事。如果能从专诸那里打听到他所知隐情,应该就能断定公子光就是杀死五湖公的幕后主使。”

月女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这就去找专诸吧。”走出几步,又回身道:“计然哥哥,如果证实是公子光派人杀了五湖公,我们该怎么办?要去告诉大司寇季子吗?”

计然未及回答,范蠡已摇头道:“渔父能看出五湖公身上剑伤有异,季札是亲眼见过鱼肠剑的人,应该早看了出来,却称要暂缓五湖公一案,分明有庇护公子光之意。”

月女道:“但他是季子啊。”

范蠡道:“季子也是凡人。他没有子嗣,于诸侄中最爱公子光,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五湖公,而牺牲骨肉至亲呢?”

月女大急,道:“那难道五湖公就白白死了吗?”

计然道:“此案牵涉吴国局势,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先去送五湖公最后一程,然后跟专诸好好聊聊,看他是否真的知情。等到确认公子光是幕后主使后,再决定要怎么做。”

村民扶灵而出,专诸、专毅父子走在前头。计然、范蠡、月女三人让在道旁,对棺木深深行了一礼,便加入了送葬的队伍。

专诸一眼瞥见月女腰间木剑,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虽一闪即逝,但仍落入有心观察者眼中。计然和范蠡相视一眼,愈发断定专诸早知五湖公死于鱼肠剑下,而幕后凶手正是公子光。

安葬完毕,村民陆续离开,计然便上前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专君,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专诸点点头,先吩咐专毅道:“你先回去。记得收拾好行囊,明日一早,你便动身返回家乡。”

专毅虽不情愿,却不敢违背父亲之意,遂到五湖公坟前磕了三个头,又过去跟月女告别,道:“我就要动身回去家乡啦。月女若是来我们棠邑,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月女也很是恋恋不舍,道:“知道啦。”又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查明真相,揪出凶手,还五湖公一个公道。”

专毅流露出喜色来,道:“我信得过月女,多谢。”

等专毅走远,计然才问道:“关于五湖公被杀一案,专君可是知道些什么?”

专诸仍是面无表情,道:“据我所知,计君只来过五湖酒肆一次,当日师父还正好不在酒肆中,可以说,你根本不认得我师父五湖公,何以对他的被杀如此关心?”

计然未及回答,月女已抢着道:“是我让计然哥哥帮忙,务必捉到杀害五湖公的凶手。专诸君,我们都是真心想帮忙,你快些将你知道的说出来。”

专诸摇了摇头,只是不答,但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月女腰间的木剑,似想发问,却又强行忍住。

月女已事先得计然嘱托,佯作不察,不肯主动告之木剑之来历。

范蠡问道:“专君是不是因为凶手太强,怕我等知情后惹祸上身?”

专诸简短地答道:“不是。”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月女不免着急起来,道:“其实就算专诸君不说,我们也猜到了,是公子光派人杀了五湖公,对不对?”

她脱口而出,计然不及阻止,便专心留意专诸的反应。专诸一怔,但却不是意外,而是惊讶,显然他已知道事涉公子光,只是惊讶月女如何会知道。

计然缓缓道:“事已至此,专君还是不肯明言相告吗?”

专诸摇头道:“事情绝不是诸位所想的那样。”

计然道:“那么就请专君将真相和盘托出。”

专诸道:“我知道三位完全是出于好意,但这件事,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师父也才刚刚下葬,请再给我几日时间,容我好好想想。三日,我只需要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我一定会向几位交代清楚。”

他既然如此声明,旁人便不能再多说什么。计然等人亦理解他有苦衷,又伤于恩师新丧,遂告辞而去。

走出去老远,回过头去,仍见到专诸直挺挺地跪在五湖公坟前,如同化石一般。

范蠡叹道:“专诸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内心深处,早将五湖公当作了至亲之人。”

计然见月女闷闷不乐,遂劝道:“不要多想了。等到三日之后,专诸尽吐真相,我们再决定如何为五湖公申冤,如何?”

月女道:“只能这样了。”

计然道:“五湖公这桩案子,虽然未曾了结,但也算眉目清晰,解决了一大半,顺带也将吴王僚遇刺案解决了一半,可谓进展神速。我们今晚要大开宴席,以示庆祝。”

范蠡道:“对了,渔父不是还要派人去接陈音和孙武吗?”

月女颇好热闹,听到会见到孙武,这才重新露出笑颜。

回到渔场,计然便派人驾车去穹窿山接人。先前派出打探消息的侍从陆续回来,均称未能寻到华登下落。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华登一手策划了刺杀吴王僚的行动,而今失败,即便行踪尚未暴露,但吴王僚已派军队在全境大肆搜捕可疑人等,他势必要躲起来避避风头,或者干脆设法逃离了吴国。如果是后者,倒是能让计然长舒一口气了。

天色将黑时,御者驾车回来,来的却只有陈音。计然颇为意外,原本以为孙武托了月女调查吴王僚,而今月女人在渔场,他想知道进展,无论如何是要赶来一问究竟的。

陈音忙告道:“孙武本来也要来的,临出门时,忽然来了位贵客。”转头看了月女一眼。月女莫名其妙,问道:“你特意看我做什么?”

陈音道:“月女不想知道贵客是谁吗?”

月女道:“想知道啊,是谁?”陈音道:“是滕玉,公子光之女,年纪比月女你还小,架子倒是不小,前呼后拥的。”

众人闻言大感意外,均好奇公子光之女为何会突然光顾偏僻的穹窿山,只是不便开口询问。

只有月女问道:“我认得滕玉,上次在王宫见过,她和叔姬在一起,人不算和气,架子挺大的。她找孙武哥哥做什么?”

陈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又向计然致谢道:“孙武说今日不得其便,改日一定来渔场拜访做客。他还专门让我替他谢谢渔父,这几日一直在照顾月女。”

计然点点头,见陈音额头包着厚布,右脸颊上有一道口子,嘴唇也破了,脚下虚浮,忙亲自上前扶住,问道:“可需要派人到王城去请医师?”

陈音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皮糙肉厚,再说也习惯了。”

月女问道:“你这次受伤还是因为盈娘吗?”

陈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众人进堂入席,各据一案,依主宾次序坐了。

范蠡早已按捺不住,先试探问道:“陈君是楚国人吗?我也是楚国人。本国有个神射手陈音,跟陈君你名字相同。”

陈音忙举袖掩面,道:“同名而已,我不是什么神射手,同名而已。”

他如此做作,旁人均知他便是楚国神射手陈音了。想来是因为私自逃离军营,自觉有愧,不愿意自承身份。

月女笑道:“陈音,我认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你是个神射手。”

陈音不快地道:“都说了我不是那个陈音。”

计然忙道:“好,陈君说不是就不是。来,我敬陈君一杯。”

陈音端起酒盏,先闻了一下,赞道:“好酒!这是楚国苞茅缩过的醪酒[1],有独特的苞茅清香。”

月女道:“咦,我怎么喝不出清香来?”

陈音道:“这酒香是要闻的,酒味是要品的,月女饮酒就跟喝水一样,哪里喝得出来?”

月女嗔道:“就你名堂花样多。”

陈音笑道:“饮酒本来就要讲究花样,不然哪有趣味可言?”

酒过三旬时,侍从江风奔进来,惶然告道:“渔父,厨下的汤镬突然烧穿了,鱼汤没法上了。”

计然闻言,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微笑起来。

范蠡笑道:“怎么,渔父觉得汤镬烧穿,是大大的吉兆?”

计然道:“当然不是,我是因之而想到了补釜匠。”又向陈音致歉道:“实在抱歉,准备不周,怠慢了贵客。”

陈音道:“无妨,无妨。我在吴国住了好几年了,鱼汤也喝得够了,有此美酒足矣。”

计然便吩咐道:“明日一早,赶去市集买几口新镬,再请补釜匠来渔场,将旧镬也补了。”

侍从江风听了,只觉得主人这道命令很奇怪,却不敢当众质疑,躬身领命去了。

陈音遂举酒笑道:“来,我也敬主人一杯。我陈音……”

忽有女子高声叫道:“陈音!陈音!你在吗?他……他要杀我……”

凄厉而尖锐的女音划破夜空,在五湖水面上回荡。

堂中众人吓了一跳,尚在纳罕时,陈音已自坐褥上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朝外奔去。

范蠡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月女道:“我早跟你们说过,陈音最爱拈花惹草,这次不知道又惹下什么麻烦了。”

计然生怕陈音有失,忙引人跟了出来。

陈音飞速赶来渔场大门,却见一名女子披头散发,正在门前哭喊他的名字,不由得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叫道:“盈娘,我人在这里!”

盈娘飞奔过来,投入陈音怀中,哭道:“他……他要杀我。”

陈音问道:“是你以前的丈夫回来了吗?”

盈娘点点头,道:“他不知怎么寻到了我的住处,说要带我走,我不肯,他便发了脾气。又见到我房中有男子衣衫,便会意过来,拔出剑来,要杀死我。我趁他那些侍从劝阻之时,寻机逃出门去,抢了一匹马,驰到穹窿山寻你。你朋友孙武说你来了菱湖渔场,我又一路赶来这里。适才我听到背后有马蹄声,他……是他追来了……”

陈音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他决计伤害不了你。”

计然等人亦已赶到,只是不明所以。

陈音遂告道:“这位是盈娘,以前嫁过人,她丈夫在军中任职,性情暴躁,又总是疑神疑鬼,待她不是很好。后来那男子出征上了战场,久无回音,盈娘便以为丈夫已经战死,遂换了住所,开始了新生活。但没想到她丈夫并没有死,而今又回来了,还到处打听她下落。”

月女道:“你身上的伤,便是盈娘丈夫打的吗?”

陈音点点头,道:“我听说有人到处在找盈娘,便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所以暗中打听跟踪,不料被对方捉住,暴打了一顿。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伙人的首领就是盈娘丈夫。”

盈娘忽然色变,颤声道:“他来了……他来了……”

果见月色中有人快马驰来。

计然使了个眼色,侍从念辞遂拔剑上前,喝问道:“这里是菱湖渔场,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那骑士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拔出长剑,便欲与阻拦的念辞动手。月女眼尖,先道:“咦,那人不是之前与计然哥哥在剑坊门前交谈的男子吗?”

计然大吃一惊,上前一看,那持剑的壮年男子,正是他派了人手苦寻不获的华登,忙叫道:“住手,都住手!”

华登乍逢故友,也极为意外,问道:“这菱湖渔场也是渔父名下产业吗?”

计然不及回答,先问道:“你跟盈娘……”

华登冷然道:“盈娘是我妻子,这是我华氏家事,不劳渔父多管。快些将人交出来,我自会立即离开。”

计然心道:“盈娘满口吴音,分明是吴国女子,华登在宋国所娶妻妾我都认识,他何时又娶了吴女为妻?是了,盈娘一定是几年前他流亡吴国时新纳的女子。”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你这次到吴国,是专程来寻盈娘?”

华登道:“渔父知道就好。”

计然道:“那么行刺吴王僚之事……”华登发怒道:“渔父婆婆妈妈地扯些没用的做什么?还不快些将我妻子交出来。”

计然劝道:“盈娘既不愿意再跟从你,你又何必强求?你堂堂公卿之后,又在楚国贵为大夫,地位显赫,还愁没有漂亮女子投怀送抱吗?”

华登道:“我只要盈娘。她要么死,要么跟我回楚国,没有第二条路。”

盈娘见计然扭头望向自己,以为对方有意交自己出去,忙哭叫道:“我不走,我死也不跟他走。”

计然遂道:“本来这是你华氏家事,我不该多管,但盈娘既来到我这里,便是我计然的贵客,除非她主动离开,我绝不会强逼她做违背她意愿的事。”

华登大怒,伸手便去拔剑,腰带环扣却在一刹那松开,佩剑落地,他竟摸了个空,一时愕然。却见陈音挽弓而立,冷冷道:“这一箭,只是射断了你的腰带。再不走,下一箭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华登亦是宋国勇士,他急怒之下,未留意有羽箭飞至,倒也不足为奇,但陈音竟能借着一点月光,一箭穿过人丛,射断了剑扣,这可需要有百步穿杨的准度。

华登愣了愣,才道:“我与足下两次会面,竟未曾请教高姓大名。”陈音道:“我叫陈音。”

华登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就是楚国神射手陈音。”料想今晚绝计讨不到好处,瞪了计然一眼,恨恨道:“今日之事,我华登决不会善罢甘休。”拾取了宝剑,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月女忙上前问道:“我们不是要找华登吗?现下他自动现身,计然哥哥何以不留下他,让他交代清楚行刺之事?”

计然已料定华登是专为盈娘而赴吴地,跟之前行刺吴王僚一事毫无干系,摇头道:“那件事,与华登无干。”

月女道:“不是楚人派人行刺吴王吗?那么刺客到底是受谁指使?”

计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华登没有了嫌疑,等于线索全断了。”

这边月女、计然疑虑再起,那边陈音亦是满腹疑云,问道:“盈娘的丈夫,竟是宋国华登?”

盈娘起初不肯回答,被逼问得急了,终于点了点头。

众人回到堂中。陈音也不避嫌,正色告道:“而今渔场主人因为维护盈娘而得罪了华登,你最好将一切交代清楚。”

盈娘这才哭哭啼啼讲了经过——

原来盈娘原本是侍奉太子庆忌的宫女,吴越之地多灵秀美女,盈娘更是佼佼者,因容貌姣好入选太子宫,极得太子宠爱,甚至招致太子妃华阳嫉恨。

华登避难吴国时,与太子庆忌交好。某日宴会,盈娘奉命侍酒,华登第一眼看到她时,目光便再也难以离开。庆忌看在眼中,为长远着想,忍痛割爱,当场将盈娘送给了华登。

起初华登对盈娘极为宠爱,但在吴国日子久了,挂念母国,又因几次向吴王僚借兵遭拒,更是得知宋国家眷已遭宋君杀害,不免又气又怒,将一腔怨气撒在盈娘身上。盈娘无论如何解释也没用,还因此受了不少体罚及凌辱。

有时太子庆忌来访,遇到盈娘时,免不了说上几句话。华登又怀疑盈娘与庆忌有旧,更怀疑她是吴国派在他身边的眼线,愤恨之下,便命人将其反绑,迫其跪在堂中,自己在堂首另置酒案,一边饮酒,一边审讯盈娘,逼其承认是太子庆忌眼线。

盈娘受逼不过,又被灌下大量烈酒,遂顺华登之意招供。华登醺醉之下,若疯若狂,上前拳打脚踢。盈娘无论如何哭泣告饶均无济于事。直至盈娘昏死过去,华登方才作罢。

等到次日酒醒,华登又悔恨莫及,当面向盈娘致歉。起初,盈娘尚体谅他家眷为宋君所害,但后来所受鞭打次数多了,才知新主人心理扭曲,自己只是他的发泄品。

某日太子庆忌到来,盈娘寻机向其哭诉,希望太子念在昔日情分,准她重回太子宫侍奉太子。庆忌却命她少安毋躁,且就势监视华登动向。盈娘如坠寒渊,方知即便太子最宠爱自己之时,也不过是拿自己当作玩物。

苦难人生看不到尽头,盈娘甚至几度萌生自杀的念头。所幸宋国内乱加剧,吴王僚终于同意派兵跟随华登到宋国援助华族。华登一走,盈娘登时长舒一口气,虽不敢明言,心中却隐隐盼望他不要再回来。事实也果如她所愿,只不过华登没有战死沙场,而是逃难去了楚国。

这件事后,盈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也就是华登的骨血。而吴国深恨华登,抄没了华登在吴国的宅第、家产。盈娘作为华登的女人,本该没为军妓,幸好太子庆忌出面干预,她才避免了人尽可夫的悲惨命运,重入太子宫,做了一名普通宫女。

但盈娘的肚子却日益大了起来,很快就要瞒不住了。她料想太子庆忌即便肯原谅自己,也决不会放过华登骨肉,遂设法逃离了太子宫,找地方将孩子生了下来。

不幸的是,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盈娘悲恸之后,决定认命,再也不回太子宫,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旁人听完叙述,无不同情盈娘遭遇,月女更是上前握住其手,以示抚慰。

陈音仍是不解,道:“事情过去已经有两年,华登如何会在这时候到吴国寻你?”

盈娘道:“只因为太子曾派人到楚国行刺华登,刺客提及了我的名字。”

盈娘逃走后,太子庆忌以为她念念不忘华登,愈发衔恨,派人到楚国行刺。刺客失手被擒,经不起酷刑拷打,招供了事情原委。华登听说盈娘宁可放弃太子宫的优裕生活,也不愿意留在太子庆忌身边,以为她对自己情深义重,遂动了来吴国寻人的心思。本来早就要动身出发,不想遇到楚平王病重,不久即过世,楚国重臣在新君继立上意见不一等大事,这才拖延了下来。

盈娘道:“这些是华登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这次冒险来到吴国,是专程来接我。一回楚国,就会立我为正室夫人,保证不会再动手打我骂我。”

陈音听了,心头大有醋意,道:“既然一去楚国就是堂堂正正的大夫夫人,贵不可言,你为何不肯跟华登走?”

盈娘低头不语。

月女道:“她不肯走,当然是因为你呀。你怎么还当着大伙儿面说这种话?”

盈娘忙道:“也不全是因为陈音,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华登,当初太子是将我当作一件礼品,送给了他,我不得不从命。而今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那个旋涡,再也不想任人摆布。”

月女闻言很是欣慰,道:“姊姊说得太对了,我们女子,绝不能当男子的附庸品,除非心甘情愿。”

计然不便多言,便道:“折腾了一晚上,大伙儿也累了,这就请各位各自去歇息。盈娘放心,你和陈音只要人在我这里,我决计保你们周全平安。”

众人遂各自安寝。范蠡有意留下来,问道:“而今渔父已经不再怀疑是华登主持了行刺吴王僚吗?”计然点了点头。

范蠡道:“看情形,华登不得到盈娘,不会就此罢休。他在吴国势力不足,难以与渔父对抗,会不会转向吴太子庆忌求助,甚至将盈娘人在菱湖渔场一事告诉太子?”

计然沉吟道:“华登是个自大又自私的人,控制欲也很强,我不认为他会那么做。再说了,之前吴太子庆忌派刺客到楚国行刺,两方结下死仇,而今因为一名女子,华登便要尽释前嫌,实在太丢面子,他放不下身份。”

范蠡道:“专诸那边,仍有人继续监视。另一路刺客之事,该如何查起?”

原本楚人就有嫌疑,至计然在剑坊遇到华登那一刻起,愈发认定楚国涉入其中,但而今既知华登只为盈娘而来,楚国便无干系。盖因华登在楚国官任大夫,是朝中中枢重臣,不可能对楚国君臣派刺客行刺吴王僚一事一无所知。果有其事的话,他断然不会选择此刻来吴国寻人,否则只会将自己牵涉其中,平白戴上行刺主谋的帽子。

楚国嫌疑已去,齐国亦将与吴国联姻,晋国是吴国盟国,尽管不满吴国近来坐大,但毕竟是盟国,剩下有嫌疑的,便是远在西方的秦国,以及近在咫尺的越国。

但在计然看来,这两国都不可能当此节口遣人行刺吴王——

秦国虽与楚国联姻结盟,但毕竟距离吴地太远,秦人淳朴,也不大会用行刺这种手段。

越国与吴国是宿敌,但越国是楚国的附属国,楚国未动,越国又怎会轻举妄动?

且传说当年晋国大夫申公巫臣与吴王寿梦立有盟约,先灭楚国,才能兴兵他伐。楚国毕竟是天下大国,岂能说灭就灭?所以这一份盟约,等于是越国的护身法宝,越国安然无忧,又何须以行刺吴王来触怒吴国?

而且自从吴王僚登基,吴越两国关系已有缓和趋势,越王献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给吴国,便是明证。

范蠡听了计然分析,叹道:“看来诸侯各国,暂时是很难找到嫌疑对象了。”又道:“会不会那两路刺客,均是公子光所派?”

公子光既不服吴王僚,欲杀其自立为王,然吴王僚势强,公子光力小,机会便只有一次,务求一击必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公子光选派了两路人马。第一路四名蒙面人是用来分散注意力的诱饵,第五名刺客才是绝杀。

范蠡又道:“你我二人当时虽不在场,但据旁人转述来看,若不是月女凑巧身怀绝技,太子庆忌必替父死,绝无可疑。而那刺客也自知成败只在这一剑,一刺不中,便立即自杀而死。”

计然也觉得有理,道:“我们既怀疑公子光,想必吴王僚早就怀疑到他了,且看看他们两方有什么动作再说。”

范蠡又道:“渔父当初追查此案,不过是要帮月女,月女也只是受孙武所托,而今事情查到这个程度,已足以向孙武交代了。吴王僚和公子光相斗,是吴国内政,甚至可以说是吴王的家事,你我究竟只是外人。”

计然当即醒悟,道:“范君提醒得极是,你我根本不必卷入这等钩心斗角之事,尤其还牵涉月女的安危。”

范蠡道:“至于五湖公一案,公子光决计脱不了干系。但他此次行刺失败,怕是自身难保,应该很快就会被吴王僚诛杀,五湖公的仇,也等于报了。”

计然深以为然。二人又聊了一番,直至夜深,方才各自就寝。

次日计然尚未起身,便有侍从进来禀报,称孙武来访。计然料想对方一早赶来,是因为放不下陈音,忙迎了出来。

见礼后,孙武果然先问及陈音。计然道:“陈音和盈娘都在我这里,目下尚未起身。”

孙武道:“昨日陈音前脚刚走,盈娘后脚就到了,慌里慌张地要找陈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因为有客在堂,无暇他顾,只告诉陈音人在菱湖渔场。”

计然道:“昨晚盈娘辗转寻来渔场后,确实发生了不少事。这些事,贵友陈音日后必会相告。正好月女和我查了几天案子,也算有了一些眉目,我想先跟孙君聊聊。”

孙武忙道:“愿闻其详。”

计然遂讲述了几日之发现。他因为孙武是月女至信之人,是以完全坦白,将所有细节尽数相告,包括自己与范蠡的推测,只略过大夫邢平相关之事。

孙武听到公子光的名字时,便骇然色变,几度欲开口插话,但又强行忍住,直到计然叙完,才急切问道:“渔父何以能肯定一定是公子光派人行刺?”

见计然惊讶地望着自己,忙道:“哦,我的意思是,渔父所言,基本上只是推测,公子光有动机,因而才成了嫌疑人。有没有什么确实的人证、物证,能将公子光与行刺案联系起来呢?”

计然道:“刺客均已当场死去,没有人证。物证嘛,司寇署和太子庆忌那边都没有什么发现,也应该没有。但有一项不算证据的证据,能证明公子光牵涉其中。五湖酒肆肆主五湖公,是被鱼肠剑所杀。众所周知,吴王僚将鱼肠剑赏赐给了公子光。”

孙武摇头道:“这也不算证据。世上或许只有一把鱼肠剑,但或许还有形制尺寸跟鱼肠剑相仿的短剑、匕首之类。”

计然正待反驳,忽想到月女新得的木剑,便及时缄口,暗道:“孙武说得有道理。仅凭五湖公伤口吻合鱼肠剑一事,实难指证公子光。”

孙武又道:“又或者有人故意拿了一柄尺寸与鱼肠剑相同的短剑行凶,想以五湖公之死来牵连公子光。”

计然遂道:“还有一个不算证人的证人,专诸。”

孙武道:“专诸怀疑公子光,出发点应该跟渔父一致,不过是先入为主地认定公子光有刺杀吴王僚的动机,遂起疑心。”

计然已大致猜知孙武立场,问道:“孙君隐居山林,何以如此关注这件事?又何以一再为公子光力辩?”

孙武踌躇许久,才道:“我虽与渔父未曾深交,但月女视你为同类,她信得过的人,我自然也信得过。又有劳渔父,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中,全是为了帮助月女,我深为感激。而今我实言相告,从一开始,我便知道齐国与行刺事件无干,因为我从齐人那里听说了齐、吴两国即将联姻一事。”

顿了顿,又道:“而我请托月女帮忙调查行刺案,也不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而是受了朋友嘱托,不得已而为之。”

原来真正请托月女查案的并不是孙武,而是其知交好友伍子胥。伍子胥背后,则是公子光。

几年前,伍子胥逃亡到吴国,一边在市集乞讨,一边将自身经历编成歌曲卖唱,引起了市吏被离的注意。市吏除了管理市场,还有发现、推荐人才之责。被离一眼看出了伍子胥的不凡,遂将他引荐给了吴王僚。

伍子胥一见到吴王僚,就大谈楚国局势,并告道:“楚国可攻破。”

吴王僚闻言心动,准备重用伍子胥为将,率军伐楚。公子光却进谏道:“伍子胥父兄被楚王杀害,劝大王讨伐楚国,不过是为报私仇。楚国实力尚在,未必能轻易攻破。”又特别强调了伍子胥不顾父兄性命、自行逃亡之事。

吴王僚闻言,便有所迟疑。伍子胥看出吴王僚优柔寡断,难以成就大事,而公子光也担心自己会取代其军中主帅位置,对自己已起猜忌排挤之心,于是主动请辞。

吴王僚顺势答应,又将阳山一带的田邑划给伍子胥,作为他和楚王孙胜的封地,以此作为打发。伍子胥不能得志,悻悻出朝。

不几日,公子光竟亲至阳山拜访。其人有谋略有眼光,看出伍子胥刚戾忍卼,有图敌大才,想引为己用,是以先行用计令其在吴王僚面前失势。公子光虽是吴国将军,三军主帅,权势却无法与吴王僚相提并论,实非伍子胥之首选。但他不惜先离间后笼络,表明他着实赏识伍子胥,伍子胥很是感动,便投靠了公子光,死心塌地为其出谋划策。只不过这一切都是隐秘进行,外人不得而知。

孙武道:“公子光私下招揽英才一事,我本不该告诉渔父,然情势已到了燃眉时刻,我不得不说。”

计然道:“孙武君说了这么多,是想从侧面证明,公子光其实与行刺事件无干?”

孙武道:“正是。不瞒渔父,我老早便定了二月十六要与伍子胥到五湖酒肆吃鱼。”

二月十六当日,孙武先赶往阳山接伍子胥及王孙胜。三人临出门时,公子光率侍从轻骑到来,说在家里待得有些无聊,想找伍子胥聊聊天。伍子胥便顺势邀请公子光同往五湖酒肆食鱼。公子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道:“酒肆人多,说话不方便,我其实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伍子胥闻言,便留下来陪公子光,孙武和王孙胜自行赶来五湖酒肆。

孙武大致讲了经过,又道:“这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虚言。若是公子光一手策划了行刺事件,他当日该万般紧张,怎么会一副失落的样子,来找伍子胥聊天呢?”

而且如此重大图谋,伍子胥作为公子光心腹谋臣,必定参预其中,又怎会特意选二月十六当天与孙武相约于五湖酒肆呢?

计然道:“据我所知,吴王僚赴五湖酒肆吃鱼一事,是二月十五那日才临时起意。孙君与伍子胥之约,当安排在那之前。有可能是公子光得知吴王僚行程后,临时做了布置。伍子胥自是知情,只是不好请孙君更改时间,以免你起疑,但他自己却以公子光到来为借口,留在了阳山家里。”

孙武摇头道:“决计不是那样。伍子胥提及正要出发去五湖酒肆吃鱼一事时,语气十分自然,根本不像是事先知情吴王僚也会到酒肆。公子光立即以人多为借口推辞,也没有任何迟疑。”

最关键的是,即使人在吴国,又奉公子光为主,伍子胥仍以君臣之礼侍奉王孙胜。他若是知情五湖酒肆即将发生行刺事件,一定不会让王孙胜身处险境。既然伍子胥对行刺一无所知,公子光当然也是毫不知情。

而且五湖酒肆发生行刺事件后,孙武与朋友陈音护送王孙胜返回阳山。当时公子光已然离去,伍子胥得知吴王僚遇刺后,惊愕失色,连声道:“这下糟了,吴王一定会怀疑是公子光所为。”立即派人入城,将事情告知公子光。

彼时公子光正要出门,得讯从车上掉了下来,由此还落下足疾。他知道吴王僚早晚将怀疑之剑指向自己,山雨欲来,大厦将颠,不免惶然如丧家之犬,忙派人往阳山请教对策。伍子胥认为既然公子光坦坦荡荡,并没有做过行刺一事,只要查明真相,便可以扭转局势。

吴王僚和太子庆忌一方,忌惮公子光已久,又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一定会努力寻找不利于其人的证据。负责案子的大司寇季札为人迂腐,即使有公正之心,未必能查到什么。但月女不同,她于太子庆忌有救命之恩,就算她什么都查不到,也能从太子庆忌那边及时得知风向。

计然道:“伍子胥了解事情经过后,立即意识到月女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请孙武君利用月女对你的信任,将她拖入这摊泥水,是这样吗?”

孙武大起愧疚之色,道:“我也知道我不该利用月女,可伍子胥当场向我下跪,说若是没有月女出面,公子光定难逃此劫。公子光一死,吴国再没有能征善战的主帅,他借吴师向楚国复仇的计划,就全盘落空了。渔父,实在抱歉……”

计然摆手道:“孙君该抱歉的是月女。我是心甘情愿要帮月女,不算什么的。”

忽听到女子声问道:“计然哥哥要帮我做什么?”却是月女到了。她换了一袭淡红衣衫,清新得就像晨曦中的山茶花。

孙武呆了一呆,这才道:“月女,实在抱歉……”

计然忙道:“月女来得正好,孙武君认为行刺事件不是公子光所为。”大致说了孙武等人临出发时遇到公子光之事。

月女只大致听明白了经过,但既然孙武认定公子光清白,她便全然接受,道:“这般看来,公子光事先完全不知道五湖酒肆会发生行刺事件了。可专诸为什么也认定公子光与五湖公一案有关呢?”

计然道:“这一节,除非专诸自己说出来,不然外人很难想明白。好在离他所定三日之限,也只有两日了。”

月女愈发好奇,道:“派出刺客的,既不是公子光,又不是楚国,还能是谁?”

孙武道:“何以能肯定一定不是楚人所为?”

计然便大致说了华登一事。道:“这一节,还希望孙君不要告诉伍子胥,不然等于公子光也知道了,势必对华登不利。我与华登毕竟有旧,可不希望他因为寻妻而横尸吴国。”

孙武满口应允,又道:“渔父和月女因我所请,做了这么多事,我实在感激……”

计然道:“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能做的有限,到目下这程度,怕是再难以进行下去了。”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孙武收回请托,不要再让月女涉入其中。

孙武何等聪明,自是会意,点了点头,未及开言,月女却道:“没有进行不下去啊。行刺事件已然发生,肯定是有人策划的,公子光洗清了嫌疑,我们再去找下个嫌疑人便是。”

计然道:“月女还预备管到底吗?”

月女笑道:“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

这一诘问极为有力,孙武、计然听在耳中,心头均是一凛。

月女又道:“好了,该做正事了。计然哥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计然料想无可推托,叹了口气,道:“一会儿等范蠡起身,我们一道商议商议。”

孙武因急于将结果告知伍子胥,遂先行告辞。

计然送出门外,低声道:“孙君此行目的,我已然明白。你未曾说出口的那件事,我也会陪月女去办。”

孙武大喜过望,当即朝计然深深一揖,又踌躇道:“只是……”

计然道:“只是公子光私下与伍子胥结交一事,会换个说辞。”

孙武点了点头,又问道:“渔父惊才绝艳,不在伍子胥之下,你……当真只是个普通百姓吗?”

计然不答,只道:“就算有月女去做说客,依照吴国目下情形来看,局势之动荡,与公子光大有干系,吴王僚若有心将其除掉,现下便是大好机会,他应该不会轻易放弃。”

孙武摇头道:“除非有真凭实据,不然吴王僚绝不敢在这个时候动公子光一根毫毛。这可全托了流言之福。”

计然恍然醒悟——孙武所称“流言”即是指王城传得沸沸扬扬的“寿梦手书”一事,称季札之后,该由寿梦长孙、诸樊长子即位。若吴王僚杀了公子光,即便冠上行刺君王的重大罪名,依旧难免令旁人多想,等于间接坐实寿梦手书一事。如此,吴王僚得位不正便被公之于世。就算公子光死了,吴国窥测权位者还是会继续利用这一节兴风作浪,说不定还会招引中原诸侯国联兵兴讨。

孙武又道:“要彻底平息吴国局势,只有促成吴王僚与公子光和好,才是上上之策。”

计然闻言很不以为然,道:“这对堂兄弟互相猜忌多年,还有和好的可能吗?”

孙武道:“而今正是最佳时机。公子光自知被吴王僚猜疑,日夜难安。等到查明真相,事情与其无干,吴王僚明白险些错杀吴国良将后,自会大起愧疚之意。两兄弟就会握手言和,前嫌尽弃,是顺理成章之事。”

计然虽觉孙武谈得头头是道,但太过理想化,不明白人心之险恶,只是不便当面指出,遂拱手作辞。

回来堂中,却见月女不大高兴,计然忙问道:“是谁一大早惹你生气了?”

月女赌气道:“我佩着木剑,有意来回走了好几圈,孙武哥哥居然都没看见,我还等着他夸木剑好看呢。”

计然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可不能怪孙武,他心中有事,月女那把木剑又小,他没留意到,一点也不奇怪。”

月女这才释然,笑道:“那我下次还是主动拿给他看吧。”

吃完早饭,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范蠡出现,月女便有些不耐烦起来,问道:“计然哥哥说要等范蠡商议事情吗,他怎么还没出现?”

计然道:“想必是还没起身,我与范蠡昨夜聊到很晚。”

月女跺脚道:“这都日上三竿了。我这就去催他。”忽听到外面有“咚咚”之声,忙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渔场也有铁匠吗?”

计然道:“应该是渔场请来的补釜匠。”

月女听了,好奇心大起,也顾不上再去催范蠡起床,忙赶来厨下,看补釜匠如何补镬。

那补釜匠是个四十来岁的矮壮秃顶男子,已选了一块厚度适中的青铜皮贴在鼎镬破处,用大锤“咚咚”敲打,使得青铜皮与镬体完全贴合后,再往青铜皮周延浇上铜汁。等铜汁凝固,再用锤子敲打,把凸起一点点打平。

月女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直待补釜匠将镬补好,这才问道:“如果破处再破,该怎么办?”

那补釜匠十分自信,傲然道:“我剑鸣补的镬,决计不会再破。”

月女道:“你叫剑鸣?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补釜匠冷然道:“名字好听有什么用,我不铸剑,只补镬、釜等厨具。”

他一边整理工具,一边埋头答话,看也未看月女一眼,待到将锤子等器物装箱,站起身来,忽一眼瞥见月女腰间的木剑,登时脸色大变,丢了工具箱,急促上前,道:“那把剑,给我看看。”

月女便从腰间解下木剑,递了过去。剑鸣拔出剑身,眼睛立时放出异样光彩,道:“这柄木剑是欧冶子手笔,姑娘从哪里得来的?”

月女道:“剑坊女主人莫邪送给我的呀。”剑鸣道:“原来是莫邪。”

月女道:“你也认得她吗?”剑鸣摇了摇头,道:“莫邪是欧冶子之女,我哪有资格亲近?”又反复摩挲着木剑,流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凄然来。

月女道:“你也喜欢这把木剑吗?要不是我自己太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剑鸣摇头道:“这只是把木剑,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背后却有不少故事。”

月女不懂剑鸣言外之意,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改日我要再去剑坊,请莫邪讲讲。”

剑鸣见她一派天真,全然不通世务,叹道:“我明白莫邪为何肯将她十分珍视的木剑送给你了。”将木剑还给了月女,背了工具箱,自与侍从去结算工钱。

月女听剑鸣语气,似是与莫邪相识,却不知他为何又明言否认,还想追上去问个清楚明白,有侍从过来叫道:“范蠡君已经起身了,渔父请月女去客堂。”

范蠡正在堂中吃饭,见月女进来,连忙道歉,道:“我贪睡,比往日晚起了一个多时辰,听说月女都等得急了。”

月女道:“嗯,计然哥哥说,一定要等范君出来商议。”

范蠡已从计然口中得知孙武所告,摇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主意。嫌疑最大的公子光都没了嫌疑,一时到哪里去找嫌疑人?”

计然道:“其实还有一个嫌疑人,就是那暗中散布‘寿梦手书’的流言者。只是他一直在暗处,从未露面,我们一时想不到他是谁而已。”

范蠡道:“渔父如何知道不是敌国间谍散布流言呢?我的意思是,吴王僚与公子光王位名分之争,是众所周知的事,大可为敌国间谍轻易利用。”

第一任寿梦在世时,做了“兄终弟及”的安排,从诸樊,到余祭,到余昧,再到季札,四个儿子尽为吴王。但季札之后,并无明确下文。旁人皆以为,季札之后,当传季札之子。

月女道:“但听说季子没有子嗣啊。”

范蠡道:“这就是症结所在。我猜季札违抗其父遗命,坚持不肯继任吴王,与他没有子嗣有很大干系。季札若遵从寿梦生前安排,在余昧之后登基,他便是现在的吴王,断然没有吴王僚这回事。”

那么季札百年之后又当如何呢?他是寿梦最小的儿子,不可能再行“兄终弟及”之事,又无子嗣,也不可能执行“嫡长子制”。而他三位兄长诸樊、余祭、余昧先后为吴王,嫡子均有资格继承王位。诸樊之子公子光,余祭之子公子清,余昧之子公子州于——也就是现在的吴王僚,均有窥测王位之心,且均非宽厚仁义之辈。季札传位给其中任何一人,其他二人又岂肯善罢甘休?就算碍于季札名望,但心中仍会深怀怨恨。

季札是学识渊博的大圣人,本就淡泊名利,看出日后会遇到传位难题后,便聪明地拒绝接受王位。如此,寿梦生前“兄终弟及”的安排到老三余昧便戛然而止,按理该转入“嫡长子制”,也就是说,余昧之子即位。

但自老大诸樊即位,才刚刚开始时,吴地便一直有传闻,称寿梦生前已做好周密安排,务必“兄终弟及”,传位到老四季札,若季札无子,便由嫡长孙即位,亦即其长子诸樊之子。这便是吴国盛传吴王僚得位不正之由来,他本是由“嫡长子制”正大光明地即位,却因为盛传多年的寿梦遗言而成了夺位者。

而今吴王僚本就猜忌公子光,罢其兵权,刚好又出了行刺事件,敌国间谍为促使吴国内乱,便再度散布寿梦遗言,且添枝加叶一番,称寿梦将遗言写成了手书,且交给了心腹爱臣狐庸保管,听起来煞有其事。

月女听了范蠡一番分析,道:“敌国间谍应该就是楚国间谍了,但不是说楚国跟行刺事件无干吗?”

范蠡道:“楚国是没有派遣刺客行刺吴王僚,但一定有楚国间谍潜伏在吴地,这是惯例。他们适时散布流言,只是借势,想促成吴国内讧,以减轻吴国对楚国的威胁。”

又见计然始终不语,便问道:“渔父以为呢?还是你发现了别的证据,推测散布流言者另有其人?”

计然因利害攸关,一直未提大夫邢平手中当真握有寿梦手书一事,为其父吴国相国狐庸所留,听到范蠡发问,不得已,便如实说了真相。

范蠡闻言大为骇然,道:“原来当真有这么回事。这可是悬在邢大夫头上的一把利剑了。”

月女不明所以,问道:“范君何以这么说?”

范蠡道:“寿梦手书事关王位继承人。前任吴王余昧死时,邢平本该取出手书,按手书中的安排,扶寿梦长孙也就是公子光即位,但邢平出于某种考虑,没有这么做。余昧之子遂抢先即位,这就是吴王僚了。其他大臣因不知寿梦手书一事,也就认可了吴王僚即位的事实。”

而今吴王僚即位已有数年,地位稳固,如若他得知大夫邢平手中握有一份有利宿敌公子光的手书,势必杀其家、灭其门,杀光所有知情者,再将寿梦手书彻底毁去。

计然道:“邢平说他是世间唯一知晓寿梦手书真有其事的人,但而今看来,应该还有一个知情者,他三番两次派人潜入邢府,目的是想盗取手书。”

范蠡道:“这个人能知悉机密大事,一定是吴国王室之人。他不将邢平手握寿梦手书一事告知吴王僚或是公子光邀功,而是自行派人盗取,当然是想图谋王位,所以极可能是他派遣了刺客行刺吴王僚。成,太子庆忌必定怀疑公子光。不成,吴王僚也会怀疑公子光。两派剧斗,他便能从中得利。”

计然道:“正是如此。还有五湖公被杀一案,五湖公伤口与鱼肠剑吻合,公子光遣人杀害五湖公,为何要用吴王僚所赐鱼肠剑?他难道不知道鱼肠剑形制特殊,比之寻常兵器,更容易追查吗?何以要有意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范蠡道:“渔父认为是有人故意如此,好将矛头引向公子光?”

月女道:“可计然哥哥说出公子光涉入其中时,专诸一点也不意外,他分明也认为是公子光派人杀害了五湖公。”

计然道:“那人大费周章,引吴王僚与公子光相斗,一定也安排了计策,引专诸怀疑公子光。”

月女惊道:“这个人心机好深,实在太厉害了。他到底是谁?”

计然道:“虽然目下尚不知对方是谁,但只要列出吴国王室名录来,一一排查,不难发现端倪。”又道:“这件事,我想请范君来做。”

月女道:“那我们做什么?”

计然道:“我们今日得入城找一趟太子庆忌,将孙武所言告诉太子,先洗清公子光的嫌疑。”

月女大惑不解,道:“为什么要专门入城去告诉庆忌?”

计然不便说是孙武之意,而孙武则是受了伍子胥托付,只道:“月女也希望早日真相大白,是不是?可而今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公子光身上,太子庆忌也是如此,真正的主谋反而逍遥法外。”

月女闻言,遂道:“好,虽然我不大喜欢太子庆忌,但一切都听计然哥哥的安排。”

二人遂入王城,寻来太子宫,太子庆忌人却不在,说是亲自带兵去搜捕刺客同党了。吴王僚亲弟掩余刚好人在太子宫,听说月女求见,便亲自迎了出来,再三感谢月女救了侄儿太子庆忌一命。

月女听说掩余是太子庆忌亲叔叔,便也不再等庆忌回来,直接将二月十六当天孙武等人遇到公子光一事告知掩余。按照计然嘱咐,不提公子光与伍子胥暗中相交已久,只说公子光认为目下楚王新立,君少国疑,正是进攻楚国的大好机会,料想吴王僚很快有所动作,便想先行做足功课,到阳山拜访楚王孙胜及楚国旧臣伍子胥,详问楚国山川地貌。

掩余也是聪明人,听了月女叙述,当即道:“外间盛传公子光涉嫌行刺我王兄,听了月女一番话,才知道全是荒诞不经的谣言。若果真是公子光派出了刺客,当日他怎还会有闲心到阳山访客,离开王城中枢重地?”

计然道:“我们也是今早才听孙武说及此事,觉得事关重大,应该尽快上报。而今公子已尽知其事,想必会即刻转告吴王,我和月女就先告辞了。”

掩余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入宫禀报王兄。”

出来太子宫,月女道:“吴王僚和公子掩余一点也不像亲兄弟,一个又冷又硬,一个则是和善可亲,一点公子的架子也没有。”

计然未及回答,有名年轻男子奔过来问道:“足下就是计然吗?”

计然点点头,道:“我是计然?你是……”

那男子满口楚音,道:“臣是华登华大夫侍从孟白,奉华大夫之命,来请计君过府一叙。”

计然大为愕然,问道:“华登找我?他可是有什么事?”

孟白道:“华大夫未曾告知,臣也不敢多问。”

月女插口道:“华登找计然哥哥还能有什么事,一定是为了盈娘。”

计然料想也是如此,心道:“究竟朋友一场,还是得劝华登尽快离开吴国才好。”便点头道:“前面带路。”

孟白便引计然、月女朝北郊而来。到了一处宅院外,孟白道:“就是这里。请计君和月女稍候,容臣先进去禀报。”

孟白这一进去,便再也没出来。月女等得不耐烦起来,道:“这华登好大的架子,派人来请计然哥哥,却不肯见人。我们自己进去,找他当面评理。”

计然已会意过来,忙扯住月女道:“不能进去。华登人不在里面。”

月女愕然道:“不是华登派人请计然哥哥至此吗?”

计然道:“那孟白根本不是华登侍从,他有意将你我二人诱骗至此,里面必定有陷阱。”

月女一时不明究竟,歪着头道:“这些人可真是古古怪怪,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笑道:“我可不怕陷阱。计然哥哥,你留在外面,我先进去,确认没有圈套后,再叫你进来。”抬脚便走。

计然阻止不及,又哪容月女孤身涉险,遂紧跟了上去。

这是一处颇为精致的宅院,院子植有花草藤蔓,长势喜人。内外一片静谧,似无人在家。

月女叫道:“请问主人在吗?我们是受邀而来,主人不出来迎客,我们便自己进来了。”不见人应,便几步窜上台阶,到门槛边一望,登时愣住。

计然脚慢,见月女立在门槛外,神色有异,忙疾奔过来——

却见堂中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首,服饰打扮与之前那自称是华登侍从的孟白相同。而堂首案上伏着一名男子,右臂伸在案上,头歪枕在手臂上,虽看不清全貌,只从侧脸看来,便也能知道那人就是华登了。

计然见状大为骇异,虽明知可能是个陷阱,然挂念老友生死,仍不顾其他,一脚跨入堂中,奔到堂首,伸手一探华登鼻息,人早已气绝身亡。

忽听到外面人喧马嘶,纷乱扰攘,有兵马赶至。又有人大声命道:“将宅子围起来,一个也不容走脱。”竟是太子庆忌的声音。

微微迟疑间,大批军士闯门而入,一见月女站在堂门边,便嚷道:“拿下了!快拿下!”

计然飞奔出堂,挺身挡在月女前面,叫道:“是太子庆忌领军吗?请太子殿下来见我。”

庆忌闻声入院,见到月女和计然,极为惊异,问道:“怎么是你二人?你们在这做什么?”

月女道:“我们是被人骗到这里。”又问道:“太子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庆忌脸色一沉,道:“现下是本太子在问你们话。月女别以为救过我性命,便可以跟本太子平起平坐,若果真查明你与刺客勾结,一定死罪难逃。”

月女撇了撇嘴,道:“太子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凶做什么?我再也不想理你了。计然哥哥,我们走。”

庆忌当即喝道:“拦住了!”

军士遂举戈上前,逼住计然和月女。

又有军士奔来禀报道:“里面的人都死了,看起来是知道藏身之所已经泄露,逃脱不成,自行服毒自杀了。”

庆忌闻报,不由得愈发狐疑,来回打量计然和月女。月女冷然不语,并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庆忌面上渐现杀气。

计然料想今日被人引入彀中,不说清楚明白,万难脱身,遂道:“太子殿下息怒。月女性情如此,并非有意忤逆太子,太子殿下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应该知道这一点。殿下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我。”

庆忌这才点点头,问道:“你二人如何来了这里?”

计然道:“我二人从太子宫出来后,便被人诱骗来此。”大致说了前因后果。

庆忌显然还未与公子掩余谋面,得知公子光于二月十六当日去了阳山,极为惊讶。计然道:“我所言俱是事实,太子殿下自可与公子掩余对质。”

庆忌沉思了许久,才问道:“里面的都是什么人?”

计然也吃了一惊,问道:“太子殿下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便亲自率军赶来围捕吗?”

庆忌道:“我手下人收到匿名投书,称刺客尚有余党,就藏身在这处宅子里。”

他也猜到是有人故意投书招引,便问道:“我受父王之命,追捕刺客余党,有人引我到此不奇怪,何以会有人引你与月女来这里?”

计然道:“太子殿下人还没有进去堂中,你手下不认得堂上之人,太子你却是认得的。”

庆忌立时瞪大眼睛,问道:“到底是谁?”计然道:“华登。”

庆忌皱紧眉头,半信半疑地入堂,随即出来,抚剑道:“果然是华登!”又道:“原来是楚国派了华登来行刺父王。哼,哼,他们倒真是会挑人选,华登跟本太子有仇,而且又熟悉吴地风情,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好楚王!倒真是小看你这个娃娃了!”连声冷笑,愤怒难消。

眼前情状极为诡异,计然本不明白究竟,听了太子庆忌之语,方才会意过来——

有人故意引太子庆忌到此,就是要让他发现华登,由此认为是楚王派遣了华登来行刺吴王僚。

此人应该就是一系列事件背后的真正主谋。而计然与月女之前的太子宫之行,反而从旁帮了这谋划者的大忙,洗脱了公子光的嫌疑,令太子庆忌完全相信是楚人主使了行刺事件。

至于华登,本就是为寻找盈娘而来,决计不可能服毒自杀,应该是那谋划者派人投毒杀害了他及手下,再伪装成服毒自杀的样子。

而谋划者派孟白引计然与月女至此,一定知道二人正自行查案,且接近真相,又知道计然与华登相识,遂利用此点,预备借太子庆忌将其除掉。

这是一个精密的连环圈套,到了这个时候,只要计然承认与华登是旧识,他再如何辩解,都难以取信于太子庆忌,会被当作刺客同党抓起来。

庆忌发了一顿火,又将审视的目光投向计然,问出了那句最顺理成章、却极可能致人死命的话:“你跟华登是什么关系?”

计然早已想明白可能面临的灾难性后果,但仍然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是宋国人,华登也是宋人,早年在宋国有一些交往。”

庆忌道:“原来你跟华登是旧识。”又道:“你跟华登相识,又出现在华登的藏身之所,如何叫人相信你没有跟刺客勾结?”

月女本说了不再理会庆忌,听到这里,忍不住跺脚道:“都说了是有人用华登之名,骗我和计然哥哥来这里。”

庆忌看了她一眼,居然立时信了,沉吟道:“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人要引你们到此。”

计然不能说出所知真相,只得道:“我暂时也想不明白。但可能有人仍然希望太子殿下怀疑行刺事件是公子光所为,怕我和月女见到太子后说出真相,所以利用我与华登相识这一点,想借太子之手将我除掉。”

庆忌听了半信半疑,想了一想,才道:“本来你二人出现在这里,实难脱嫌疑,但月女肯定与刺客无干,不然当日也不会出手救我。就看在当日酒肆救命之恩上,我今日放你们二人走。但日后我若发现你计然与刺客勾结的证据,必当亲自取你项上人头,绝不食言。”

月女还待反驳,计然握住她手臂,道:“多谢太子殿下。”匆忙退出宅第。

月女完全不明白原委,问道:“太子庆忌是个糊涂人,认定华登是刺客,计然哥哥知道不是他,为何不明白告诉太子?”

计然摇头道:“我不能说。我刚告诉太子说公子光无辜,接下来又要说他的死对头华登是清白的,而我还跟华登是旧识,他会怎么想?”

长叹了一口气,道:“适才情势凶险无比,可谓千钧一发,如果不是月女救过太子庆忌,今日你我必死无疑。”

月女已逐渐明白是有人要借太子庆忌之手除掉计然和自己,道:“如此说来,那设计陷害之人,应该不知道我救过太子庆忌了?”

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设计诱骗计然、月女至此的谋划者,肯定是真正的行刺主谋,姑且称他为某甲。某甲怕太子庆忌追查日紧,所以设法嫁祸给楚人,由华登承担了刺客罪名。但某甲派出的刺客当日尽死在五湖酒肆中,吴王僚又下了严令,不能张扬,某甲不知详细情形,也不知月女在关键时刻救了太子庆忌一命。由此可以推断,某甲必定不是吴国王室之人,虽然行刺一事并未张扬,但王室诸人仍能由不同渠道知晓吴王僚父子于五湖酒肆遇险一事,譬如太子庆忌亲叔公子掩余还因月女救过太子庆忌,当面向月女致谢。

之前计然推算放出“寿梦手书”风声者,便是行刺主谋,而这人肯定是吴国王室中人。而今既知某甲不知月女救过太子庆忌,那么放风者与行刺主谋某甲,便是不同的两方了。

这倒也是合情合理——某甲出于某种目的,派刺客行刺吴王僚,结果事败。身为吴国王族的某乙得知吴王僚遇刺,又知道吴王僚怀疑是公子光所为,遂适时放出风声,促使二者相斗,他好从中渔利。

那么某甲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他知悉华登行踪,又知华登与计然相识。后者并不意外,某甲也不需要认识并了解计然,只需派人暗中监视华登的一举一动,便知他曾与计然两度见面交谈。但前者确实怪异,华登自楚入吴,是以身涉险,必刻意隐瞒行踪,以免为吴人所图。某甲又是如何知道华登人在吴地呢?

还是说,某甲就是楚人?似乎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华登决意入吴寻找盈娘时,某甲受命行刺吴王僚。他既知华登赴吴,便早有计划,无论行刺事成或不成,都以华登为替罪羊,转移吴人视线,如此便能放松关卡搜检,他可以从容逃回楚国。也正因为某甲是楚人,华登才完全放松警惕,某甲得以往饮食中下毒,不费吹灰之力毒死了华登及其侍从。

新疑问随之出现,某甲的计划几近天衣无缝,但目下局势却并非他先前预料,吴王僚及太子庆忌最先怀疑的不是楚国,而是公子光,吴国大起内讧,对楚国大为有利,某甲哪怕旁观也好,为何要杀死本国大夫华登?

也就是说,某甲不是楚人,杀死华登,只是为了让他承担刺客罪名。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既洞悉华登行踪,又要行刺吴王僚,并将行刺罪名嫁祸楚国,从而挑起吴、楚两国相争?

推测起来,晋国嫌疑最大。早在数十年前,晋国便以“扶吴抑楚”为国策,并为此而不遗余力。

早年吴国遵守盟约,频繁攻楚,楚军疲于奔命,应接不暇。而自吴王僚即位,已不再认真执行盟约,仅三次兴兵伐楚,前两次是为了除掉公子光,后一次则是因争桑叶而受到楚国挑衅。

几年前,宋国内乱,吴国派军队随华登赴宋援救华族,与晋、齐等中原诸国结怨。

或许自那时起,晋人便对吴人起了警觉之心,预备挑起楚、吴相斗,令两大强国两败俱伤。当派在楚国的间谍禀报楚国大夫华登将要赴吴后,晋人便制订了周密计划,派某甲入吴主事。某甲也料想行刺多半不能成,但只要能嫁祸楚国,便算达到目的,是以不顾吴王僚猜疑公子光正重、吴国局势动荡,非要强行将矛头引向华登及其背后的楚国。

但又有新的疑问,某甲何以一定要攀引计然与月女至华登住处,欲借太子庆忌除掉二人呢?某甲既严密监视华登,不难知道华登与计然是旧识,或许因华登而留意到计然,亦监视了其行踪,知道他也在派人调查行刺案。但计然对其没有致命威胁,太子庆忌何等势力,都未找到蛛丝马迹,计然又有何能耐呢?

除非是某甲知道计然的真实身份,发现他人在吴国,又与华登见过面,便有意借此良机,将其一并铲除。也就是说,计然是真正的目标,月女只是附带,计然今日能保全性命,全仗着当日月女随手扔出的一只陶杯。

又反复思虑过一回,计然愈发确信是晋人所为,心中悲伤难止,暗道:“我自幼离开晋国,做了宋国人,晋国却仍然有人视我为威胁。”

月女见计然神色有异,问道:“计然哥哥,你怎么了?”又道:“你是不是因为一时想不到办法揪出真凶而难过?其实也不要紧,天网恢恢,终究有一日,真相要大白于天下。”

计然心头微叹。不是没有办法追查某甲,既然确认是晋人所为,办法便有很多。晋国在吴地派有官吏,这官吏除了联络两国外,也肩负有监察吴国的秘密使命,不会不知道某甲所行之事。而某甲在吴地的住所、兵器等,也一定是由该官员提供。

只是,一旦追查到某甲,晋人阴谋败露,吴国势必对晋国开战。他到底还是晋国人,即使身在异国他乡多年,也做不到反过来对付自己的母国。

那一刻,计然决意放弃追查吴王僚遇刺案,以免再令月女陷入凶险境地。他最初卷入其中,也只是为了月女,而月女也并非真有兴趣,之前是为了孙武,而今则是因为好奇。她真正放不下的,其实只有五湖公命案。

某甲意在引发吴、楚战争,断然不会留下刻意指向公子光的线索,也就是说,不是某甲杀了五湖公,是另外有人想借势行刺事件,引吴王僚怀疑公子光。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某乙呢?

而这个某乙并非无迹可寻,他曾向大夫邢平试探过寿梦手书一事,邢平明知道其人姓甚名谁,可偏偏不肯说,又该如何是好呢?

思虑至此,计然忽想起来不知邢平目下处境如何,便欲引月女入城,赶去邢氏府第。月女却道:“我想去市集剑坊玩一会儿。”

因为月女不喜欢身后有人跟着,计然此次出门未带侍从,不免有些不放心。

月女笑道:“计然哥哥太拿我当小孩子看了。之前不认识你时,我不也在山林中好好过了十五年吗?”

计然遂道:“那好,我自己去邢府。今日怕是来不及赶回渔场,晚间就歇宿在邢大夫府上如何?”

月女点了点头,道:“计然哥哥跟邢大夫谈完正事,就在邢府等我,不必来寻我,天黑时,我自会回来。”

计然道:“王城实行夜禁制度,日暮时便会封闭城门,可不能等到天黑。”

月女笑道:“记住啦,我就是去看看莫邪,保证会在日暮前入城的。”二人就此分手。

至邢府时,邢平入朝未归,计然便留在邢府等候。这一等,便等到傍晚。

邢平出宫时便得侍从禀报,称计然到访,匆忙登车,赶回家中。

计然道:“我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来问问之前那件事,邢大夫应付得如何了。”

邢平忙道:“我按渔父教的,将流言上报,并称这是敌国间谍有意散布,好挑起吴国内讧。大王点了点头,像是信了我的话,却有意无意地问公子光与我关系如何。”

计然问道:“邢大夫是如何回答的?”

邢平道:“如实回答呀,私下并无来往,但若上朝时遇到,公子光对我谦和有礼,大见尊敬之意。”

这回答也没什么不妥。若吴王僚有心怀疑公子光,无论邢平如何回答,都只会加深其猜忌。而今既然太子庆忌已认定是楚人行刺,也必定会以为是楚人间谍散播流言,“寿梦手书”的风波,等于过去了。

隐患是,某乙才是流言的幕后主导者,他不惜杀害五湖公,将矛头引向公子光,心肠狠毒,怕是一计不成,还会再生波澜。虽则邢平只要不令对方得到寿梦手书,便足以自保,但其人迂腐,怕不是某乙对手。

计然自然想知道某乙是谁,但邢平不愿告知,必有重大缘由,他亦不愿意强人所难,亦对吴国王室纷争没有任何兴趣,只是五湖公命案,势必要着落在某乙身上。

邢平迂归迂,人却不傻,见计然神情闪烁,料想对方有意问及寿梦手书一事,也不点破,只将话题引开,道:“昨日赵须来过。”赵须便是晋国派在吴国的官吏。

计然问道:“赵须来做什么?”

邢平道:“只是礼节性的拜访。我特意说了渔父人在吴国。他本来要立即登车前去拜访,是我阻止了他。”

计然遂问道:“赵须还说了什么?”邢平道:“只问渔父来吴国是不是有事。我回答说没听到渔父说有什么事,应该只是到五湖边住一阵。”

计然点了点头,踌躇许久,还是开了口,道:“我想知道曾向邢大夫试探问及寿梦手书的是谁,不知是否方便见告其姓名?”

见邢平瞠目结舌,便又解释道:“其实我对寿梦手书及吴国内政都没有兴趣,只是那人杀了我朋友很在意的一个人,我想还死者一个公道。”

邢平大为惊愕,半晌才道:“他竟然杀了人吗?怎么可能?”

计然道:“怎么不可能?令子邢野惨死,不也是因为他吗?虽不是死于其手,却也无异。”

邢平这才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道:“此事干系太大,实恕我不能见告。望渔父恕罪。”

虽然对方的回应早在预料之中,计然仍动了怒气,道:“你不肯泄露寿梦手书,这我能理解,可为何坚持要保全那人呢?他可是杀人凶手,手上还沾染了令子的血。”

邢平答道:“因为那个人非同小可,即便渔父还有当年晋国公子的身份,也一样动不了他。”

【注释】

[1]如前注释,当时的酒有黍蒸饭酿成的黄酒,以及稻蒸饭发酵酿制的醪酒(甜米酒)。醪酒往往混合有稻米的残渣,称为“浮蛆酒脂”,又名“玉浮梁”。因而斟酒时有特别的讲究,先须往酒爵上放置一件漏斗状的铜器,那铜器的尖底上有十二个细小的漏孔,酒从中过,酒渣则被滤掉。有更讲究的公卿大族,还会在铜器中垫上麻布,如此滤出的酒不带一丁点儿酒脂,色清味浓。而民间百姓家没有贵族的财力,置办不起精美的铜器,只能采用土法子滤去酒渣,通常是用带毛刺的苞茅捆成一束,作为滤酒之器。方法虽然简易,却由此诞生了楚国最著名的酒——苞茅缩酒,又称香茅酒。“苞茅”即楚国特产的苞茅,“缩”即过滤的意思。用苞茅滤出的酒带有苞茅独特的清香,深受中原诸国喜爱,楚国特产苞茅更是被指定为周天子的贡品。昔日管仲代表齐桓公与诸侯之师宣布楚国罪名,其中一条就是:“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意思是楚国不进贡苞茅后,国君都没有可以滤酒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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