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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意境和材料的

时间:2022-12-3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這説明《離騷》裏用了許多托物的比喻。詩人杜甫一再用鷹、鶻、馬等動物爲題材來表達他掃清六合和爲時立功的願望;白居易的詩是喜歡直言其事的,但像新樂府《鴉九劍》也就是托物寄意的作品。這裏且舉杜甫和白居易的兩首詩爲例:致此自僻遠,又非珠玉裝。風塵苦未已,持汝奉明王。劍成未試十餘年,有客持金買一觀。

比喻是常用的修辭方法,無須再講。這裏要提一下的,是古人常用一種重叠取譬的方法,就是用好多個比喻重叠起來,形容一件事物。這種做法,既能把事物的特點形容得曲折詳盡,在文勢方面也表現得流暢有餘,不顯得枯窘單薄。例如: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如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1]若芙蕖出渌波。(曹植《洛神賦》)

長洪[2][3]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4]絶叫鳧雁起,亂石一綫争磋磨。有如兔走鷹隼[5]落,駿馬下注[6]千丈坡,斷弦離柱[7]箭脱手,飛電過隙珠翻荷。(蘇軾《百步洪》詩)

這兩段詩文,一段形容美人,一段形容在急湍中的輕舟,前者用各種不同的事物形容洛神的體態、風度、容色,讓人感覺到一個輕盈超逸而又秀麗華貴的女性形象;後者則用許多迅疾運動的事物把船被急流推激擺播的情形寫得很生動出色,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感到十分緊張。要是只用一個兩個比喻,是不會收到這種效果的。

又如韓愈的《送石處士序》:

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8]爲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

用排偶錯綜的形式,連下三個比喻,音調鏗鏘,氣勢非常駿快流暢,把石處士(石洪)的明智和善於論事描繪得十分飽滿。

此外,像蘇軾的《文與可飛白贊》形容飛白書的美妙,姚鼐《復魯絜非書》形容文章的陽剛和陰柔之美,都是用這種方法來摹寫事物的情態的,姚氏的文章,後面還要引述。

只説出用來作比的事物,不説出表明比喻的詞(“如、猶”等)和被比的事物,而比意就寓於其中的,拿修辭格來説叫做借喻;用借喻來專門比喻人事,而又比得較爲隱晦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稱爲“比興”或“寄托”,是古代作家常用的一種表達方法。

大體説來,用物比人是最常用的一種寄托法,這種方法叫做“托物”。《詩經》裏有《碩鼠》、《大東》等篇用了這種方法,但還不多見。到屈原的作品裏,這種方法就被大量地使用。王逸的《離騷序》説:“《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9]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爲小人。”這説明《離騷》裏用了許多托物的比喻。在《楚辭》中,最完整的托物的典範是《橘頌》,這是中國最早的咏物詩之一,也成爲千古咏物詩詞之祖。在這裏,屈原借橘樹寫出了自己的志潔行芳和貞固不移。從此之後,不少古典文學家繼承了這個傳統。詩人杜甫一再用鷹、鶻、馬等動物爲題材來表達他掃清六合和爲時立功的願望;白居易的詩是喜歡直言其事的,但像新樂府《鴉九劍》也就是托物寄意的作品。古文家也有這一類的作品,柳宗元的《三戒》、《蝜蝂傳》就是最好的例子。南宋亡後,有一本叫做《樂府補題》的詞集,是當時的遺民用龍涎香、白蓮、蟬、蒓、蟹五個題目來抒寫對故國的哀思的,雖然這些詞是低沉的“亡國之音”,但的確也是用了屈原以來一脉相傳的寄托法。這裏且舉杜甫和白居易的兩首詩爲例:

致此自僻遠,又非珠玉裝。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虎氣必騰上,龍身寧久藏!風塵苦未已,持汝奉明王。(杜甫《蕃劍》)

歐冶子[10]死千年後,精靈闇[11]授張鴉九。鴉九鑄劍吴山中,天與日時神借功。金鐵騰精火翻焰,踴躍求爲鏌鋣劍。劍成未試十餘年,有客持金買一觀。誰知閉匣[12]長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客有心,劍無口,客代劍言告鴉九:“君勿矜[13]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鐘可刜[14]。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爲君使無私之光及萬物,蟄蟲昭蘇[15]萌草出。(白居易《鴉九劍》)

杜甫的詩寫的是從少數民族中得來的劍,按照字面來解釋,這口劍並不是名劍,樣子也平常,没有什麽美妙的裝飾可以惹人注目,但這劍却是一口靈奇的神劍,怎樣也要吐露出它的鋒芒來,因而作者想要把它奉獻給聖明的王者來削平禍亂。單這樣解説,一口别人看來没有什麽稀奇的劍而聯繫到定亂的大事,已經是很有意義了。但杜甫的意思却不在説劍,而在説人。這個人來自隱僻的民間,没有王公大人的賞識和顯赫的聲譽,不能得到一官半職,可是藴藏着過人才藝和抱負,不肯無聲無臭地過却一生;而充滿着禍亂的社會也正需要這種人來加以整頓;所以作者渴望着把他薦獻給明王。可以這樣説,“蕃劍”是想替國家人民做一番事業的懷才不遇的人的化身,而杜甫自命也是這一類人物,這樣説一點也不是穿鑿附會。白居易説的同樣是劍,但所寄托的意思和杜甫不同。《鴉九劍》是白氏新樂府的末了第二首,最末一首是《采詩官》;《鴉九劍》的小序説:“思決壅也。”“壅”就是社會的黑暗,詩中比之爲漫漫蔽日的浮雲,必須把這一片濃密的浮雲決破,才能使世界大放光明,才能使不見天日的有生之類蘇生過來,而劍就是決雲的利器,白居易的劍就是他的新樂府,這首詩之所以編在《采詩官》之前,正是向讀者宣告他的新樂府的戰鬥作用和任務。

自有托物以來,我們看到《離騷》裏經常以女子自比,例如“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謡諑謂余以善淫”。後來的詩人詞人也常常如此。北宋詩人陳師道少年時得到曾鞏的器重,曾鞏死後,蘇軾想把他收羅在門下,師道表示不負曾鞏的知己,做了有名的《妾薄命》詩:

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16]。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忍著主衣裳,爲人作春妍!

南宋詞人辛棄疾,受到腐朽卑污的官僚階級的排擠,政治上不得志,抗擊金兵、收復失地的理想不能實現,也自比爲被漢武帝遺棄在長門宫裏的陳皇后來發抒他的憤慨: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妬。千金縱買相如賦,脉脉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烟柳斷腸處。(《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爲賦》)

大抵封建社會裏,做臣下的人的地位和妻妾相似,而夫婦男女之間又容易發生情感上的糾紛,所以古代的文人喜歡用男女之情來隱寓自己的遭遇。除了以物擬人和以女子自喻外,中國詩詞中還有“游仙”一體,托於神仙之事來隱寓人事,這裏就不多述了。

寄托實際上也是一種比喻。不過一般的比喻總要把所比的事物説得越明顯越好,而寄托却有意把意思説得朦朧隱約,半吞半吐。這大抵是環境不容許直説,或者是要引起讀者的深思,使文辭更有感染力的緣故。做得不好,就會過於隱晦,好像謎語一樣;而好的寄托,可以使我們感到措辭很婉,寓意很深,也是不容抹殺的。因此,讀古人的作品,就需要聯繫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和作者的身世來觀察一些似乎没有關係的詠物、談兒女私情以及類似這些的作品,瞭解中間有没有隱藏着的意思;至於穿鑿附會地去考求“本事”,捏造作品的“寓意”,那當然是應該反對的。

要附帶説一下的,古人的文章裏有一種和寄托相似的假托影射的説法。這種説法大抵起於《莊子》,例如《知北游》篇説:“知北游於玄水之上,而適遭無爲謂焉。”這裏假設了兩個人名和一個地名:“知”表示自以爲有知識的人,“無爲謂”則指隨任自然,不要有所作爲和主張,“玄水”表示混然深遠不易察察爲明的境界。後來的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的《子虚賦》假托子虚、烏有先生和亡(無)是公三個人互相辯論,意思説這都出於虚構,實際是没有其人的。從此之後,文人的筆下常常出現一些假托的人物,如唐韓愈《毛穎傳》裏的毛穎,牛僧孺《玄怪録》裏的元無有,前者指筆,後者和“烏有先生”意思一樣。清代《紅樓夢》裏賈政的門客有叫詹光、卜世仁的,是“沾光、不是人”的諧音;蔣士銓《紅雪樓九種曲》裏的兩個劇本《一片石》、《第二碑》中的一個角色薛天目,實是蔣氏自指,因爲他的號叫苕生,故以苕水發源之處的天目山來影射他的號,而“薛”和“蔣”字形又相近;《儒林外史》裏這種例子尤其多不勝舉。這種假設影射的名稱,多半是文人游戲之筆,没有很深的意思,但讀這些作品時也是應該知道的。

古典文學中有一部分題畫的作品,把畫中的人或物當作真的來描寫,賦予所描寫的人或物以動作行爲,甚至有心理活動。這樣畫中的物象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杜甫的好多題畫詩都用這種手法,例如:

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却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17]?悄然坐我天姥[18]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奉先劉光府新畫山水障歌》)

先帝御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19]。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20]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21],意匠慘淡[22]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23],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同。(《丹青引贈曹將軍》)

《山水障歌》一開頭説:怎麽堂上生起楓樹來了,還有江山,上面又升起煙霧呢?——“底”就是怎麽——堂上生楓樹是極不合理的事,然而由於畫中楓樹和江山之逼真,竟使作者迷離惝恍,辨不出是真是假。“聞君掃却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已經點明知道是劉少府畫的圖了,可是“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連作者自己也入了畫境,不但看來是真山真水,而且聽到山裏的猿啼,可見圖畫的生動已經到了能吸引人的感覺的地步。《丹青引》用另一寫法,把畫裏的馬和真的馬相提並論,先説“真龍”(就是畫裏的馬)從九重出來,使萬古——從古到今,從今到未來——凡馬爲之黯然無色,再寫畫裏的馬屹立在不應是馬的存身之所的御榻上,而和赤墀下的真馬比賽神駿,詩中用了一個“相向”和一個“屹”,把畫馬和真馬的神態和聲價自高不肯相下的心理都突顯了出來,這是多麽雄奇突兀的寫法!在這兩篇詩裏,“生、起、坐、聞”和“出、向”這些動詞起了很大摹真的作用,當然像“屹”之類的形容詞也幫着盡了繪聲繪影的妙用。又如蘇軾的《文與可枯木贊》:

怪木在廷(庭),枯柯北走,窮猿投壁,驚雀入牖。居者浦氏,畫者文叟,贊者蘇子,觀者如流[24]

這篇短文只用了四句,就把文與可所畫枯木的生動逼真寫得透辟無比。關鍵在“走”和下面的兩句,無處逃竄的猿猴和受了驚恐的雀子都奔向屋裏來,是它們以爲畫裏是真的枯木,可以躲避灾禍。這裏的寫法和“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是同一設想,但更進一步,杜甫的詩寫的只是人的感覺而已,蘇軾的贊却把動物的感覺拉來證明畫的美妙了——當然這裏不是實有其事的。

小説裏也有這種寫法,《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醉入怡紅院,頭碰了板壁上的畫,又從鏡子裏看見一個老婆子而誤認爲親家母,這都是寫得很引人入勝的。

這種寫法,有些近乎修辭格中的比擬,但比擬是以物作人或以人作物,這裏却是以假作真,現在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爲“摹真”。

文學作品的表現力量,用詞的精煉與否是一個決定的因素,古往今來多少的名章隽句都是因爲其中有一個兩個“字眼”而膾炙人口的。大體説來,要結綴出美妙的語句來,動詞和形容詞的鍛煉是最宜注意的,虚詞的使用也不可忽略。古人在這方面留給我們不少的典範。例如:

一更山吐月,玉塔[25]卧微瀾,正似西湖上,涌金門外看,冰輪横海闊,香霧入樓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殘[26]。(蘇軾《江月》詩)

這是東坡在惠州登合江樓做的詩,其中的“横、入”等字,都是值得注意的字眼,月亮横跨南海而來,和“闊”字相應,而又是把月寫得是活動的;“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殘”,是囑咐月神不要上車和用鞭趕駕月車的馬,這樣做可以照着東坡將餘留一杯酒慢慢地喝;前面有個“横”字把月亮寫得是在行動中,結句的留月就有了根。月夜的香霧本來是一片寒涼,無分於樓内樓外,但感到這寒意的只有樓中的東坡,所以就用了個“入”字。仔細推敲,這兩個字竟是用得很難更改的。又如“山吐月”的“吐”字,形容月亮從幽暗中出來,也很精切,不過“四更山吐月”本是杜甫的成句,韓愈也有“蟲鳴室幽幽,月吐窗迥迥”的句子,非東坡自創。但“玉塔卧微瀾”的“卧”字却又是東坡下的好字眼,謂之爲“卧”,告訴我們這是月影落在微波蕩漾的湖面上静静地横着,這又是極形象而又經濟的。又如:

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周邦彦《蘇幕遮》詞)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前人《滿庭芳》詞)

前一首詞説早晨的太陽曬乾了荷葉上隔夜的雨,經雨而下垂的荷葉荷花又欣然舉起頭來,在微風中擺動,用一個“舉”字,把荷花輕盈欲飛的神態都描繪出來了。後一首詞説,由於地勢卑濕,衣服容易潮潤,要用熏爐去熏,而在這裏用一個“費”字,就表示是熏了又熏,地卑和衣潤是轉移不了的情境。

上面所指出的動詞,都是一句甚或一篇中的關鍵所在;其他像“乾宿雨”的“乾”,“風老鶯雛,雨肥梅子”的“老”和“肥”,在語法上都是致動用法,這種用法能使語句簡煉,也是古代作品中常用的。

形容詞用得好,能使事物的某些性質狀態和氣韻表現得細膩真切,所以也是很重要的。清初彈詞小説《天雨花》裏説,左維明的女兒左儀貞擅改了她父親的信,左維明罰她把唐詩“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中的“溶溶、淡淡”改成别的字眼,改得好時,免予責罰,而左儀貞再也改不出來。這兩句是宋人晏殊的詩,説唐詩是錯誤的。但這個故事説明了古人煉字的功夫,看來很平淡,實際是緊要的字[27]。又如:

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湯顯祖《牡丹亭·驚夢》)

用“生生”和“明”來形容燕語的清脆,“生生”是老的反面,老了就要重濁;“明”是含糊的反面,含糊就不會乾脆,用“圓”來形容鶯歌的宛轉,用“溜”來形容它的滑澤流利;“圓”的反面就是僵硬,“溜”的反面就是粗澀。作者在用詞時,是辨析得很精細的。“溜”在句子裏是動詞,但性質也是和形容詞接近的。至於“如剪”,雖然不是形容詞,却也是絶好的比喻,燕語像使用快剪刀一樣地乾净利落,和“生生、明”是很好地配合着的。

前面説過,虚詞是構成語句不可缺少的成分。散文裏虚詞用得較多,韻文因句子格式的限制,一般用得較少,但並不是説韻文可以不用虚詞。虚詞用得恰當,不論散文和韻文,都能增强語言的表達效果。例如:

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摇。念諸父[28]與諸兄皆康强而早世[29],如吾這衰者,其能久存乎(韓愈《祭十二郎文》)

主張簡潔的人會要把後面兩個“而”字删掉,但是古文家韓愈却用上了這兩個“而”字。原因是,這兩個“而”作爲表示累積關係的記號,有了以後,就顯得一切老相都接踵而來,給下面提出“其能久存乎”的擬議準備好了條件。又如:

今宵更把銀釭[30]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鷓鴣天》詞)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辛棄疾《摸魚兒》詞)

説“猶恐”而不説“爲恐”,是因爲以前老是在夢中相逢,醒來依舊是一場空;這回雖然是真的相逢,還恐怕是老樣子;“更把銀釭照”的“更”是照了又照,只怕又在夢中。一個“猶”和一個“更”把相逢時的驚喜交集,迷離惝恍的心理全都托出來了。辛棄疾的頭上兩句詞是説,春本來就是要去的,即使没有風雨也挽留不住。而現在却接連地“幾番”風雨,叫春怎麽還能禁受得了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説:“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其實三個字中起主要作用的,又只是一個“更”字罷了。

動詞、形容詞、虚詞是句子中最起作用的詞,名詞一般没有多大關係,但也是需要選擇的。這個我們將在下面就要講的“代語”中約略講到。

文章裏本來可以用這個詞而偏偏不用,用另一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或詞組來代替它,這就叫做“代語”,亦稱“易字”。用代語的目的,不外乎避免重複,適應聲律上的要求和避熟求新或使意思表現得更深刻。例如:

夫以武侯之賢,寧靡籌其不可也?(孫樵《刻武侯碑陰》)

“靡”就是“不”的代語,用這個字,就爲避免與下文重複;“靡”字以外,這裏也可以用“微”字,意義没有不同。又如:

昔好杯中物,今爲松下塵。(李白《憶賀監》詩)

群山萬壑赴荆門,生長明妃尚有村。(杜甫《咏懷古迹》詩)

“杯中物”是“酒”的代語,因爲這裏按聲律需要用三個字,並和“松下塵”相對。杜詩不作“千山萬壑”而改用“群”字,這是用濁聲的“群”來代替清聲的“千”,拿響音來代替幽音,使這句詩的音節更加響亮。

應該注意那些爲了避熟生新或使意思表現得更深刻而使用的代語,這是代語中最主要的。例如:

泠然紫霞賞[31],果得錦囊術[32]。雲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李白《登峨眉山》詩)

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爲諫議大夫。人皆以爲華,陽子不色喜。(韓愈《争臣[33]論》)

不用“吹”而用“吟”,不用“榮”而用“華”,這都是因爲“吹、榮”用得太熟了的緣故。又杜甫《麗人行》有“簫管哀吟感鬼神”的話,“吟”是吹簫管的動作,李白的“吟”字變成致動用法,在句法上多了一層轉折;《莊子·田子方》:“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爲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韓文的“華”字,又是從《莊子》來的。又如: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34]。(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别》)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李白《横江詞》)

携朋挈儔,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争先。(韓愈《送窮文》)

[35]蟠南陽時,人不與仲、毅伍[36]。(孫樵《刻武侯碑陰》)

“殷巖泉”意謂聲震巖泉,這裏用了《詩·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的“殷”字,這個“殷”字《經典釋文》音“隱”,就是隱隱然的意思,説“殷巖泉”,就在震動以外添出了餘聲隱隱不斷的意思,這就更能引起讀者對聲音的感覺。“峭帆人”不過指舟子,但用“峭帆”則把舟人用帆使風的職業行爲點明出來了。舟子本來是利用風來行舟的,現却把慣於用帆的舟子也愁煞了,可見風浪之惡。再説,“峭”的意義是高,“峭帆”就是把帆高高地張起,這個“峭帆”也就比“挂帆”更加形象化。《送窮文》用“駕塵彍風,與電争先”的話表示希望窮鬼趕快離開,一般可以説“追風”,而韓愈用了個“彍”,是用弩發箭,離弩的箭當然快得超過風速,這個“彍”字就比“追”有力得多。“蟠南陽”是説諸葛亮隱居在南陽不出來,當時徐庶稱諸葛爲卧龍,所以這裏用“蟠”字,因爲龍未出時是蟠屈的。並且龍又是變化不拘的神物,只有有大作爲的人如諸葛亮才能當得起這個“蟠”字,普通的隱者就用不得。

關於代語的使用,歷來有兩種不同的看法,在詞論中就有這樣的争執。宋人沈義父《樂府指迷》説:

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説桃,不可直説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説柳,不可直説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鈎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説書字;“玉筯[37]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説淚;如“緑雲[38]繚繞”,隱然髻髮;“困便湘竹[39]”,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

不贊成這個説法的人則説:

其(指沈氏)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40],亦非確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花)流瓦”[41],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42]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沈伯時[43]《樂府指迷》……若唯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爲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爲詞耶?宜其爲《提要》所譏也。(王國維《人間詞話》)

其實這兩種看法都失之於片面,語言的美,本來有質樸天真,不借安排的一面,也有刻劃精工,含蓄委婉的一面。代語而用得好,就能造成後一種美。以詩而論,像杜甫的《蕃劍》詩“虎氣必騰上,龍身寧久藏?”用“虎氣、龍身”表示寶劍的精神和形質,何嘗不用代語,何嘗不精彩逼人?以詞而論,李清照的詞是以流利曉暢見稱的,但《鳳凰樓上憶吹簫》的“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又何嘗不用“武陵人”和“秦樓”來代替丈夫和自己的住處,而並不顯得隱晦不自然?拿周邦彦的《解語花》詞來説,近人蔡嵩《樂府指迷箋釋》道:“美成《解語花》‘桂華流瓦’句,單看似欠分曉,然合下句‘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觀之,則寫元夜明月,而兼用雙關之筆,何等精妙。雖用替代字,不害其爲佳。”這是説周邦彦這三句把月亮人格化地寫成翩翩欲下的素娥,而與“桂華”雙關,前後十分和諧,並不因爲用代語而顯得晦澀。蔡氏這個意見也是可以考慮的。而另一方面,如若把沈義父這段話不加批判地接受下來,濫用代語,那也必然要造成語言的堆砌沉悶和陳腐庸俗,這是必須反對的。推而言之,鍛煉字眼,也必須適如其分,要能做到刻劃精工而不流於怪誕,平易自然而不流於草率,才是用詞的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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