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洞去来

2012年9月26日下午，宁海国家登山健身步道举行启动仪式。翌日早晨，县文联组织沿登山步道文学采风活动。宁海果然是地灵人杰，八方来仪，受邀的作家有前文化部部长王蒙和不久后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郁达夫诗云：“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自东晋谢灵运以来，中国文人的山水旷代缘，中华山川的翰墨不了情，一直延续至今。

采风分东南西北四线五路。我选择东路，与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剧作家杨东标同路。我在宁海十五年，足迹几乎踏遍了宁海的山山水水，唯东仓归云洞一带未至。东仓是南宋宰相叶梦鼎（1200—1279）的故里，尚存叶梦鼎读书处、归锦桥与墓地等遗址。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正是旅游好季节；高山仰止，古人未远，也是采风好去处。

车入东仓，过胡陈港，山海毗连，视野开阔。路边有亭翼然，亭右二十四孔桥，曾是长街、东仓通往县城必经之要津，遥想当年车旅载途，行人负笈，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如今数个桥孔已塌，我与东标行至缺口处，观其似古稀老人大张着残缺的齿牙，不禁怃然。2012年烟花三月，我游扬州瘦西湖，经过著名的二十四桥。那也是一座二十四孔的石拱桥，因为诗人杜牧的题咏，更显体态窈窕，文采风流，游人挤拥，画舫竞逐；遥想月明之夜，名士吹箫，佳人唱歌，当别有一番风情。而眼前这座坍塌的桥，就像《红楼梦》里被塞了满嘴牛粪的焦大。感慨之余，口占一绝：

孔桥廿四路迢迢，古驿如今太寂寥。

知否月明潮涨夜，海神到此也吹箫？

归云洞所在地小丹山，为盖苍山余脉。白云淡雾，丛树竹林，山花含笑，溪流有声。从山脚崎岖而上约百余米，少年叶梦鼎居此苦读数年，是读书处，又是励志处。牵藤援树，攀登至洞，洞高丈余，深数尺，洞室明亮，可容一几一榻有余。洞内多蝙蝠，壁上遍刻蝙蝠印痕。洞口有一巨岩，状若馒头，称“龙珠”。临西山峡谷，有两道瀑布奔泻，迸珠泻玉，云飞水舞，灵气扑面。这一带曾筑过道观，故名大小丹山，后又建佛寺。儒道佛兼容并蓄，显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宽厚博大。史载叶梦鼎拜相后曾多次辞官，怀有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一样的心情。归云洞的命名权属于叶相本人，或后人所题，已不得而知。洞口巨石正好临风眺望，远山近村，天光岚影，层云飞鸟，荡胸决眦，得七绝两首：

石破天惊读书声，世间哪得几度闻？

金銮鼎甲难为水，归梦家山才是云。

两卷瀑流飞翠谷，百篇珠玉共氤氲。

休言蝙蝠无知识，也学古书蝌蚪文。

登山十人中数我年长，险处有人扶携。下山时林备军赠我一段结实的山木，正好作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扶老，也就是杖。《礼记》：“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以珍从。”中国人自古就有尊老的传统。我扶杖下山，步履稳健，神清气闲，内心窃喜。忽想起在许多风景名胜处，例有“到此一游”涂鸦。国人陋习，不知何日能改？又得一诗：

扶杖顿成三鼎甲，攀登恰有十进士。

老吾老以及人老，不必留名说到此。

从归云洞到东仓上宅，只数里许，便在归锦桥下车。归锦桥取衣锦荣归之义，似乎与归云洞有些矛盾。中国知识分子有一段永远也解不开的仕隐情怀。从孔子开始，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形成一个规范，最高标准叫作“功成身退”。南宋积弱至衰，元蒙大兵压境。叶梦鼎一介书生，虽贵为右丞相，却无实权与铁腕。但他的“迂”与“硬气”更早于方孝孺，屡次抵制贾似道祸国殃民，终无力回天。既不能做岳飞、文天祥，便只好做恸哭的阮籍与挂冠的陶潜。叶丞相生不逢时，死有所归，正好与南宋灭亡在同一年，也算是尽忠尽节了。离归锦桥不远处有当地宗亲新修的叶梦鼎墓，墓域宽敞，镌刻叙述了叶梦鼎生前事迹的诗文。墓前芳草萋萋，颇显凄清冷落。我与东标恭敬拜了三拜，凭吊这一页痛史，相对久久无语。对南宋与南明亡国，我持不同评价。两宋是中国历史文明最昌盛时期，创造发明，远迈汉唐；海上丝路，独步天下。宋室南渡，偏安江左，固然受后世诟病，但毕竟为东南半壁带来一百五十年的太平，商业繁荣，物阜民丰，尊师重教，尤其能宽容善待知识分子，士大夫多以气节自励。而有明一代，朱元璋严刑峻法，实行海禁，更是倒行逆施。其子孙残暴昏庸者众，南明诸王不到三十年便被殄灭。所以论史，我每为南宋惜，也为南宋的岳飞、文天祥、陆秀夫、叶梦鼎等人惜，口占两绝致祭：

金殿偏多贾似道，中枢独少叶梦鼎。

归云早失云归处，宁海何时得海宁！

治世崇文少尚武，孤忠鲠骨亦丈夫。

可怜南宋倾覆日，鼎梦成灰伴泪无？

附近东山村因办了几届桃花节出名。每当桃花盛开与蜜桃成熟时节，花团锦簇，硕果累累，流光溢彩，香飘数里，天天有上百辆车与数千人到此赏花或摘桃，或举办婚礼，成为新农村建设一道亮丽的风景。村口有广阔的停车场和高大的牌坊，惜乎楹联、书法欠佳，东标和我皆有同感。我忽来灵感，越俎代庖，草拟一联，未知可否？

何方武陵源喜瞻陶公风仪，

此地桃花节笑迎叶相云归。

步入村中，绿树掩映，屋舍俨然，道路整洁，庭院宽敞，黄发垂髫皆熙熙自乐，使我辈久居樊笼的城里人羡慕不已。这里的二层楼屋约200平方米，造价仅30余万，而县城每平方米早逾万元，北京、上海的房价更高达天文数字。“长安居，大不易”，古今皆然。路旁围墙粉刷一新，书写历代歌赞桃花的诗文，不失为一种创意。美在天然，不必效颦，切忌成为“红海洋”翻版。此地水土肥沃，阳光丰沛，雨水调匀，随便插上一段树枝，也会开花结果，所产柿子特甜，蜜桃别有风味。近年村民收入翻倍，已实现小康。20世纪60年代初也闹饥荒，村民挖草根为食，水肿病流行。有诗为鉴：

东风严管三春景，不许桃花胡乱开。

天下已无避秦处，渔郎怎得入溪来？

时近中午，驱车上路，去“梅花山庄”就餐。“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一座古典建筑坐落在偌大的人工湖畔，天光云影，山色岚气，虫鸣草丛，风动树荫，仿佛来到金庸小说的某处仙境。进入餐厅坐定，开轩面湖，把酒临风，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与眼前好景联袂而至：“松含风声里，花对池中影。”“啼鸟忽临涧，归云时抱峰。”“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登高寻故事，载酒访幽人。”……诗酒风评，亦文人雅事。席间两位女作家年过三十，色如少艾。三杯下喉，话题亦泛，谈及美容驻颜，流行时尚，戏赋一绝相赠：

动人风韵本天然，皓齿明眸便是仙。

蜂蝶穿花燕暖爱，人间四月艳阳天。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酒乃杨梅陈酿，菜尽绿色环保。临别依依，意犹未尽，瞥见湖边亭柱尚无镌刻，忽得一联：

醉月留云今夕有客，

净庭扫雪明朝见梅。

半日神仙游，八首打油诗，不可无文，谨记。

壬辰菊月于听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