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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异乡人的姿态在故乡写作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这个角度上说,多年来,诗人雷子是用一种异乡人的姿态在故乡写作,一种边缘性的他者写作。我从雷子的文集中粗略知道,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一个小镇里工作,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业在家。真正的救赎应该从这里开始,下面选一首雷子的诗歌《这些年》作为分析的样本[1]。】我认为这首诗歌是雷子近年诗歌中语言最具有天籁性质的一首诗歌。

最初注意到雷子的诗歌好像是2003年下半年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刚刚买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也第一次正式上网,无意间在某个网站看到那些带着内心痛感的冰冷诗句,我被震撼了,由此也开始了对她的诗歌的长期关注。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是我们时代的里尔克,但我知道她是一位用心灵去写作的优秀诗人,而在诗歌被时代裹挟着一路向下发展的当口,这种决然的他者性写作姿态,已然背负了诗人歌唱的天职,而这就足以说明她的诗歌的价值。

诗人雷子是我的故乡辽宁朝阳地区的一名诗人,她的家乡我曾在二十多年前路过,那时的列车是绿色的,我们青春的笑脸也应该是明亮的,被风任意地吹拂着,也灿烂着,车窗外的群山与广袤的大地迅速掠过,这些就是今天还留在我记忆中的跳动的印象。后来由于生计一直在外面漂泊,也很少回故乡了,那条道路已然在记忆中远去。正是由于她的诗歌让我在记忆中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地方。是啊,对于人生来说,故乡是在你离开后才有的一个概念,我们用它维系了一种思想的根基,并让自己的漂浮有了一种形而上的牵挂。而人生的最大痛苦就在于在自己的家乡被当作异乡人看待,这种奇特的身份转换,暗示了一种被疏远与拒绝,他者总是在我们的注视之外:一种在场的缺席。从这个角度上说,多年来,诗人雷子是用一种异乡人的姿态在故乡写作,一种边缘性的他者写作。我从雷子的文集中粗略知道,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一个小镇里工作,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业在家。我有很多诗人朋友,由此我能够清楚地知道诗人在当下的尴尬的生存状态。以我对中国底层生活的真切了解,那里的生存原则是典型的逆向选择,真正有思想和能力的人,如果不牺牲自己的人格是无法立足的,有思想有能力而又拒绝被同化,其优秀反而成为被平庸与世俗嫉妒与迫害的缘由。所以,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在底层,人格是可以被任意扭曲的,如果不想被扭曲,要保持一种人的尊严,那就注定要遭受比常人更多的苦难,除非你比那些习惯势力更强大,否则保持尊严的代价就是被异乡化。对此,我实在无话可说,我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就遭遇着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能够理解雷子诗歌中的痛感与冰冷的意象,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场景,甚至是早年痛苦的经验。很多次,在无人的夜里我总是把迅哥那句临终的话“一个都不宽恕!”拿出来反复咀嚼与晾晒。我能够在心里理解迅哥内心的疼痛与憋闷。一首真正的诗歌应该能够把存在的真理从废墟中揭示出来,以一种优美的形式告慰那些在路上或者在场的存在者,把人的那种无依无靠的状态呈现出来。真正的救赎应该从这里开始,下面选一首雷子的诗歌《这些年》作为分析的样本[1]

这 些 年

(1)

这些年,

我一直呆在原地未动;

这些年,

我一直在世界各地行走。

从南部非洲到南美洲

好望角到麦哲伦海峡

我一直是个不会水的水手。

站在亚洲最高山巅上

我俯看到的世界,不过是一艘烟蓝色丘陵之船

隐约在层起的白色与灰色云雾中

两条大河,在两翼,飘飞如带。如桨——

【笔者短评:这段诗歌写得非常有想象力,它把存在者的存在定位为一种没有出发的抵达和召唤。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内心飞翔,开始与结束并不重要,也无从划分,重要的是抵达,而人生的矛盾在于哪里是我们出发的起点,我们又何曾抵达,那些召唤来自哪里?我曾经就是一个不会水的水手,那些记忆中的召唤如大河在心灵里激荡回响,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歌唱】

(2)

这些年,

我一直生活在厌倦里;

这些年,

我遗忘了爱,和生活的温度。

在抽象中活着,或死去,

一大片的荒野,村庄不是我的村庄

故园不是我的故园,土地不是我的土地

牛羊,也不是我的牛羊。

亲人一一死去,或远离

这世上谁比我更一无所有

甚至没有一块可以埋葬自己的墓地

【笔者短评:异乡人在故乡的荒谬之处在于,空间的固定而身份却产生了变异,造就了被疏离的存在者,哪里又是返乡的道路?恢复空间的错置而导致的身份隔离,就是这样一个困难时代的要务,否则我们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

(3)

这些年,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活过;

这些年,

我从不怀疑自己活得很纯粹。

时光在变老,变旧,变黯,

而我一直未变——

八百年,多少个八百年过去

我还是那个站立于《诗经》中的少女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葛衣麻裙,背着竹篓,

采桑的手臂抬起,再也没有落下

【笔者短评:在纯粹的经验里,我们想到了至善以及与至善有关的幸福和不朽,这是对我们此在今生的遭遇的一种永恒安慰与补偿,那个站立于《诗经》中的少女,以纯粹的姿势照亮了游子返乡的路途,此刻,存在的被遗忘已经被唤醒: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4)

这些年,

我一直爱着,(爱是最古老的信仰;)

这些年,

我一直哭泣着,(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而我多想变成一块会飞的石头

敲碎这些束缚我的玻璃和墙壁

化作一颗流星的璀璨

最后坠落在爪哇岛

生命的延续绵绵无绝

我不要活得太久

西比儿,我要和你在同一棵圣树下吊死——

【笔者短评:“存在就是在捍卫一种形式!”荷尔德林的这句判词指出了存在的一种意义。如果缺少了一种必要的形式,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不值得活的。】

(5)

这些年,

我一直看不清自己的面孔;

这些年,

我一直替那些死去的人活着。

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

我活在你们的旧梦里

继续着你们的千秋大梦

我要打碎这些盛放你们骨灰的陶罐

死亡如何变成一只呼啸的箭

把滴血的心脏洞穿——

一只带着箭飞翔在午夜的巨鹰,它的眼里不再有世界

【笔者短评:当救赎不再可能,荒谬就是它唯一的出口,在抚摸疼痛的当口,我们像迷失的孩子泪如雨下,道路总在道路之外。】

(6)

这些年——

这些年一直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

这些年——

这些年一直停留在此刻的黑暗里。

埋头伏在这陡峭的纸页上,生或死,清醒或长眠

爱不能,黎明也不能

——把它唤醒。

拒绝曙光暧昧不明的含义。歧路中跋涉

什么人将走得越来越孤单?

诗歌的姊妹,灵魂的兄弟;

当我说出爱,也同时说出了巨大的倦怠——

【笔者短评:诗人特拉克尔曾说:灵魂,大地上孤独的异乡者。当异乡人说出家乡的秘密,被撕裂的空间如何回到从前,也许正是异乡人才把沉睡的故乡的钟声敲响并唤醒村庄。】

我认为这首诗歌是雷子近年诗歌中语言最具有天籁性质的一首诗歌。如果能用最简单、最原始的语言把复杂的此在的生存状态揭示出来,那就是诗歌的最高境界(原谅我一个不会写诗的人对诗歌的选择,自己感觉也有些荒谬,早年也曾想当诗人,后来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只好明智地放弃,不过对于语言的直觉我还是有信心的),也是需要多年的内心修为,以及化繁为简的语言技术。“这些年”,简单的三个字,像针一样刺透那些已经远去或者将要远去的晦暗不明的生存状态,这些年我们在干什么?在一个时间的跨度内,此在的生存被直接呈现出来,然后我们开始追忆那些瞬间,断裂、连接、若离若即,总有一些状态我们回忆不起来,或者被我们修饰,然后我们制造意义,这些年,我们下落不明。当我们总是求助于复杂难懂的语言时,我们的思想被堵塞在某一个幽暗的去处,我们需要冲脱出来,就如同山间的小溪在冲决堵塞后的欢快奔流。从技术层面来说,语言的表达可以分为语形层面与语义层面(表达形式与表达内容),一首好的诗歌,在形式上应该是具有美感的,这点对于中国诗歌来说,传统悠久,唐诗、宋词、元曲等都具有优美的表达形式。当然,仅具有形式的美是无法让诗歌流传下去的,它还必须有过硬的内容层面的支撑。多年前,我曾与诗人朋友聊过,诗歌应该关注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就指涉了内容的选择问题,记得当时曾提到五大主题:大地、永恒、苦难、爱情、时间(有些记不清了)。而正是这些元素构成了此在在世的复杂性与本质之所在。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曾意味深长地说:“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这句话显得很突兀,但这恰恰是诗歌精神的精髓所在,诗人作为一个存在者,把遮蔽人类自身存在的各种幻想剥离掉,从最本质处说出存在的命运。雷子的诗歌在敞开的过程中恰恰践行着这样的艺术道路,回到生命最本真的寂静,然后生发出向死而生的勇气。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已经麻痹得太久了,我们已经无从清醒地体察生命的本真状态,被各种符号与分类牵引着,越发远离了生命的意义所在。古希腊大哲苏格拉底曾云:“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今天的我们越发精于算计,越发精于经营,然而审视的方向感已经完全迷失,也许这就是诗人雷子在故乡的乡村里以异乡人的他者姿态所独具的清醒意识和被动处境使然。对此,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海德格尔在1946年做的演讲《诗人何为》中提到,在贫乏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时代里道说神圣。因此,有了如我一般在路上之人的倾听,在感动之余,却无法分担诗人被迫作为异乡人的痛苦,实在是感慨不已。

很多事物和人都会在历史中随风而逝,但唯有精神的血脉会永远流传下去,就如同我们今天仍然还记得苏格拉底的道说,却记不得他那个时代的那些繁华与喧嚣,早已忘却那些曾经显赫的符号与分类系统,也许古希腊正因为有了苏格拉底,我们今天对那座历史中早已远逝的城市仍怀有一份虔诚与敬仰,每次想到那个城邦总会让人内心时时感到温暖。我相信,我的故乡也会以她博大的胸怀和胸襟接纳这样一位优秀的诗人,为她提供必要的支持,也许,未来作为诗人的雷子将是我的故乡和我们时代的骄傲。曾对朋友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是辽宁省作协的领导,就把雷子的诗歌收购,一个能够写出长诗《出埃及记》的诗人,一定是值得期许的。这个赌博是值得的,就如同当年哈佛大学在是否冒险引进罗尔斯教授并给予终身教职问题上,那位校长的远见一样。

长风渐远,日暮乡关。在新年来临之际,祝福我的诗人朋友雷子好运,继续道说出我们时代的存在之被遗忘的真理。

(2008-12-26)

【注释】

[1]原诗是雷子2005年8月14日写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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