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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玉兰树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你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你觉得那株玉兰花树是你父亲的尸骨。它,玉兰树,也许就是在此地—明尼苏达州栽培长大的。此地冬季寒冷漫长,但玉兰花树却能茁壮成长。坐下点完菜,你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讲出来:“我想将那株玉兰树挖出来,去换一株浅粉颜色、长长花瓣的那种。”那棵玉兰树正静静地在晨曦中休眠。你心里想着当年在中国看到的一株株玉兰树,白色的花,单纯的颜色,象征着高洁与孤傲,也有一股哀悼之气。

文_简 妮

你开车在这街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目的地。你想寻找的只是痴想中的一树白玉兰。

你身后,是那株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白玉兰花树。它在后车厢里发出细细碎碎的摩擦声,像是对你窃窃私语。

你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你觉得那株玉兰花树是你父亲的尸骨。你带着他,在美国这座西北大都市里,一个他和树都陌生的地方转来转去。

不,也许并不陌生。它,玉兰树,也许就是在此地—明尼苏达州栽培长大的。此地冬季寒冷漫长,但玉兰花树却能茁壮成长。它总是在4月初,春寒料峭时,迫不及待地冒出花蕾,突然间绽放出硕大的花朵,让地上的残雪再也没有理由赖着不走。

而父亲也许来过此地。十多年前他来美探亲,你曾带着他在这风景如画的城乡间出出进进,不过他没有见过玉兰。那是夏季,玉兰早已逝去。

人也逝去了—你的父亲。谁说过,死亡将人生变得有了终点。事实上,自从父亲一年前再次中风以后,你知道那终点随时会到来的。那天,你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从地球那一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大姨,你先别着急……姥爷去世了。”

你手中的话筒像是一枚炸弹,一时间你束手无策。随后,你扔下电话冲进浴室,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穿睡衣、一副凄惶无助模样的人。

父亲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过去无论你从世界的哪个角落回到家,总是有一对老人在那里等你。父母亲年迈体弱,没有工作等待他们,没有出门远行的计划,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而这次,当你再推门而入时,父亲坐的那把轮椅空了。

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端详,你在全身的细微之处寻找与父亲相似的地方。那种叫作基因代码的东西会无处不在吗?

过去的岁月,你并没有真正认识父亲,他在你的生活里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只是一名本分勤奋的医生,没有权势,没有功名,连巴结人也不会。他无法理解你的抱负、你的追求。如今,你意识到生命中最不起眼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比如空气和水—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常常是我们轻慢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这一天会来,但当噩耗真的到来的那一天,你并没有准备好。父母再平凡,对你也是独一无二的。而父亲与你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他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又对你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又惊又惧。你敢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因为你知道他的底线—厚道的本性和对你有着歉意的爱。你满月不久就被送给奶妈喂养,以便妈妈腾出身子怀上儿子。你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奶奶在外地一路自生自灭长大,可以说你从来不认为欠了他什么。奇怪的是,他对你的影响又是最深最不见痕迹的。当你失去他的时候,你才意识到,那个最不让你惧怕,最不用在他面前掩饰你缺点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你找出父亲当年穿学生装的一张黑白照片,装上相框,摆上鲜花,设起灵堂。你注视着照片上的那个人,一头浓黑的短发,剪成七分头,紧抿的嘴唇,卧蚕眉下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率地望着你。你仔细端详着那双眼睛,想读出他那时的精神状态,读出你没出生前他的故事,结果你失败了。他的目光纯净、温良,一心一意在等待党的安排。没有独立精神的欲望,也没有对前途的担心,20世纪50年代初期河北白求恩医学院的一名毕业生,人生蓝图确定无疑—为人民服务。而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冲击,都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他经常对比的是日本人的侵略、腐败无能的政权、凄苦的童年。刚刚得到解放的中国老百姓,生存状况稍有改善,便对新政权有感恩之心。即使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将他抛来抛去,他也是逆来顺受,想法生存下去。那一代人生存的底线与现代人的如此不同,容易知足,相信自己是微不足道的。

那些日子,看似常态的生活里,你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的念头,是试图减轻父亲去世时不在他身边的负罪感,还是生命的基因在你身上起了作用?你变得神神道道,丢三落四。你一再追问你的丈夫M,自己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却又不想从他嘴里听到“yes”或“no”的答案。

此刻,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但你又难以启齿。

昨晚,开车到一家日本餐馆就餐。坐下点完菜,你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讲出来:“我想将那株玉兰树挖出来,去换一株浅粉颜色、长长花瓣的那种。”

“什么?”M从菜单后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你,他一定怀疑父亲的去世造成了你精神上的不正常。平时他是最反对买了东西又退换的,何况这次是一棵刚栽下的树。

大概看你头脑还清醒,谈吐也有条理,他便松了一口气,说:“只要你觉得舒服便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你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提上铁锹,向后花园走去。

那棵玉兰树正静静地在晨曦中休眠。稀疏的树枝上站着几朵花蕾,几片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的花瓣像刚刚睁开的惺忪的睡眼,对你赔着几分小心。你只顾埋头用铁锹将树根上的一层木屑刨开,露出黑乎乎的泥土。随着铁锹的挥动,树枝摇曳,花朵惊颤失色,仿佛对你轻声哀求,别动我,别动我。

你内心忍受着熬煎,头脑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怎么办?是留下这棵模样素洁、安分的,还是换回那棵色彩亮丽、轻松浪漫的花树?

这不是对一棵树的选择,这是你想让你的父亲如何活在你的记忆中。或者是你希望,你的父亲如有来世,他用什么样的姿态再活一遍。

那天,在蒙蒙细雨中,M陪你去选树。雨越下越大,他问你是不是可以等一天。你的脸色比天气更阴沉,你固执地望着雨雾中的一排排树苗。“不,今天一定要将树搬回家,一定要在父亲头七那天将树种下。”你说。

只要一碰到不懂的中国风俗,M马上表示苟同。

你心里想着当年在中国看到的一株株玉兰树,白色的花,单纯的颜色,象征着高洁与孤傲,也有一股哀悼之气。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人生,不正是父亲的本色吗?你指着雨中的一树白花说:“就是它了。”

傍晚时,你们将树搬回了家。

你们将树根带着泥土小心地放进树坑,填上肥土,撒上一层碎木屑,最后浇上定根水。

那一夜,你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你开始看父亲葬礼的录像。先是父亲大大的遗像,这是当年他赴美前为办护照拍的照片。他神采奕奕,脸上充满期待。

仅仅十年之后,他便因中风、失忆变得脆弱不堪。一个粗黑的“奠”字向你越推越近。你看到了躺在玻璃棺里的他,被四周俗艳的塑料花簇拥着。到处是人,悲哀的面孔,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你能听出大妹妹一句一个“亲爸爸”的号啕。深夜时分,你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透过模糊的泪眼,只见父亲正被移上一张床板,被缓慢地推进一个长方形的洞孔。那是火化炉吗?那里的高温仿佛扑面而来,掠过你身上的皮和肉。当你再睁开眼睛时,画面上出现的是一块长长的铁板,铁板上躺着一个白色的骨架。一个年轻人正在用一把小铁锹将骨架敲碎,再铲进骨灰盒里。

你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触目惊心的场面。

一个创造出你生命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一堆温热的骨灰。

一夜无眠,你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那株玉兰花树,它正不动声色地站立在暗夜里。

它那细细碎碎的白色花瓣像飘浮在夜色里的嶙嶙白骨。

你问自己,也许不该用白色纪念父亲,难道他的生活中不该有色彩吗?难道他就一定要活得像悼词一样干巴巴,千篇一律,高尚无比?他不是名人、伟人,他没有必要为世人虚应故事。他只是一个勤勉、淳厚、直心眼儿、没有心机的人。天性如此,生命的局限又是如此。

如有来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委屈好了,让他也过一回无忧无愁、美美的日子吧。

如今白色也成了你惧怕的颜色。它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父亲还活着,他还在另一个世界委屈清苦地活着。

你知道这是一种非理性的迷思,但你无法停止那玉兰花瓣和父亲尸骨的联想。

“不要再想下去了,我要和这棵树告别,我要去寻找一棵全新的树,寻找一个全新的父亲。”黑暗里,你对自己说。

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

那天傍晚,你看到M宽容的一笑,就以为自己说服了别人也说服了自己。其实,这换树的折磨仅仅是开始。你还是有个心结,那棵树被你幻想成父亲的尸骨,那它是不是可以移动?是不是可以种上一棵不同的树呢?

你冲下楼去,从车库里抓起一把铁锹,向那棵树走去。你要赶在改变主意之前将这棵树换掉。

你刨开了上面的土层。你用铁锹从根部往上一撬,再用尽全身力气将整棵树连根拔起,又顺势将它放进一只大盆里,正如它来时一样。

M二话不说,将后车厢门打开,抬起大盆,小心地将那棵树平移进去。汽车在你的驱使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大路上驶去。

你并没有直奔花店。你此刻身心迷乱。父亲离你而去已是现实,无法改变的现实,不舍不忍也只有接受。但眼下,悲伤与自责就像一条深沟横在你的面前,你试着壮着胆子跨过去,不行,就是不行。但你又别无选择。

不仅如此,你一定还另有隐痛。那是什么?

你看到两条铁轨,就回想起当年在新乡火车站,你送父亲上火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饥饿难当。你拉着他的胳膊沉默不语,心里乞求他能留下一点儿食物充饥。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那可能是全家的菜钱,他狠狠心递给一个提着面口袋的黑市小贩,那贩子四处张望一下,快速从又脏又破的面袋里掏出一个冷硬的馒头,你迫不及待地抓过来就往嘴里送。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从你嘴边夺过馒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狂奔而去,馒头一口就进了他的肚里。

你又惊又怕,放声大哭。父亲追了几步,气得直跺脚,连连说:“真是饿疯了,孩子嘴里的食也敢夺。”

那是1962年。

那印象挥之不去,那无法抹去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你的心底。父亲自身的贫困限制了对你的给予,而社会环境的限制又造成了他的无奈。你从那时起就看出,你得靠自己。你没有退路,你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于是你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世界,你一年一次探亲的路是寻找爱的路。说实在话,你失落过,你放弃过,你没有依靠,你怀疑过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无私地爱过你,而你自己有没有爱的能力。那存在于你心底的一个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随着他的离去,你可以公开自己心底的秘密,你终于释然了。你曾经有过父爱,虽然没有你希望的那样完美。而你也在补习爱的功课。

你将车停在了花店门前。正好一个小伙子推着一辆空车走过来。

“嗨,请帮我将这棵树搬下来,我要退换。”

琳达大约四十多岁,扎着两条中国式的小辫子,金黄色的发丝里夹杂着几缕灰白,像是熟透的麦穗。她一边带你走向苗圃,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树有什么不对吗?

你要换一棵什么样的树呢?”

“那树没有问题,只是我改变了主意。白花代表着丧事,它常引起我的丧父之痛,我没有勇气天天面对它,我想换一棵粉紫色、花瓣长长的那种玉兰树。”你实话实说,果然引起了她的同情。“那你是应该换上一棵让你开心的树。”琳达一边走一边说。

你们穿过一排排栽在大桶里的树木和花卉,最后在苗圃的角落里看到两株含苞欲放的玉兰树在微风中摇曳。琳达告诉你,此树喜欢阳光,每年在初春开花。花开时颜色柔和鲜丽,粉里透紫。

“就是它了!”你手指其中一棵,故作潇洒状。

琳达大喜,马上张罗着包装,搬运。此刻,你松了一口气。那棵新树要跟你回家,它的命运本来与你父亲无关,如今它要在你的庭院扎根,扮演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你和M将新树栽下去,那花正开得灿烂舒展,大片大片粉紫色的花瓣在初春的清寒空气里先声夺人,尽展美丽。你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风格,你又一次背弃了父亲的原意。

可是,又有谁知道,父亲的原意是什么。

总之,那树的根与你的根在冥冥世界中联系在了一起。一份辛酸伴随着温暖在你心头膨胀。此刻,你正对那棵树说:“父亲,如果人有来世,你能不能不再委屈自己?哪怕有一点儿胆怯的快乐,活得有一点儿不张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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