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红后的博物馆

这几天周星宇实在是太累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想到文物陈列到位而安防设施还没有落实，周星宇一跃而起，应付一下早餐就急匆匆向博物馆走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博物馆还没有开门，门口却已是人山人海。

当天晚上省市电视台报道了国家领导参观三川市博物馆的消息。一夜之间，三川市博物馆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大家都想一饱眼福。

游客、香客的猛增是周星宇没有想到的，他原打算如果参观的人不多就和学校联系，组织学生来参观，让博物馆成为以学习、教育、娱乐为目的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眼前的情景让他很兴奋：原来，人们不是不喜欢博物馆，不是不喜欢历史文化，而是我们没有很好地把自己的历史文化展示出来。

八点开门后，人们蜂拥而至，大家说要循着国家领导的足迹，在博物馆游一遍。有不少人还请了讲解员，说，来这里不单单为了玩，更为了学知识。一些香客则在关羽圣像前叩头焚香祭拜，嘴里念念有词，有祈求保佑国泰民安的，有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有祈求保佑全家幸福的，有祈求保佑子孙健康、学业有成的，都十分真诚。

周星宇走在游客中间，想听听他们的真实想法，得到第一手材料，从而改进博物馆的工作，让博物馆更贴近生活，贴近大众。他边走边聆听着游客们的议论，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周馆长，请等一等。”

周星宇转过身来，见是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领着一帮记者，遂停下了脚步。新闻科科长说：“国家领导人来博物馆参观的新闻播出以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省市电视台、报纸、网站的记者都来了，要搞一个跟踪报道，想从领导来这里参观后各界的反应和变化中找到新闻点，拍一些好画面，写一些有看点的好文章，这也是宣传我们三川市和博物馆难得的好机会。”

周星宇笑笑说：“欢迎各位记者来指导工作。我不懂新闻，写什么，怎么写，就靠大家了。”

这时，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把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另一个摄像记者把镜头对准了他。拿话筒的记者问：“周馆长，三川市原来只有文物保管所，听说在你极力倡导下才有了博物馆，你是三川市第一任博物馆馆长。请问，你为什么坚持建设博物馆？博物馆与文物保管所有什么区别？”

周星宇回答说：“文物保管所的主要职能是保护所属文物和编制维修规划，严格保护范围内建设项目的立项报批手续，争取各级保护资金，搞好古建筑维修，治理周围环境，搞好文物资源利用等。博物馆是征集、典藏、陈列和研究代表自然和人类文化遗产的实物的场所，并对那些有科学性、历史性或者有艺术价值的物品进行分类，为公众提供知识、教育和欣赏的文化教育机构。简单地说，文物保管所只是保护、研究文物，而博物馆除了这些功能外，还要通过陈列让公众参观、认识，从中接受教育。所以说，博物馆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保护者和传播者，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具有中国特色的博物馆文化，是中华民族先进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文物如果只是沉睡在文物库房内，不能让公众认识，就不能发挥文物的作用，文物就没了存在感。就像一个人有着丰富的知识，如果不传播出去，不让其他人认识和掌握，不为社会所用，那他跟没有知识区别不大。”

周星宇的讲解不仅引起记者们的一片喝彩，围上来的游客也鼓起掌来。一个文字记者忽然掏出录音笔，问道：“周馆长，你说了，博物馆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保护者和传播者，可是，你们院内有很多人在这里烧香，从今天看，香火还很旺，明显是搞封建迷信，你如何解释？”

周星宇没有想到此时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他很不高兴地看了这位记者一眼，反问他说：“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封建迷信吗？”

这位记者一时语塞。周星宇笑着说：“‘封建’同‘迷信’分别是封建思想和迷信思想两个概念的省略。封建就是专制，迷信就是盲目。迷信是指人类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信仰，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歪曲的反映，一般是专指对风水、命相、卜筮、占星、鬼神等方法、现象的执着和相信。你说我们这里搞封建迷信了，其表现是什么？”

那位记者像忽然找到了说辞，反击说：“这么多人在这里烧香敬神，不是迷信吗？你不仅不去制止，反而引以为傲，这是一个博物馆馆长应该为之的吗？”

宣传部新闻科科长看看记者，又看看周星宇，左右为难，十分尴尬。周星宇莞尔一笑，又反问说：“我冒昧问一句：你的爷爷奶奶还在世吗？”

那记者不知他要问什么，如实说：“都已经作古。”

周星宇问：“你每年清明节给你的爷爷奶奶上坟烧纸吗？”

那记者说：“上坟。”

周星宇继续问：“那是迷信吗？”

那记者脸红了。周星宇不依不饶：“你问我为什么不制止，你作为记者还搞‘迷信’，有资格质问别人吗？”

新闻科科长马上出面替记者解围说：“今天不谈这个话题，只谈博物馆，谈文物展览。”

周星宇拍了一下记者的肩膀，说：“我来告诉你。你这样问并不奇怪，因为很多人不了解中国道教文化。道教是中国的国教，它的核心就是神仙信仰。道教认为万物皆有灵，天、地、山、川、水、火等都由神灵主宰，人死归鬼，树木有灵，顽石能思，鸟兽会言，无物不神。他们把祖先、圣贤、功臣、英雄都纳入神系去敬。关羽是三国时期一个真实的人，就是因为他的圣贤，他是英雄，他很诚信，被后人纳入神系去敬，虽然在形式上与其他迷信活动区别不大，但不能说这是迷信。就像我们给自己的祖先上坟一样，它反映出的是中国人对圣贤、英雄和讲诚信之人的敬仰，是中国人尊祖敬宗美德的表现，这正是我们当下缺失的和需要弘扬的，怎么能说是迷信？如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敬关公？一是反映了我们民族向来崇尚诚信，二是反映了我们的社会现实最需要诚信。这和迷信有着本质的区别。”

新闻科科长怕他继续下去让那记者难堪，忙说：“讲文物，讲展览。”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来说：“周馆长，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一家讲解讲解？”

周星宇循声一望，只见她领着七八个人，有几个是学生的样子。中年妇女看他犹豫，说：“我有两个孩子都在大学读历史，却不知道我们三川市的历史，还有一个亲戚的孩子喜欢书法，他在电视上看到我们这里展出很多书法家的名作和碑刻，说一定要来看看。我就领他们来了。”

周星宇忙说：“现在有记者采访，我暂时还顾不上，请你谅解……”

新闻科科长说：“你先给他们讲解，我陪记者先到其他地方看看。”

周星宇领着那个家庭走进文物展室，有几个姑娘在大声吵吵着。一个说：“哎呀，这件玉项链太好看了。服务员，你们这玉项链卖不卖？”

另一个嘲笑她说：“你傻呀，这不是商店，是博物馆，怎么会卖？”

“这是啥时候的东西？能值多少钱？”

“你没看说明牌上写着吗？是西周时期的，叫联璜组玉佩与玉项饰。你男朋友再有钱也买不走。呵呵。”

此时，讲解员小刘正好带着一个旅游团经过，走到她们跟前说：“小姐，请不要大声喧哗，如果需要，请跟着我们，我来给你们讲解。”

那姑娘忽然变脸说：“你说谁是小姐？你怎么骂人？”

小刘忍气说：“我怎么骂你了？我只是劝你不要大声喧哗！”

周星宇走向前对那姑娘说：“对不起，我们讲解员用词不当，请你包涵。只是我要告诉你，小姐是近现代对未婚女士的敬称，不是骂人的话，是你理解有误。请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影响别人好吗？”接着又给她们“讲解”说：“玉，是温润有光泽的美丽矿石，一经先民雕琢成器，便被赋予了千般万般灵性，融入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它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宗教、伦理等各个领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古之玉器，是沟通天地、礼拜四方、祭祀祖先和鬼神的礼器，又是王公贵族明辨身份、严格尊卑等级的凭信，也是辟邪殓葬以求尸身不朽的灵物，更是士人君子理想道德完美境界的化身，先哲巨儒们赋予玉以道德内涵，‘君子比德如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将玉作为君子为人处世、洁身自好的象征。正是这些特殊的社会功能，才使玉器历经数千年，不断发展创新，构成璀璨夺目的中华玉文化。”

那女孩似乎明白了周星宇的话外之音，却又无法反驳，白了小刘一眼，羞愧地走了。

中年妇女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

周星宇苦笑着，摇摇头。

周星宇带领着一家人参观了石器、陶器、青铜器、铜器、玉器等，给他们讲解了三川市历史的起源。到了书画展室，他们被一通《韭花帖碑》所吸引，驻足观看了好一阵，有人问周星宇说：“周馆长，《韭花帖》是五代时期著名书法家杨凝式的传世之作，《韭花帖碑》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周星宇介绍说：“《韭花帖碑》是袁世凯的堂叔袁保恒根据所见到的《韭花帖》刻成的一通石碑。袁保恒的父亲袁甲三，因率军抗捻，为清廷屡立战功，先后被授以光禄大夫、漕运总督等要职。同治二年卒于陈州袁府，朝廷降旨谥号‘端敏’，在陈州设专祠宣扬他一生的功绩，并赐封袁保恒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同治七年正月，袁保恒被朝廷调至湖广总督李鸿章麾下，带兵镇压捻军，因战功卓著，授予三品衔。袁保恒喜爱书法，他听说毕节路渔宾明府藏有《韭花帖》，特借来观看。他以为此帖一定是真迹，就刻石以‘广为其传’。《韭花帖》所写的内容非常简单，就是杨凝式书写一幅字后很高兴，忽然感到很饿，恰在这时有人送来一盘韭花，味道特好。充饥之余，他就写下感受，将此帖送给送韭花的人，以示致谢，此帖就流传了下来。光绪三年，河南发生特大旱灾，朝廷诏遣袁保恒赴河南帮办赈务，他将此碑带回陈州朱家街端敏公祠。上世纪六十年代，袁端敏公祠被毁，此碑被一书法家收藏，书法家临终前把这通碑捐给了三川市文物保管所。其实，袁保恒借到的这幅《韭花帖》也是临摹本。即使如此，收藏者已达二十九人，足见《韭花帖》在当时的影响。该碑虽然刻的是临摹本，仍是一件难得的文物。”

问问题的人听了激动地说：“原来这碑还有这么曲折的故事。”

周星宇笑笑说：“就因为此碑有这样的故事，所以弥足珍贵。”

周星宇和他们刚走出文物展室，忽然，从大门口跑来一个值班人员说：“周馆长，一个游客把我们检票员老王给打了？”

周星宇气愤地问：“为什么？”

“他们不买票硬闯，老王一拦，他们就抓着老王打起来。”

周星宇向中年妇女说声“对不起”，让他们自己参观，大步向大门口走去。

门口聚集了很多人，几十个闹事者一个个怒目圆睁，手舞足蹈，唾沫四溅。一些游客因此不能进门，只能在一边等待。博物馆周边的群众听到吵闹声，纷纷过来围观。周星宇经询问才知道，开始是有三个年轻人不买票强行进门，老王阻拦，他们就打了老王。恰在这时，老王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从这里路过，看到父亲被打，就把那三个年轻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老王以为已经没事，就让他儿子回家了。没想到，那三个年轻人纠集几十个人又回来了。他们一边强行进门，一边叫嚣着让老王出来。周星宇迎面拦住他们说：“这里是博物馆。有话慢慢说，这样做不好吧！”

一个黑脸年轻人怒吼说：“你们博物馆的人打了我们的人，得还我们个公道。”

周星宇问他：“为什么打你们的人？让他出来说说可以吗？如果确实受了委屈，我会严肃处理的。”

“你是谁？不让你处理，我们要自己处理。”

周星宇强忍怒火说：“这里是博物馆，是三川市的文明窗口，作为三川市人，要维护三川市的形象……”

没等他说完，就听人群里有人喊：“他是馆长，找不到那个姓王的，我们今天就打他。”

这人喊着直冲周星宇奔来。博物馆的职工见状，纷纷围过来，组成了一道人墙。游客们见状也围了上来，纷纷指责他们。闹事者里有人拦住了那个要打周星宇的人。一个抽着烟的年轻人逼近周星宇说：“现在全国好多博物馆都不收费了，你们为什么收费？你们这是乱收费。”

周星宇说：“我们这是馆庙合一的博物馆，有别于其他，不仅保管展出文物还肩负着古建筑群的管理，如果不收费，庞大的管理维护费用从哪里来？你看你现在无视我们的安全告知，还在抽烟，如果我们不加强管理，就可能造成安全事故。”

抽烟者无语。这时，又一个人走到周星宇跟前说：“你们博物馆是怎么教育员工的，居然殴打游客？我们的人被你们打伤了，现在在医院检查治疗，医疗费你们给出了吧。”

周星宇冷笑道：“你要多少医疗费？”

“五十万，先拿五十万。”

周星宇说：“我代表博物馆先去看望看望好吧？钱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不需要你看望，现在必须拿钱。”

周星宇收住笑，说：“如果协商不成，我就只有报警了，让警察来秉公处理吧。”

领头的闹事者知道再纠缠下去落不着什么好，撂下一句“我们先去医院，如果不给医疗费，我们没完”的狠话，仓皇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周星宇忍不住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