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血红的太阳，爬上了东山，闪射出金色的光芒，露宿在密林野地中的九连二排战士，早早地就爬了起来，围坐在地上高声漫谈。唯有排长，独自坐在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战士们觉得，排长从昨天后晌起，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脸色阴沉，闷闷不乐。漫谈着的战士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句：“是不是排长病了？”有个战士接过话头说：“绝不会是病了。大病小病也很难把咱们排长撂倒。去年他挂彩那阵子，伤势那么重，红鲜鲜的血顺着胳膊往下直淌，他还乐呵呵地跟别人说笑话呢！”一个老战士有点儿不耐烦地搭腔说：“你们别胡猜乱想了！依我看哪，八成是来了新的战斗任务，人家正在那里出谋划策呢！你们没瞅见，昨儿个傍晌时来了个人，跟排长唠了半天嗑吗？”坐在旁边，得了重感冒的李大林，听了这些议论，暗自打定了一个主意。
开饭的时候，战士李大林端着一碗炒面糊糊，送到于有德面前说：
“排长，你把这碗糊糊喝下去吧！”
正在嚼着山菜的于有德，眼珠子盯着大林，吃惊地问：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大林说：
“我的病已好利索了，用不着格外再照顾，我看排长你，没白天没黑天，思谋这思谋那，整天熬费心血，倒真的需要补养补养。”
于有德听了，霍地立起身子，拍着胸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这不好好的吗？你怎么无缘无故咒弄起人来了呢！”他稍稍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说，“要说熬费心血呀，我看那恐怕要数咱们的杨司令了！大林同志，来，你坐下吃，”于有德随后也坐在地下，“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是听咱们早先的连长讲的。”于有德怕大林心里难过，没有说出连长胡光的姓名。“这是个真事，前年正月，有一天部队在没膝深的雪地里，从亮天一直走到日头落，天黑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密林里停下来，走的又饥又累。传令兵端着一碗大米稀粥送到杨司令跟前，说：‘司令，伙食班见您天天晚上不睡觉，忙着工作，今天给您熬了一碗稀粥，请您喝了吧！’司令往碗里一瞅，立刻满脸严肃地说：‘小鬼，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吗？战士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绝不准许做两样。’司令接着又说：‘我和战士们走的是一边多的路，为什么我的待遇要特殊呢?’传令兵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嘟嘟囔囔地说：‘司令晚上还有工作，怎么能说跟我们一样呢？’尽管传令兵再三劝解，杨司令还是不肯，硬逼着传令兵把那碗粥转送给了病号。杨司令跟战士们一样，喝了粗拉嘎吱的包米粥。杨司令常常对战士们讲，抗日联军官兵平等：吃平等、穿平等、开会发言平等。因为司令拿战士当自己的兄弟一样看待。所以，不论环境多么恶劣，生活多么艰苦，情况多么紧张，战士们的心，总是和杨司令的心紧紧的联结在一起，个顶个，都那么高兴、乐呵，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
大林听了，深受感动，出神地凝视着一片春意的远山，遗憾地说：“我怎么没早参加呢?杨司令有多好啊!我多咱才能够跟杨司令在一块儿呢?”
“很快就会……”于有德猛然发觉这是军事秘密，不应当事先泄露。幸而大林没有注意，他连忙扭转话题说：“你不是愿意听司令的故事吗?来，我再给你讲一个小的。”
“杨司令住在西沟那时候，你不是也去过吗?你留没留心，他也是剪的光头？有一回，战士们问他：‘司令，我们剃光头，是为的打仗方便，您为什么不留分头呢？’司令微笑着对战士们说：‘咱们中国有一句古话：老爱胡须少爱发，谁不爱自己的头发呢？但是，今天是革命的年头啊！残酷的战争环境，我们不能顾这些。’战士们都觉得，杨司令就是在个人的生活小事上，也都根据对革命是不是有利去处理。”于有德看太阳已经升起，便对大林说：“时候不早了，今儿个就先讲到这，改日咱们再唠。”
二排的战士，齐集在松林旁边。于有德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也走到了队伍的面前。他用深深的目光，从排头到排尾，扫视了一遍站得整整齐齐的战友们，然后又静立了一阵子，这才用低得别人刚刚能听到的声音，颤抖地说：
“同志们!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亲爱的连长——胡光同志，在被敌人俘去受尽酷刑折磨之后，于前天头晌在柳树村被鬼子讨伐队和警察署长孙金富给杀害了!”
战士们的心，刷拉一下子，全都沉重下去。于有德同志向战士们介绍了连长胡光从被捕到遇难的详细经过。战士们仿佛变成庙里的泥像，个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大林的心里，分外难受，他想：“是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尽到责任，才使胡连长遭到丧身大祸。”气得他胸脯一起一伏，咬得牙齿咯吱咯吱响：“他妈的！狠劲儿折腾吧！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活头儿。”在于有德的提议下，战士们唱起了低沉的“追悼歌”：
革命烈火，
永在焚烧，
烈士们的头颅做燃料，
万丈光芒在回绕，
生命牺牲精神照耀，
鲜血抛掷，
新的世界快要来到。
同志们!
脚踏烈士们的血迹，
紧紧握着我们的枪刀。
瞄准敌人，
勇敢前进，
最后胜利定归我们，
前进!
于有德待歌声停止，晃了晃攥得紧紧的拳头，提高嗓门，激愤地说：
“同志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我们要为胡连长报仇，拔掉柳树村警察署！干掉罪恶滔天的孙金富！消灭讨伐队的鬼子兵！”
战士们听说要打仗，要为胡连长报仇，立刻又蹦又跳，欢呼起来。
“同志们!静一静。”于有德正要向战士们提出他初步想好的作战计划，让同志们讨论，连部通讯员一阵风地从山坡下跑了上来。通讯员向排长于有德行了个举手礼，然后迅速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于有德。
“这是九号[1]给你的紧急命令。”
于有德急忙拆开，只见上面写着：
团部命令：十日内去二○一[2]集结的前令，因情况变化，撤销。命令我部明日赶到二○四③，迎接新的战斗!
于有德低着头，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感情一时还没有转过这个弯儿。昨天，当他听到胡光牺牲时，就像迎头挨了两棒子，顿时觉得天摇地动，眼前飞着金花儿。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脑瓜子发晕发沉，心里头抓心挠肝似的难受。但是当他稍稍冷静思索一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思想里的毛病。意识到，没有紧急任务，上级绝不会轻易改变命令；意识到，没有紧急任务，周围竟是敌人关卡的这一百多里的路程，也绝不会叫他们两天以内一定赶到。认真执行命令，为了全局利益，对上级指示丝毫不打折扣的革命军人的优良作风，迫使于有德只好先压下去这口怒气。对孙金富这帮吃人野兽的惩治，只好暂时先撂一撂。
战士们怀着沉重的心情，默默地踏上了新的征途。
晚上宿营时，战士李大林不见了。班长吓得慌里慌张地跑到于有德跟前说：
“报告排长，刚才查点人数，发现走在后头的五十三号[3]没有跟上来！”
“是李大林吗？”于有德问：
“是。”
“什么原因？”于有德不等对方解答，又问，“是不是他病情加重，没人扶持掉队了？”
班长似乎有点儿委屈，皱着眉头说：“他虽说有病，可也好得差不多了啊！往常行军，他就是身子比这不舒坦，也总是走在前头。”班长见于有德不说话，小声说：“他会不会因为听说这次是远征，离不开家乡呢？”
“五班长，绝不会这样！他不是那样的同志。”于有德凭着以往对大林的考察和对他心理状态的分析，毫不犹豫地否定了班长的看法。他随后问：“五班长，今天早晨他听说胡连长被害之后，有没有什么反应？”
班长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在你说要打警察署给胡连长报仇那工夫，他跳得比谁都高。队伍出发走在道上，他一直闷着个头，没吭一声。”
于有德转过身子，对侦察员刘英武说：“你马上回去寻找五十三号。道上没有的话，往柳树村那边找一找。”
刘英武沿着白天走过的路线，借着天上的月光，连宿达夜地往回找，他小心地查看着道路两侧，直到亮天走回原地，仍没有见着大林的影子。他屁股连地也没沾，不顾疲劳立刻转上了去柳树村的小毛道。没走多远，望见远处向这边飞跑过来一个人。嗯!后头又跑过来两个，还拎着上着刺刀的大枪，好像是追赶前边跑的这个。刘英武往旁边一闪，躲进林子，顺着树空子观察着前面。他望啊，望啊，噢!终于看清楚了跑在前边的这个，正是他寻找的五十三号战士李大林，他立刻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就在这一霎间，大林随着一声枪响，跌倒在地!刘英武嗖地一下子拔出腰间的手枪，瞄准着就要扑到大林跟前的警察，食指一勾，那个警察应声而倒，后头的那个一看不好，转身就往回跑。刘英武也不去追赶，几个箭步跳上毛道，窜到大林跟前，拽起胳膊把他背进树林子，穿着树空，躲着树枝，飞也似的往前跑去。
【注释】
[1]为了保守军事秘密，当时抗日联军里，不论是首长还是战士，都用代号代替姓名。九号，是副连长的代号。
[2]二○一，③二○四，都是某地的代号。
[3]五十三号，是战士李大林的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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