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里通知果子参加节目排练，果子回答：患绝症，不排！王娆问我：当真？我无语。她诉苦，本打算春节同老龚结婚，临时抢排节目：《三湘的愤怒》。
“愤怒什么？”我问。
“还不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乱唱乱跳就是。哪个愿下真力气。”问到老龚，王娆说，心情不好，仍是为打油诗，酸枣硬将少爷见到的打油诗栽在老龚身上，说“誓师会”是由于复辟派的干扰而流产，说老龚是复辟思潮的典型；因此，老龚入常委、进市委班子的事泡汤。红兵气得咬牙，又嚷，要找少爷和酸枣算账。
我好后悔，当初若不是为少爷抱不平，何至于让他进龚家的门；不去龚家，就不会看到墙上小黑板，不会看到“凤是凤，鸡是鸡”；不看到，就不会株连到老龚。酸枣这家伙太会捕风捉影。少爷，少爷也不是玩意儿。
王娆还说，少爷将在文艺晚会上朗诵诗歌。酸枣将少爷带到话剧团，请人为他指点朗诵技巧。
狗肉未必上得台盘？
年初四，市体育馆开晚会。果子坚决要观看演出，只得依她。
体育馆布置得像农村大杂院，红旗、横幅，打横打竖一片红。门前悬两个灯笼，蒙些灰，红得过期，像老南瓜。两边的大字报栏却一片黑，排笔抹出的大标语，字狰狞：“复辟派是长沙人民的死敌”、“右倾翻案是为走资派招魂”，墨迹未干，像黑血流淌。
舞台搭在球场当中，篮球架已移走，三面看台上人到得满。各单位按指定地点就座，小苏、老冯、小郭子都来了，小郭子扛面“机务段”的旗帜。建妹子腆着肚子，也来了。见到小白佩个尺多长的“长沙民兵总队”的袖标，神气地在场中巡来走去，小苏说小白“鸟枪换炮”；老冯说换来换去仍是个“弼马瘟”。又见到南下和红兵在场中最好的位置入座，几个家伙肆无忌惮，坐没坐相，翘起脚搭在前排座椅上，抽烟，还喷烟圈。
果子今天穿得亮丽，火红的大衣，系白纱巾，一出现就抢走众人目光。她傍着我，同机务段的工人握手，主动招呼老冯，急得老冯扔掉烟头，手在裤上擦过又擦，这才伸出。我知道，果子想在众人面前挑明同我的关系。那边，红兵赶过来，邀我们去中间位置就座，隔着人头，南下也在扬手，我拒绝。
突然灯光齐亮，打鼓吹号，开场，天幕上幻灯投影出“三湘的愤怒”。
工人合唱团几十人，脸涂得如猴子屁股，分站两边，合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不是歌咏，是喊口号，嗓子喊哑，喊到后来，轮番喊，边喊边点头。看台上发议论：
“有理不在声高，鼓起腮帮子发干喊。”老冯说。
“哪里是唱歌，伢妹子斗杂嘴子，点头好似鸡啄米。”小郭子说。
“喊给哪个听？又不是收破铜烂铁。”建妹子嚷。
“有点耐性行不，说不定好节目在后面。”小苏安抚众人。
跟着，王娆等表演舞蹈《哈佤人民唱新歌》。这些年舞蹈表演成惯例，要表现农女的泼辣和奔放，绝对是挺胸摇臀。王娆一群挺过胸，摇过臀，该突出的都突出，众人看着不免萌生再创作的欲望，跟着唱。“敲起鼓，打起锣”，就滑为“翘屁股，打陀螺”。舞台上祈神拜雨般地张扬，看台上都在“屁股”上做文章。嘿嘿，“下里巴人”总让人联想到下三路。也算热闹一场。
又是击鼓词、对口词，锣鼓助兴。众人不耐烦，大嚷“散会”。
果子问：“艺术？还是糟蹋艺术？”
我说：“噪音轰炸。”
接下来，少爷朗诵诗歌：《该消失的让它消失吧》
……
该消失的让它消失吧
任你是千年古殿，万年古松
功劳、资历，只是时间刻划的年轮
蛛网密布，那是你脸上的皱纹。
该消失的让它消失吧
莫留下废土残垣，阻我大厦新成
革命者正书写崭新的篇章
仰首北京，聆听的是毛主席的声音
……
刮目相看，少爷的普通话大有进步；只是，诗的内容却隐含着什么。
……
该消失的让它消失吧
再莫提百色起义的功勋
再莫嚷大别山的辉煌
历史上只有韶山，只有井岗，只有枣园的油灯
复辟者到头来是亡党亡国的狗熊
……
听出来，酸枣口气。
小苏问：“大别山怎么回事。”
我答他：“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
小郭问：“刘少奇同邓小平？”
我说：“刘伯承同邓小平。”
老冯说：“不是味道，连刘伯承他也要批判，一竹篙打翻一船人？”
就在这时，唿哨声四起，一块柚子皮摔到少爷脸上，红兵站起，手合成喇叭状，对着台前大叫：“字都咬不准，下去！”只见小白领着几条“民兵总队”的彪形大汉，咚咚咚冲出来，红兵熄了火。我并不希望朗诵被打断，且看这些人如何动作。但这时，朗诵已结束。
接下来是压轴戏《三湘的愤怒》。
幕启，场景竟是机务段调度室，悬挂“整顿为纲”大标语。汽笛鸣叫，火车碾过的音响逼真。台上演员一律着铁路制服。走资派矮墩墩，摇头晃脑，接听电话：
——什么什么，天棚漏水？整顿整顿，整顿为纲……
——什么什么，地基陷下一块？整顿整顿，整顿为纲……
——什么什么，机务段有人生病拉肚子？整顿整顿，整顿为纲……
——什么什么？计生工作也找我？生第三胎了？整顿整顿，整顿为纲……
看台上哄笑声四起。事物被推到极端，艺术上是夸张，政治上是误导。看台上几千人却笑得嘴角淌口水。
小郭子对建妹子说：“走资派像你公爹老潘。”
建妹子说：“看走眼了，不像。”
小苏说：“冲着‘批邓’来的。像哪个，心里有数。”
果子悄声说：“看不下去，太脸谱化。”
我说：“含沙射影，惯伎。”心中暗骂看台上痴笑的众生百态：笑什么笑？被人牵着鼻子走，一群二百五。
又见演员提着“猪腰子”食盒上台，刘哥的扮相，他同走资派争执。
走资派：“国有国法，路有路规，吃饭去食堂，食盒子不准进办公室。”
“刘哥”打开“猪腰子”，说：“这是野菜汤，忆苦餐，今天忆苦思甜，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要以阶级斗争为纲。”
走资派：“什么什么？现在只能整顿为纲！食盒子，拿走！”
“刘哥”同走资派争执不休，阶级敌人马二上场，秉承走资派的旨意，抢过“猪腰子”，扔向后台。“刘哥”为抢救“忆苦餐”，扑向门外……
汽笛叫，火车轰隆，响炸雷，雷声中夹着尖厉的喊叫：火车压死人了！全场气氛紧张。
一个声音呼喊：老刘——
众多声音呼喊：老刘——
悲沉的音乐响起，众多铁路工人托着“老刘”的“尸体”走上台前，小白也夹在队伍中，带头喊口号：
“整顿为纲”就是复辟回潮；
——就是右倾翻案；
——就是……
全场愤怒，有人跟着振臂高呼，小苏、小郭子、建妹子跟着喊，建妹子感动得热泪满面。只有老冯，脸苍白，嘴唇抖动，梦魇般地说：我不是马二，不是马二……
我同果子感情被裹挟，她噙泪，莫非联想到死亡？我震撼，也难受：一桩意外的工伤，被捏造成“整顿为纲”的罪过，岂不是顽石也要发出长叹？居然这么多人相信，连果子也一样，亦步亦趋，亦悲亦愤，岂不悲哀？刘哥赚了这么多人的泪水，他知道吗？
散场。天幕上又打出幻灯投影：三湘的愤怒。
出门遇到南下，他哈哈一笑：“《三湘的愤怒》，三湘的粪篓，湖南成了粪篓子的天下！”
三湘该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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