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以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一阵低缓舒畅的曲子过后，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诗句，原来是苏轼《水调歌头》里的词句。喜欢在午夜的时候翻一本白天根本没有时间去认真阅读的书，或者戴上耳机听收音机，这种习惯我很早就有。记得上学的时候，晚上熄灯号一响，到处黑漆漆的，书是看不成了，收音机便是那时唯一的宝。其实吸引我的是每周五晚上那档“锁不住的天空”栏目，听自己稚嫩的小散文配上舒缓的音乐，被女主持人甜美的嗓音轻声地朗颂，心荡漾着，一如跃跃欲飞的小鸟在夜色里不安地张开翅膀。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在这样的习惯里看月圆月缺，听潮起潮落。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词句还在这种低缓的曲子里轻轻流淌，让人自然地就想到了中秋。
我不喜欢黑夜，但我喜欢月亮。失明十数年的奶奶曾经一度也非常喜欢月亮，而她讲给我的那些关于月亮的童话故事，就在八年前的某个夜晚，随着我心爱的奶奶永远地去了。其实奶奶去的时候不是在中秋，只是这个充满了怀念和寄思的日子，中秋节前夕的某个夜晚，这种怀念的思绪让我再一次想起了奶奶。
大概从7、8岁开始，我就理解了光明对于人的意义，尤其是对一个像奶奶那样的盲人而言，就不仅仅是渴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了。和所有怀春的少女一样，奶奶和爷爷开始爱情的时候，她也拥有过乌黑的大辫子、白晰的皮肤和一双聪慧的大眼睛，她也用修长的十指设计过她的未来，用聪慧的大眼睛浏览过她面前并不十分精彩的人生。爷爷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不好到我们看见他就想躲的程度。童年的印象里，家的空气总是紧张的。我爸是他那辈儿人里的老大，三个姑姑陆续出嫁之后，两个叔叔随后也娶回来两个婶婶，然后两个婶婶再各自生养两、三个小孩，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人口多了，嘴自然就多了，嘴多了，爷爷的负担就加重了，他负担一重，奶奶就成出气筒了，一次大病之后奶奶的失明使得她往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直到最后她彻底不能下床，爷爷才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偶尔还会做个荷包蛋给奶奶端到炕边。是生活原本就忽略了爱情，还是他们最后的生活唤醒了爱情？在爷爷和奶奶身上，我感觉爱情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爷爷现在的脾气好多了，细细想来，也许他那时候的脾气与好多因素有着绝大的关系，比如贫穷。这是我懂事以后才略有明白的道理。
除了暖暖的太阳，童年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奶奶细细的软软的手。那时候冬天下午放学早，我就经常牵奶奶的手，带她去外面晒太阳。门前向阳的空地是我们经常的去处，奶奶就坐在那块经常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石头上，听我讲《灰姑娘》、《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等现读来的故事，为了加深我的记忆，有时候她还会要求我再讲一遍给她听，讲累了她就拉我坐在她的身边，奖励给我一段她编的童话故事。
奶奶编的故事里，十个有九个是与月亮有关系的，而故事的结局大都是猫儿呀、狗儿呀，或者小明终于找见了光明与家人团圆了之类的完美结局。童话之所以完美，那是因为生活在不断地制造缺憾，奶奶微笑着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她也是极其向往光明的。
我最原始的舞台应该是童年里那块向阳的空地，最忠实的观众是唯一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奶奶。在那里，象小鸟一样，我尽情放飞想象的翅膀，给她跳自编自演的舞蹈，唱当天在学校新学的儿歌，讲从小人书上现读的故事，虽然她看不见，但从她脸上细碎的皱纹里，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快乐。
那时候的奶奶已经很虚弱了，只要我的表演能够减轻她的病痛，我愿意永远地表演下去。很少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小孩子疯疯颠颠的自我展示，而奶奶就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以那种执着的姿势，填补了我幼小心灵里那些对满足需求的空白。奶奶说过，我是她心里的那轮月亮，满满地照在她的脸庞。
我不是歌唱家，也不是舞蹈家，更不是作家，直到多少年以后也许什么也不是，但奶奶却给了我默默的鼓励，让我把最美的歌声、最美的舞蹈、最美的故事留在了人生最初的舞台。
她的话，那些关于她的往事，似乎从未远离过我的记忆。一轮圆月将要升起，我不愿意看到它清冷的光辉，照的不再是她的脸庞，而是她的墓碑。此时此刻，我只是想知道，奶奶是否也在天堂的某个角落，把我悄悄地思念？
（原载于2002年9月26日《陕西邮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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