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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堂里灯火通明

时间:2022-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妈妈闪烁其辞,最终还是把话题落到了许诺身上。正是因为家里有她无处不在的气场,许诺才会经常不自觉地想到妈妈。许诺在电话里匆忙地告知了结婚的时间和地点,就挂了电话。挂完电话,许诺觉得胸口郁积了一口闷气,挥之不去,她来到了阳台上。阳台上的防盗窗前挂着爸爸心爱的鸟笼,那只阴阳怪气的黑鸟斜着眼睛在打量许诺,让许诺心里多了一股怒火。赵颂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那笑声具有充沛的感染力,把许诺心头的阴霾也撩开了一角。

殿堂里灯火通明

十三年了,许诺第一次打电话给自己的妈妈。虽然是妈妈,但许诺感到异常陌生,那种陌生感让人心惊肉跳,她拨号码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下,一个拘谨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许诺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意外地感到自己有些愤怒,平时她很少有这样的情绪。短暂的沉默之后,许诺很快就确定了对方就是自己的妈妈,她说:“我是许诺,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妈妈发出了羞涩的嗫嚅声,她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快可以结婚了。随后,电话里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

关于妈妈从事肮脏交易的传言,许诺已经听说了不止一回,但她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有人故意在泼妈妈的脏水。她曾经产生过一探究竟的冲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动身。她知道妈妈住的大致方位,在城北的一个小村庄,那儿有一条很臭的大河,河里的石头跟生铁一样,长着褐色的锈。

电话里,陌生男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不知道是他走了,还是妈妈逃出来了?妈妈说话小心翼翼的,但许诺还是能感受到她内心抑制不住的兴奋,她说:“天哪,诺诺都结婚了!妈妈该给你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呢?”

“你人来就可以了,不用带什么礼物,什么都不缺!”许诺打断了妈妈的情绪,干净利落,跟切西瓜似的。

电话回到了短暂的静默,那短短几秒钟,许诺体会着妈妈的感受,妈妈也在想着十多年不见的孩子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吧。

“我一直想去看你,你们还住在白杨街10号吗?”

许诺掩饰不住厌烦情绪:“十年前就从那里搬出来了!”电话那头,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显然,她一直记挂着许诺,但跟许诺有关的所有回忆,她都找错了地方,那个白杨街10号现在住着另外一户人家。

“你爸爸——他怎么样了?”妈妈的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复杂,似乎在打听一个多年没有往来的远房亲戚,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带着羞涩和不切实际的气息。

“你让我怎么说呢?”许诺感到这真是个麻烦的问题,除了大得让她无从开口,甚至还让她觉得羞于启齿。

“那不说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妈妈连忙解释道。

许诺却咄咄逼人起来:“你打听他干吗?你们都离了这么多年了。”说完这句话后,许诺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发烫了起来。

电话沉默了几秒钟,妈妈又开口了:“他待你好吧?以前他那么喜欢你!不像我这个妈,什么都没顾上你。”妈妈闪烁其辞,最终还是把话题落到了许诺身上。

许诺重重地叹了声气。

几句话下来,许诺觉得妈妈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了。过了这十多年,妈妈变得谨小慎微了,她多半已经不是照片上的样子了,背可能有些弯了,皮肤也可能起皱纹了。

想到这里,继母那张被面膜磨得像红皮老鼠的脸浮现了出来。她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爸爸让许诺喊她妈妈,但许诺坚持没喊,她一直叫她阿姨。“阿姨”真是个好词汇,硬生生地把她推到了一定距离以外。

家里本来有很多妈妈的照片,随着那个女人的到来,所有照片都彻底失踪了。她像清理废旧仓库一样,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角落。她把以前用的家具也一件不剩地更换完了,家里所有显眼的位置都挂上了她跟爸爸两个人的巨幅结婚照。正是因为家里有她无处不在的气场,许诺才会经常不自觉地想到妈妈。

许诺在电话里匆忙地告知了结婚的时间和地点,就挂了电话。挂完电话,许诺觉得胸口郁积了一口闷气,挥之不去,她来到了阳台上。

阳台上的防盗窗前挂着爸爸心爱的鸟笼,那只阴阳怪气的黑鸟斜着眼睛在打量许诺,让许诺心里多了一股怒火。许诺知道它学舌,冲着它喊:“畜牲,畜牲!”也许是语气的关系,连电话铃声也模仿的黑鸟竟然只看看她,什么也不说。

许诺家住在18楼,那些精钢铸成的防盗窗像个大笑话,有哪个不要命的小偷会爬到18楼来偷窃呢?但此刻,因为有了这道铁栅栏,许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被囚禁的鸟,透过防盗窗望出去,外面是一段绿得有些病态的河流,像一截被遗弃的肚肠,曝于阳光下,让人感到反胃。

许诺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黑鸟,心里想着,外面的世界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自己出了囚笼还得回来,而那只黑鸟打开笼子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活累了,要能做只鸟也挺幸福的!

这时候,赵颂打来了电话,他还在纠结是不是该去那个天主教堂举行婚礼。一个星期前,许诺和赵颂找到了那个全城最古老的教堂,接待他们的神父好像跟赵颂很熟,他们一直站在耶酥像前轻声地交谈着,偶尔还伴随着一些手势,那手势看上去很滑稽,似乎不做,那些话就说不出来。那神父不停地看看许诺。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呢?许诺想着。后来,赵颂就走过来问许诺了。

在宗教信仰的问题上,许诺跟大多数人一样,是没有严肃的答案的。小时候,她见妈妈逢年过节就烧香烧纸钱,自己也会虔诚地膜拜。那时候,妈妈告诉她,哪些纸钱是烧给死去的爷爷和外婆的,哪些又是烧给菩萨的。按照这个思路想,她应该是信佛教的。后来妈妈走了,家里也没人再烧纸钱,她的观念也慢慢淡化了。再后来她看到人们在教堂里过圣诞节,觉得挺好玩的,所以也常常在路过教堂的时候,到里面去静静地坐一阵子。

难道不是天主教徒就不能进教堂结婚吗?赵颂当时也不置可否,他过去跟神父继续窃窃私语,但那个神父好像有些激动了,其中有一句话飘到了许诺的耳朵里:“我一个传教士给一个佛教徒主持婚礼,这不是很荒唐吗?”

当时,许诺转身就走了。走了没多远,赵颂就追了出来,他跟许诺解释:“这个事需要沟通,你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没那么多规矩的。”

许诺一赌气说:“我就是佛教徒,又怎么了?那么清高,办婚礼别收钱啊!我看他就是想借机敲诈你一笔。”

赵颂慢下了脚步,懊恼地埋怨起来:“都快结婚了,别再使小孩脾气好不好?”

其实这句话不说,许诺还不怎么会生气,说了以后,她就觉得赵颂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许诺一直觉得爱情是水果味的,在订婚之前,赵颂每天都会给她送各种各样的水果,酸酸甜甜的味道原来是可以骗人的,订了婚以后,赵颂一次也没再送过。恋爱真是场骗局,随着一锤定音的日子临近,赵颂藏着的性子都露出来了。

有人说这是婚前综合征,到这个时候,人就会变得焦虑和躁动,许诺希望她和赵颂得的都是这个综合征。此时,许诺觉得自己每一个举动都是不成熟的,如果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做决定就好了,但好像每一步又由不得她,只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走。

赵颂在电话里说:“我考虑了两个晚上,还是去教堂举行婚礼吧,那么多请帖都写好发出去了,再写一遍、送一遍太麻烦了,而且别人会怎么看我们的婚礼?你觉得呢?”

“只要你不觉得将就就可以了,我无所谓。”许诺冷淡地表了态,随后她语气又激动了起来,“那个神父嘴上说的是信仰,可我还是觉得他是个生意人。”

“如果你介意,我们换一个人?他们教堂有好几个神父都主持婚礼。”

“换一个慈眉善目的,最好老一点,看上去精力不怎么旺盛的……”许诺喋喋不休地开着条件。赵颂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那笑声具有充沛的感染力,把许诺心头的阴霾也撩开了一角。

许诺停顿了一下,忧郁地说,“我今天又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也不能说究竟后不后悔,我总觉得这件事又草率了。”

“什么事?”

“我让我妈妈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许诺说完,感到自己很心虚。

“那好啊!我还没见过你亲生母亲呢。”

“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吗?”许诺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

“你都没跟我说过,我只知道你父母离异,你从小跟你爸爸过,别的你从来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许诺突然意识到赵颂才是她接下来最亲密的人,感到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但她也不想说些没用的话,她说:“十三年了!一个离开你十三年的亲人,你一下子敢认吗?”

“那确实是个问题!”停顿了若干秒后,赵颂又问,“既然那样,你为什么还叫你妈妈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许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之前,她有过一个固执的念头,觉得如果自己结婚再不喊妈妈的话,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她了。有时候,见一个人是需要很充足的理由的,若条件充分的时候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是现在她确实担心见到自己的妈妈,这仿佛是一个特殊的陌生人,血管里流着跟自己一样的血,但已经完全生疏,并且身上还充满未知的因素。

婚礼仿佛在赌一辈子的幸福,谁愿意在自己的婚礼上搁一个炸药包呢?

许诺说:“现在叫也叫了,我真的很矛盾,她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结我们的婚啊!你是她女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顾虑,结婚前,我们先去看看她?”赵颂提的建议让许诺觉得很在理,她决定跟赵颂先去看一下妈妈。

去城北那个小村庄并没有多少路,许诺一直想不明白,相隔这么短的路她们竟然可以做到老死不相往来。路上风很大,风声响得有点怪,仿佛天空中装了一台大功率的发动机。许诺和赵颂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那种莫名其妙的忐忑一直回绕在许诺的心里,赵颂大概也不想轻易打破这种氛围,因为凭他的敏感,他捕捉到了许诺的不安。

许诺先开的口:“如果你爸爸是你很看不起的人,你会怎么办?”

赵颂迟疑了一下说:“那得看情况,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的爸爸?”

许诺咬了咬嘴唇说:“比如……他自私,出轨,对不起家庭……或者伤风败俗!”

赵颂皱了下眉头说:“那还用说什么?不理他!或者……断绝关系!”

“可他还是你爸爸啊!”

“那就让他做他的爸爸,跟我没关系!”赵颂倔强得像块石头。

许诺说:“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可能就在这,我做不到那样。”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这事要真发生在我身上,可能我也做不到说的那样。”赵颂马上就转弯了,他本质上还是会体贴人的。

又走了一段路,赵颂放缓了语速问许诺:“你爸妈当初为什么会离婚,现在能跟我说说吗?”

许诺苦笑了一下,说:“我觉得问题出在我爸爸身上,虽然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但我能感觉出来。我妈妈搬走了以后,没过多久,阿姨就搬到我家来了。如果错不在他,起码他应该消沉一阵子。应该是——他结了新欢,然后他们合谋把我妈妈赶走的!”

赵颂惊了一下,他以为起先许诺问他的问题都是假设,没想到说的竟然真是她爸爸。他尴尬地笑了笑说:“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你爸爸为人很好呀!”

“可是我现在也已经不怪他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毕竟是他把我养大的。如果要决裂,我当初应该跟我妈妈走,可是那时候我还那么小,我下不了这样的决心!”说着说着,许诺眼眶里开始泛酸。

“你妈妈这么多年真的没来看过你吗?”赵颂疑惑不已。

“来过几次,每次他们都闹得不愉快。关键是我也躲着我妈妈,原因我说不明白,可能当初想,这个家已经拆散了,我选择了爸爸这边,就要坚定地站在爸爸这边,否则感觉像做了叛徒。事实上,我也想我妈妈,但我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了起来。我想我妈妈后来没再来,主要还是因为我躲着她。她惦记着我,每年我生日前一天,她都会委托姨妈到学校来看我,给我送礼物,那些礼物我都不敢拿回家。”

许诺说到这里,有点激动起来。她说,“我还记得我妈妈走的时候,是在一个大热天,她一个人雇了一辆三轮车来拉东西,我站在窗帘后面看她惊惊慌失措的脸,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其实很多街坊都看到了她狼狈的样子,可是谁也没有出来帮她搭一把手,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许诺啜泣了起来,赵颂上前搂了搂她的肩膀说:“你别太伤心!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等许诺收拾好情绪,那个令人纠结的村庄就横在了眼前。赵颂临时担心起来,怕许诺见了她妈妈会再次崩溃。他说:“你们母女相聚,你做好准备了吗?”

许诺摆了摆手说:“没事的,我已经来过很多回了,在梦里!”

许诺的妈妈住在一幢两层的旧小楼里,墙壁没有经过粉刷,看得出来一楼的墙是黄泥掺石灰夯的,二楼砌的是青砖,但也一眼能看出年代的久远。进村不久,好几个闲老头在太阳下放慢脚步来打量这两个陌生人,那些目光后来都跟着许诺的身影走,似乎看出了些端倪。这种感觉很糟糕,像无故地被贴上了膏药,甩也甩不开。

离那个房子大概两三百米的东南角是一处竹林,看上去茂密得几乎密不透风。许诺跟赵颂说:“算了!不去屋里了,去那!”赵颂毫无准备,他刚想问许诺为什么。许诺却甩开他,一个人径直走向了竹林,赵颂也只好无奈地跟去那里。

从竹林中望向许诺妈妈的家,像战争电影里的伏击场景。许诺妈妈家的门虚掩着,像是刚有人进出过,但他们在竹林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赵颂说:“你妈妈这会儿不会去别人家串门了吧?”

许诺没有回答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虚掩的门。那里面会出来一个什么样的妈妈?或者会不会出来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男人?他们会闹出怎样不堪的一幕?许诺感觉自己的心持续地高频率跳动着。

“我们是不是该走近一点?太远了,看不清楚。”赵颂嘟囔了一句。

许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细密的汗珠从毛孔中渗了出来。她轻声说:“我感觉那房子里像关着头猛兽,有点不敢看。”

这时候,远处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跑了出来,他还那么小,走路跌跌撞撞,下台阶的时候,因为走不稳,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自顾自在那里玩了起来。许诺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弟弟?

正疑狐不定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在那里大喊了一声,不知道是惊叫,还是责备小孩的意思。她快步走到小孩身边,一把把他抱了起来,麻利地掸了掸孩子身上的灰尘,飞快地回到了屋里。

“那是我妈妈吗?”许诺问赵颂。

赵颂哭笑不得地回答:“我又没见过你妈妈,应该问你自己啊,你一点记忆都没了吗?”

“没有了,太陌生了,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唉,太远了,看不清楚。”

“那去吗?”赵颂甩了一下头,带着点怂恿的意思。许诺摇了摇头,她感觉自己太虚弱了,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似的。

回来的路上,许诺把看到的情形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还是确定不了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十多年不见,妈妈会变老,许诺也早有思想准备,但那个人又不是老得很厉害,她跟其他的中年妇女一样,看上去就那么大年纪,平庸得让人留不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会不会看错了?”许诺歪了一下头,问赵颂。

“你觉得你妈妈该是个什么样子?”赵颂问。

“我想了很多种,但好像都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妈妈会变成什么样。刚才的小孩是我妈妈的孩子吗?怎么会那么小?她又结婚了吗?”许诺问了一连串问题,她知道问了也是徒劳的。赵颂在一旁听着她的问题,陷入了思考的泥淖中。

“看来这一切都得等到我们婚礼上去揭晓,就几天时间了,会顺利的!”许诺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在说给赵颂听。赵颂抬起头来,望向了远方,他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婚礼充满了担忧。

办婚礼的那天,天亮得特别慢,许诺躺在床上失眠了,她数了很久的羊,那数字大得惊人,终于在天快泛白的时候睡过去了。在许诺睡着的时候,太阳走得飞快,光影在大地上奔跑。

许诺是被爸爸叫醒的,醒来的一瞬间,许诺有些慌乱。爸爸停下打了一半的领带,走过来跟她说:“没事的!让赵颂等会好了,做个从容的新娘!”那一刻,许诺有种冲动,想起身抱抱爸爸,但她终究还是没动身。

这一个月来,一直为婚礼在忙碌,真到了这一天,许诺反而没有了检阅成果的冲动,她觉得自己成了道具,一会儿被叫去穿婚纱,一会儿又被叫去化妆。在恍惚的时光里,她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妈妈。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席这场婚礼呢?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跟她相认?她觉得这比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要吃力得多。

临近傍晚的时候,许诺和赵颂来到了那个古老的教堂。仪式在教堂前的草坪上举行,那里摆满了错落有致的白色椅子。许诺看到那幢戈特式建筑,觉得那些屋顶像小丑的帽子,那里面仿佛藏着令人惊悚的尖叫,令人窒息。

教堂屋顶上的大笨钟很醒目,时间像细沙,有种从指缝间溜掉的感觉。天空在向傍晚倾斜,参加婚礼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赵颂像个娴熟的社交人士,穿梭于人群中,跟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

许诺看到爸爸微笑着朝她走来。微笑对于爸爸来说是极稀有的表情,难得的是他还一路保持着,旁边是继母,穿了套抢风头的大红色礼服,大约想表现得端庄点,她走得极为小心。

看到爸爸的微笑,想到自己的新娘身份,许诺突然间羞涩起来,变得有点不敢直视。好在赵颂及时地回来了,他们热情地聊起天来,许诺在一旁听着,这会儿一点都不想插嘴。

“人到得差不多了吧?”爸爸问。

赵颂环顾了一圈说:“应该差不多了,可能还有一些,堵车啊,路远啊,电话打来很多,也记不住。”

“你们现在不用管这些事,管也管不过来,会来的都会自己找来的!”

“好的,好的,爸爸,你们去那里坐会儿!”赵颂依旧毕恭毕敬,听起来很讨人喜欢。

许诺一直在留意马路边停下来的出租车,她猜想妈妈会坐出租车过来。因为五点钟要走红地毯,举行仪式,许诺特意通知妈妈四点半到教堂,但眼下已经过了这个点,妈妈的身影还没出现,许诺感到有些焦虑。

就在许诺怀疑她妈妈会不会不来的时候,她听到继母嘀咕了一句:“她怎么来了?”许诺一转身,看到了一身黑色的丝绒旗袍,然后那个人也站住了,她看着许诺,两个人的目光连成了一条线,穿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慢慢地近了,十三年的距离就变成了眼前的几步之遥,那确实让人很慌张。

许诺终于看清了妈妈的脸,让她惊讶的是妈妈几乎没怎么老,只是瘦了,而且瘦了之后,有了一种上了年纪的优雅。在许诺的记忆里,妈妈总是疲于奔命,好像总有操持不完的家务,她的额头总是湿漉漉的,汗水总把头发丝弄乱,那张脸因为忙碌,总是红通通的,很焦急的样子。大概这些年,妈妈懂得慢了,慢了的女人就优雅了。

“你是诺诺吧?”她仍旧像电话里那么小心翼翼。

许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上来拉住了许诺的手,从头到脚地看,仔细的表情和安静的气质都有些夸张。

“刚走那会儿,你还只有这么高!”她比画了一下许诺当时的身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还记得吗?这里我带你来过,当时这两边都是木房,前面摆满了小吃摊,你一下子要了三串糖葫芦……”

记忆一下子被推回到了十三年前,说实话,许诺还真没什么印象了。她想着,一对十三年没有见面的母女,重逢时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至少此刻宁静得让人很不踏实,肯定哪里出了问题,让彼此间的感情堵在了那里。

赵颂跑了过来,许诺略带羞涩地向妈妈介绍了他,他们很快客套了起来。之后,赵颂又把他的父母叫了过来,长辈之间的寒暄更加形式化,他们的握手和交谈看上去显得那么生分和别扭。许诺转头看了一眼爸爸和继母,发现他们似乎在闹情绪,他们一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挤出笑容跟人打招呼。

过了一会儿,继母高嗓门地喊了一声摄影师,闹哄哄的场面瞬间受惊了一下,不过大家看了看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继母把摄影师叫到了跟前,跟许诺说:“我们来拍张全家福,等会儿你忙了,就没机会了,天也快暗下来了。”

许诺知道这是继母开始发起攻击了,但她又不能拒绝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要求。许诺看着爸爸,爸爸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看来他要把这个比铁面具还要坚硬的表情保持到终场。让许诺没想到的是,爸爸看到妈妈后,两个人还各自温和地点了点头,爸爸轻声说了句:“你来了!”

那时候,许诺心里想着一些奇怪的念头: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有这么久没见过面了?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他们心里不知道会起怎样的变化?

继母把许诺和赵颂拉到了跟前,几乎有点失态。许诺想,一般情况下失态的人肯定是某些地方心虚了。那样一想,许诺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看了一眼继母,又看了一眼妈妈,发现两个女人老得太不相同了,毫无疑问,妈妈在这方面赢了。

如果一个女人的自信回来了,是可以用气场压垮对手的。

继母又把赵颂的父母拉了过来,拉人的过程中,许诺看到妈妈尴尬了片刻,但她马上稳住了。许诺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喊道:“妈妈,你也一起来吧!”

爸爸愣了一下,然后也小声说了一句:“对,你也来吧!女儿就这么一次大事,别错过了!”许诺看到妈妈轻轻地一笑,那丝笑容太细微了,几乎像没出现过,但许诺感觉到妈妈那一瞬间得意了。

那一刻,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七个人的身上,也有一些轻微的议论在人群中悄悄地传播着:“原来她爸妈是离婚的”,“从没听许诺提起过”,“说起来,她们母女长得像的,那鼻子简直是同一个人”,“她来凑什么热闹,从小没怎么养过女儿”,“换成我是她,压根就没脸出来,丢人”……

摄影师架好了机器,七个人一下子挤进了照相框里,闪光灯耀眼地亮了一下,但许诺感到比闪光灯更灼人的东西在闪烁。她不知道大家在照片里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微笑是必须保持的,但每个人的内心都各怀心事,他们必须把那头野兽关在心里,不让它跑出来。它肯定是无奈的、卑微的,甚至是丑恶、狰狞的。许诺想,为什么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摄影师低头翻看了一下刚才拍的照片,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犹豫了一两秒钟,他又端起了照相机,说:“请大家稍等一下,我再拍一张!”这次,他摁下快门的时间比第一次长了很多,空气仿佛凝住了,每个人的嘴角都微微地往上仰了起来。

相框里的七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搭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积木,拍完照片,“轰隆”一下就散了。

许诺惊奇地发现,继母提着红色晚礼服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她的亲戚们,爸爸竟然没有跟过去,他仿佛在生气,但仍旧表现得像个老绅士。很多双眼睛盯着妈妈,她走了过来,把一个黑色的大袋子交给了许诺,说:“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礼物,虽然微不足道,但你得收下!”

许诺并没有推辞,她提在手中,感觉很轻,猜不出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爸爸走了过来。他和妈妈站在许诺的两边,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才像一家人。爸爸问妈妈:“是诺诺通知你来的吧?”

“对!那天她打电话给我的。”许诺发现妈妈的脸上竟然有了少许的羞涩。

爸爸指了指许诺说:“那天她征询我的意见,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我没跟她明说。”

妈妈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那一刻,许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在一旁看着两个大人在那里商量事情,这种感觉奇妙得有些虚幻,好像在梦中,总担心着随时会消失。

爸爸像个老朋友一样地问妈妈:“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妈妈抬起头看了一眼爸爸,目光有些躲闪,随即又低下头去。

“也挺好!眼睛一眨,诺诺大了,我老了!”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颇多的感慨,他似乎有些后悔当初因为一时冲动离了婚,这中间有妈妈的因素,也有许诺的因素。

就在大家还想继续聊下去的时候,继母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许诺的妈妈,那眼神似乎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迫于在场有太多的人,她没有拉开架势吵架,只是挽住了许诺爸爸的手臂,然后把他牵引出了危险的区域。

许诺看到妈妈突然扭过头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这让她也非常难过。许诺轻声问:“你不会想把他夺回去吧?”

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妈妈确实有这么想过!刚离开你的时候,妈妈不敢回你外公家,每天都乘公交车出来,到白杨街的月湖公园站下车,然后默默地坐到天黑再回去。那时候,妈妈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但十多年过来了,妈妈也不想去破坏你爸爸的家庭,那样她就是那时候的妈妈,女人碰到这样的情形,太可怜了!”

许诺听得眼里全是泪水,她问妈妈:“你这些年没结婚吗?”

“没有!”

“那那个小孩呢?”许诺惊讶地脱口而出。

妈妈迟疑了一下,反应过来,说:“哦,你去看过妈妈?你外公走了以后,房子太大,妈妈把房子租给了别人。”

“可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对你很不利,我也辨认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许诺一想到那个事,就触电般紧张。她知道当面问妈妈这事,显得多么唐突和冒犯,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让妈妈亲口告诉她,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妈妈沉吟了片刻,刚想回答,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钟声在黛蓝色的夜空中回荡,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恢弘的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许诺一下子回到了婚礼的现场。

在走过红地毯的时刻,许诺看到教堂建筑已经迅速地融入夜空中,周围的灯光几乎全部打开了,透出了电影放映机般的光柱。那时刻,许诺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走在人生某一段重要的路上,路的尽头是一个老迈的神父站在一个布道台上。

前面是灯火通明的殿堂,那里人头攒动,几百号人的嘴巴上下翻滚,发出奇怪的“嗡嗡”声。许诺听到老迈的神父说:“我们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黑暗中……”

许诺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她没看到她妈妈,却意外地看到了穿红礼服的继母,在人群中虔诚地听着神父的布道。赵颂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我把你妈妈的礼物带回车里了,顺便看了一眼,是很多套旗袍。”

那时候,许诺突然想到了答案。在妈妈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她把一台笨重的缝纫机搬走了,那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重要嫁妆。妈妈也许有很多重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一个裁缝,她十三年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女儿做了很多套嫁衣。

“进行到现在,你有后悔吗?”赵颂突然问了一句。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忏悔,尤其在这样的氛围里。”许诺看了一眼那些圆弧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幅耶酥受难时的版画。

然后,仪式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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