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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下穿行的列车

时间:2022-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医生判定他肺部长了肿瘤,但是在动手术切除之后,才发现所谓的“肿瘤”,原来是一棵5厘米高的云杉树苗。于是医生猜测,可能是这位青年先前不小心把一粒云杉种子吸到了肺中,结果种子在他的肺部发芽了。我虚弱地看着他,一种积攒起来会致命的兴奋出现在那张大脸上,我庆幸自己并不是流行歌手,用不着经常享用粉丝的热烈。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吧,可我只要躺在这儿,他宁愿为自己惹来投诉,这就是粉丝。

2 在水下穿行列车

盒子里几乎没有重量,一路上每个经手的人都怀疑这个邮件是不是只装了安大略最新鲜的空气,于是它们轻轻晃,轻微的滚动声令人遐想。我之所以说每颗星星都值得期待和珍惜,因为它们要花几百亿年时间把自己的光芒寄来,等你收到,它或者已经化成一捧土或一个美谈。你将永远无法得知这个过程里它们经历了什么。

我打开盖子,一颗狭长的棕色球果呆在角落里。它像个不愿说话的少女,冷漠是比身外鳞甲更坚固的保护,手指施以力度时就能感觉到它的反抗。不是以逃课、谈恋爱、染发的方式,是精神上的固执。我知道我可以立刻用手指捏碎她的铠甲,一些细小的种子就失去保护掉进我手里,它们在太平洋彼岸收获了一年的阳光就要开始灼烧我的手心。

九月我偶然看到一则《真理报》的消息:

俄罗斯伊热夫斯克市有一位28岁的男青年Artyom Sidorkin因为肺部疼痛、咯血赴医就诊。医生判定他肺部长了肿瘤,但是在动手术切除之后,才发现所谓的“肿瘤”,原来是一棵5厘米高的云杉树苗。于是医生猜测,可能是这位青年先前不小心把一粒云杉种子吸到了肺中,结果种子在他的肺部发芽了。

长久以来的寻找,让我养成了对云杉、雪松、虎皮枫的过度敏感,直觉起了作用,我想我可能找到自救的方法了。我要在自己肺里亲自种一棵云杉,用血液浇灌,用生命维护,我要制作世界上第一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小提琴。于是很快地,背着包裹的邮递员只身穿过狼和黑熊的雪原,守林人小木屋门前的红邮箱愉快地接纳了我的请求,而此时距离森林中最挺拔那棵杉的果实成熟尚需半个月时间。

有共识的交流应该能带来愉快,但我永远都不想与那个俄国小伙交流疼痛感。我躺在床上,感受着胸腔中的异样,疼痛提醒我这已经不是古老而费解的拟娩,而是一场真正的孕育,一场尽管听遍了老水手描述,不经历过却永远无法感受的风暴,看啊那金字塔浪。我真的把云杉种子从鼻孔中塞进去了——失败了七八次,最后借助了镊子。剧烈的咳嗽,我生怕它会被咳出来,好在强烈的生理反应很快消失了,我猜那大概意味着种子已经到达了终点,它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然后我喝了许多水,大口呼吸着,出很多汗,摸着胸口的某个地方。

我不知道这棵杉会从哪个地方钻出来,平滑的胸口毫无征兆,它突然就和六岁时小卖部里的抽奖箱有了相似性。纸糊住了五十六或者六十四(一定是乘法表里的某个数字)个格子,所有人都不知道最棒的东西藏在哪里,最幸运的一次我在右下角抠出来一只断了把的塑料摩托车,最差的是一只红气球,男孩们从来都不需要这矫情玩意儿。不能心急,它会出来见我。

我立刻明白了那些早早为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好衣服鞋袜的母亲的心情。不,毋宁说我理解了一棵生长在北纬六十度森林中的树。树的生命是静态的,没有蠕动的喜悦,但出奇疼痛,我就知道它在那儿。

当时随树果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从笔迹上我判断,署名M.K.的是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一把吉他,他养了一条永远长不大的小黑狗,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多伦多写字楼里的白领和故乡小镇的报亭老板。

M.K.的信言简意赅,“最理想最天然的材料,一片森林里可能只有数棵。”如果我把球果里所有的种子都种下去,最后可能挑不出任何一棵完美的杉树,所以我只种一棵,让它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小聪明。

我想这件事我爸爸不该知道,但杉树早晚会长出来,早晚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盖住它。可能到了每个男孩生命中该有的,所谓离开家的时候了。

每个清晨我都早早地疼醒,太阳还没出来,我爸的呼噜声穿过两扇门直达我的卧室,书架上的一只犀牛玩具仍旧沉浸在它假想的环境里,对空气中隐形的敌人摆出防御姿势,它和已经遗失了的其他动物是我爸爸买给我的唯一一套玩具。于是某个清晨我突发奇想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塞进昨晚早就准备停当的背包里,在斑鸠的叫声中穿袜子,仔细查看书桌抽屉。在确认了实在没有更多该带的东西之后,我走进呼噜声大了一倍的走廊。开门声很可能已经惊动了熟睡的两个人,但等他们清醒过来,等待他们的将只有书桌上的一张纸,寥寥数字连封信都算不上,其目的是避免他们去打扰警察。

未卜的恐惧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情景——黑暗狭窄的火车卧铺顶层,艰难地爬进床位,想象着尺蠖的蠕动、罐头中瞪着眼睛的鲮鱼、爱伦·坡的挤压过来的房间墙壁。最可怕的是这种恐惧将要伴随整个旅程。我只好长久地盯着窗上一个污点看,小麦为一个冬天整装待发了,守护自家田地的时而是简易小屋,时而是坟墓,一个恍惚之间地面沉陷下去,火车上了桥。

我最困顿的一次睡眠经历是凌晨打着掌机游戏,陪着四个主角穿越洞窟,那似是无限漫长的山洞,每隔五分钟我就睡过去一次,每次重新醒来都发现他们还没走出去,于是睡眠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一段完美地与闹钟相连,而可怜的四人组走了整整一夜。

铁路桥上有节奏出现的标识物终于也让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知道地面仍在看不见的地方向下延伸着,无数的下加线说明这个音不是为人类准备的,我此刻已经在一个无限深、无限远的裂谷上空,我和我的一切都颤颤巍巍漂浮着,胸口的疼痛感很快随着一切物体在视野里消失了。

“我姓熊。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他说。

熊先生长得真的魁梧似熊,我第一次见他是早晨七点,他的脑袋突然出现在我床头,然后用厚实的手掌拍醒我。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检票。”他又仔细看看我,他认出我来了。“我是你的忠实听众。”他说。

“需要热水吗?”

“您不起来吗,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对了,我想起一事儿……”

然后他终于暂时离开了。很快他回来了,拎着把小提琴像拎着一只小兔子,要演奏给我“听一下”。我浑身疼得要命,肺里的小疙瘩像揪床单一样狠狠揪着我的血管和肌肉。我虚弱地看着他,一种积攒起来会致命的兴奋出现在那张大脸上,我庆幸自己并不是流行歌手,用不着经常享用粉丝的热烈。

列车跑了一个明显的弯,阳光刚好从车窗进来,他趁着初升的太阳拉了一首巴赫无伴奏嘉禾舞曲,等他结束时隔壁车厢襁褓中的女婴正执著地为他伴奏,他不得不对一位愤怒的妈妈连声道歉。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吧,可我只要躺在这儿,他宁愿为自己惹来投诉,这就是粉丝。

“有什么要说的吗?”末了他问。可我说什么呀,我苦笑着摇摇头。他很热情,所以能演奏好曲子,情感的投入制造了美好的作品,作品又产生反哺的慰藉,这是种良性循环。不像我的痛苦带来杉树种子,种子那青春期少女般的反抗给我制造新的完全不同的痛苦。

而他显得失望,我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我病了,现在连说话都很费劲。”

他脸上所有的情绪立刻都变成了歉意。

“我不知道……您是从上车前就病倒的吗?您要去求医吗?车上也有能应急的医生,我这就去帮您喊……”

“不用了,谢谢你的演奏。其实很不错。”我试着爬起来,这狭窄得恐怖的床位让动作更加艰难不堪,一双手伸过来帮了我。车窗打开了,小山脚下的风裹进来一阵咳嗽,我肺里的种子是属于自然的东西,遇见风吹就躁动不安,在手心里染出一朵红花。

“……肺结核?”熊先生问,并连忙掏出手绢来给我。在我回答之前,车厢里的人们都换了另一副表情。

“不是。”我回答。这也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没有接过手绢,表示去洗一下就好,等我从盥洗室回来时熊先生已经不见了。

得知我是小提琴演奏家后,所有人都对我这病娇萌生出关爱,并在吃午饭前开启了有关“音乐”的话题。每个人对音乐的理解不同。

对烟瘾很大的中年男人来说音乐就是邓丽君的磁带、珍贵的短波收音机和霹雳舞。他声称能记起当时所有播过的电影里,所有出现过的音乐,但他刚唱到“啊无言的战友你那……”就变成了哼哼声。可惜他未能在这个车厢里找到共鸣,差点重燃的青春就再度熄灭下去,塞在皮鞋底一脚踩灭;

老先生爱了一辈子戏,年轻时差点跟戏班跑了,被老爹揪回来一阵痛打,可他后来还是娶了个小剧团唱花脸的太太。两年前死亡带走了太太的嗓子,可一切都挡不住他每天的梦里项羽昭君穆桂英诸葛亮轮番登场。他当下嘶吼几句,像已将胸膛掏空,赢得一片更像是尊重的喝彩,老泪纵横;

小男孩坐在他爸爸身边,忍不住要从书包里拿出口琴,吹了摇篮曲。他如今要坐这趟列车前往外地医院看望妈妈,为她吹一首曲子就是他认真听每一节音乐课最重要的理由。而音乐对我来说就是战斗,与疼痛较量,与音色纠缠,与世界搏斗。

音乐和食物一样,将永远跟人们的情感和记忆联系在一起。当火车被涵洞的黑暗吞没,车窗里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另五个人,那五个人在墙壁上滑行,突然间一言不发,等着话题从谁那里重新开个头。这次他们不会再回忆了,会谈谈现在。

熊先生再次魁梧地出现在车厢已是晚上了,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坐到我们中间来,与其他人打着招呼。不一会他小声问我:

“您是第一次坐这趟车吗?”

“我不明白。”

“那看来就是了。”

“我是指为什么这么问?”

他又看手表。这个频率让人怀疑他不是在解一道时间的难题,而是为了亮出手脖子里亮闪闪的装饰。

“我建议您上趟厕所,并且尽量……呃,排干净。”他显得有点尴尬。

我知道一些人有特殊癖好,隐约的怀疑把我往角落里推,他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火车上的厕所是随时把排泄物扔下去的,所以过些时候厕所就不能用了。”

我仍然心存疑虑,直到对面的小男孩跳起来要上厕所。“快去吧,一会儿排不上了。”他爸爸说。

“虽然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这趟车的特点就是这样。”熊先生看了看车厢走廊,然后摆手示意我也看。上厕所的队伍已经排了很长,所有人都在看时间,时间就在手腕上和车厢门上方小火煎熬着他们。我眼珠子转了三圈也没想明白究竟为什么。

“我带你去员工厕所吧,得快。”他小声说。

车厢夜灯关闭前一刻钟我才慢悠悠爬回我那战俘营小格间,真的像劳动一天的俘虏一样躺下,列车广播里舒缓的曲子晚安播报被粗鲁的清嗓子声打断了。

“再有两分钟列车将进入水下路段,届时所有车厢的厕所将停止使用,为您带来不便请谅解。重新开放的时间大约会在明天上午。请各位务必一再检查车窗是否关闭,是否按下密闭锁。”

我从床沿探出脑袋往下看,下面四张床上每个人都在向窗外张望,可窗外是他们各自的影子。广播仍在开着,能听到某个地方的气流声,于是我就耐心等着接下来的话。可那只剩两个字了:

“晚安。”男低声说。

这句话伴随着一股冲击感同时到来,不知从哪发出一种力量,从列车头往身后传递,一种电梯在某层减速停下的凝顿感,可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这就意味着列车已经一头钻进水里了吧,可为什么这趟车会有“水下路段”呢?火车的奇妙就是,永远都不告诉你走到哪儿了,直到你突然惊奇地看到窗外一条同样惊奇的鱼。那之前,我有幸在灯光灭掉时看到了最后一眼天空,水的边境线立刻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爬过窗外,引来下铺男孩一声兴奋的叫声。

这样的夜晚立刻不再那么难熬了。

我为城市中的观星者感到遗憾,发酸的颈夹肌、第二天的感冒和聊以慰藉的三五颗流星,就是十岁那年狮子座流星雨的全部。所以漫长的一夜没有想象中多彩斑斓的鱼群,只有窗外微弱的示廓灯探到了几个奇怪的东西,后来我发现那是枕头套的带子。今天的梦是由一头深海巨兽组成的,它身上还带有不知名的英雄留下的匕首,已经和背长在了一起,它明白我那突然又开始的来自肺的异物感,我就爬到了它背上。

旅行的第二天如约而至,疼痛如约而至,咳出的血如约而至,除了阳光。我悄悄看到最下铺男孩的爸爸用手机写到:

一个有趣的细节:极昼又称白夜,极夜则不能称作黑昼,黑昼指的仅仅是阴云密布。

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我谢绝了和所有人一起去吃饭的邀请,恰好餐车送来苹果,在饥饿的早晨恰当又及时,我的手指在小盆子上方凭空挑选,最后抓住一只又爬回床上去。

慢慢地这狭窄的铺位不再那么难受了,疼痛也逐渐熟悉,它们变得像夏天的蝉声,一不留神就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的这棵树在它的故乡从来就没听过蝉鸣。它也不会知道它好奇的东西会给它带来怎样的伤害,吸取汁液,聒噪,在树干上留下丑陋的铠甲。但它的好奇带来超乎想象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可以规劝,悸动不安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就像是渴望爱情那样。

苹果我只吃到一半,窗外的水色就慢慢变浅了,我知道大概不久之后这发光的巨大铁蛇就会从水面一跃而出,在朝阳的取景框里留下一片欢快的金色水花。无论是水下、极夜还是阴天,这种沉闷都让我痛苦,我的齿痕在小苹果上很快变成灰褐色,我如此渴望新鲜空气。

我的早晨很快就迎来了新的面貌。情不自禁的呼喊声从前面车厢一路传来。我们的行进路线与鱼群冲突了,可船长并没有下令改变航向,窗外的水沸腾了,白花翻滚着,无数的大漩涡套着小漩涡,轻轻撞击着玻璃。这时打开窗,它们就会一股脑涌进来,从人们脚底下钻过去,游过每张床铺,钻进袖口和领子,钻出裤腿,钻出另一侧的窗子,天汉就把一只天鹅、一只老鹰,一只蝎子贯穿。那个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我还是十岁的我,不仅会拧小提琴,还抓猫尾巴,把它关进烤箱、洗衣机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只要大人的盯梢一松懈,猫的厄运就来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我,在十年后让我成了大概整趟车里最沉默寡言的旅客。另一个我潜伏了很久,但只要潜伏着,就随时可能重临。我无比想要看到银色的鱼群从这里钻进来,从对面钻出去,此生第一个语文老师经常用的形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很快爬下顶铺,研究起窗子的密闭锁来。

需要拆除四个搭扣,松开气压扳手,然后像平常一样抖动着提那块玻璃。我马上后悔了,比没关总闸就换水龙头的我爸更惨,我根本没法和巨大的水压抗衡,刚打开一条缝的车窗拼命抖动着,更要命的是鱼群消失了,没有一片银鳞漏进来。

车厢里的警报声让我头晕目眩,我被打翻在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海水把一切淹没,同样被打翻的小茶杯,放在地上的随身包,一件外套,很快将是下铺的枕头。车厢门被粗暴地打开,喘着粗气的身影跑出了结实的咚咚声,列车员熊先生一把拽住我的领子把我扛在了肩上,折返时我从他肩头看到皮鞋踏开的水花。恰好有人从餐厅回来了。

“退回去,走,走!”他喊道。

我们冲过一扇门,我看到了无数惊愕的眼睛。身后咔哒一声,整节车厢就这样在我们身后锁死了。

这件事也太浑蛋了点。不需要你说啊,我明白,我都明白。要是剁掉双手不疼的话,我早就剁了。这话在车长室讲出来是不是显得太不严肃?总之就算万般不愿,熊先生还是悄悄押着我去见列车长了。

紧凑但舒适的小房间里坐着络腮胡子,我们隔着一张摆满各种小物件的桌子站在他对面。

“没有人和他一起吗?”络腮胡子问。

“他自己一个人。虽然看上去太年轻,他已经十九岁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就眯眼看我,我却在扫视他桌子上的火车模型,透过更小的车窗,能看见更小的桌子和床铺,桌子上甚至还插着花,红的黄的,它们大概更经不起海水倒灌。

“年轻人,不啰唆了,我就问一个问题,是你开的窗吗?”

“不是。”站在我身旁的熊先生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回答,就等着适时把它扔出去。我看看他,觉得不可思议。我总要说点什么,但熊先生用胳膊肘拐了我,我差点跌倒。

络腮胡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制服肩头的颜色,他的眼睛,当然还有他的胡子,都让人觉得这是个老江湖,这列车上发生的事,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这样的小谎,到了这儿就是螳螂胳膊、麻雀眼泪。

“不是他开的,是故障,我忘了检查。”

列车长叹了口气。

“你非得这么说吗?”他问。

“前天早上我在车厢拉小提琴,耽误了工作,还遭到了举报,大家都知道。”

我急了,可是熊先生瞪我,他这是说“你闭嘴”,我就开始害怕。怕人们知道是我惹的祸,又怕熊先生要被责罚了。在古代船员犯错不是要被扔下海喂鲨鱼吗,虽然这是辆火车,可它不知哪根筋不对下到海里来,就跟船差不多吧。跟潜水艇差不多。

“那行。出去吧。”列车长说。他的钢笔心烦地敲起桌面来。

我们本来所在的车厢,密闭之后很快就开始往外排水,乘务员打扫了水迹又换了新床褥,当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窗子。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车厢,人们在检查自己的行李,好在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损坏,水其实只漫到了大约小腿肚深。但当跟他们目光对视时,我还是脸红心跳,眼睛直往外看。

我再没见到熊先生,不知道他遭到了怎样的处罚,当列车广播对刚才的事故道歉时,离我们从海底一跃而出还有半个小时。

我看到了山。

列车跃出了海,开始在群山中疾驰而去,打击乐的节奏,呼啸而过的里程桩,列车的心跳。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我发现胸口的疼痛没有再发作了。

列车上的盥洗室并不密闭,我一直等到大部分人都午睡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打鼾那个人吸引时,才悄悄走进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上唇的胡子开始悄悄旺盛起来,它们之前一直是普通的汗毛,但在哪一夜得到了生命信号,这种秘密我无从得知。

镜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你越在它面前站得久,就越觉得,把镜子想象成一个世界实在是平淡无奇,许多人都会这样想,因为它本来也就是。我脱下上衣,镜中那个我还很年轻,多年之后他会和我一起老掉,他也难逃时间的啃噬,他与我并无二致,但我发现了他身上奇妙的地方。

一颗绿色的芽,狭长的叶子略微卷曲,伸展的形状像凤凰尾,在他的右肋破土而出。我低下头,我的左肋就出现了和他对应的一模一样的一株小苗。我的杉发芽了。

火车停下时一个村子正被车上那垂直开合的车窗框对分成上下两半。上半是天空和远处的屋顶,下半是村子的田野。

再看到熊先生时,我已经收拾好行李,来到了车门口,他换了身素色的衣服,手里拿着扫帚。

“我就在这儿下。”我说。

“一路顺风。”他笑笑。

“其实是刚决定的,这儿挺好的。”我开始摇晃空着的那只手,仿佛那是一只安神铃,它是我犹豫、紧张和谨慎的时间代表。

“英雄所见略同。我年轻时第一次登上这趟车,也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地方,但没法留在这儿,得跟车走。”

“……我们……算英雄吗?”

“你想成为英雄吗?”他反问。

“有什么好处?我还没考虑过。”

“被众人追捧,鲜花和荣耀——这些你都经历过了,不同的是英雄有坚强的心,因为他们会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拍拍自己的肚腩,“比练出结实的腹肌还难。许多人都拥有好身材,他们经历了很多痛苦,但很少人成为英雄。”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那就不说吧,也许下次再见时,你就满腹经纶了。”

“你会一直在这趟车上吗?”我突然想到,也许到时候回去,还能见到他。

“如果不死,就在这儿呆着呗。”

“好。”

然后我就从车上下来,他从将要打扫的隔间窗口探望,就那么从上面看着我。

“如果我有儿子,我也让他拉小提琴。”他突然说。

“千万别,”我说,停了一停,“除非他喜欢啊。”

“我看了你们爷俩那场音乐会。说实话,我没觉得你输。”

“谢啦。”我苦笑一下。

“我还想听你拉琴,真的想。”

“可能要等很久。”

“没关系。”

他还想再多说什么,但皱皱眉,消失在车门口。

我两天前上车时天都黑了,直到现在我才能看清楚这辆列车的样子。它红得结实,有一串串令人澎湃的铆钉,两个车厢握手一样的可靠关系,我知道车厢顶上的舒适隆起继承了Wagon[1]马车棚的模样,更多刚硬的细节很快就会隐没在铁轨的弧线里,成为不可辨识的山色的一部分。

【注释】

[1]Wagon:本意是“四轮马车”,也指货车或火车车厢。后演变为一种轿车车型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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