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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变化(外三则)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唯一一次见到朱一廉,是在科幻苹果核的一次活动上。这一天,在接到书信翘首以待半年之后,玄白[1]老人终于在瓜棚下见到了久别的弟子大槻玄泽[2]。玄泽慨叹名学虚无,如同丛林因风而响,这一节玄白有些不满,所以才引出“微风”一句,讥刺玄泽。而在玄泽看来,荀子所说的磐水清浊之分,是体用的大问题,既有清浊,关风底事。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舍弃文字,直接把求知欲发泄到推演天数绳则当中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玄白。

朱一廉

·导 语·

唯一一次见到朱一廉,是在科幻苹果核的一次活动上。他看起来也就三十不到,儒雅而克制的性格,淡淡的笑。他的小说有浓浓的书卷气,睿智而不失狡黠,自制中透出张扬与自傲,让我想到那句“括锋颖而如讷”。其风格的独特和技巧的娴熟,在国内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因此我是欢欣鼓舞地把他的小说收入年选中的。读者们,找一张树林里的长椅,周围不要有人,春天的风温软,闭一闭眼睛,感受阳光的穿透,你的呼吸慢下来了吗?这时,你可以开始阅读这四个故事了,你会感到绵长而平静的欣悦,几乎类似于幸福。

(骑桶人)

风来变化

这一天,在接到书信翘首以待半年之后,玄白[1]老人终于在瓜棚下见到了久别的弟子大槻玄泽[2]。两人如今都是斑斑白发;初见的时候,玄泽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在玄白的私塾天真楼里念书。那时的玄白反侧于《解体新书》的翻译,每日里对前野良泽和来访的中川淳庵、小野田直武[3]等人念叨着:“真想在瞑目前看到这作品行世啊!”如今的玄白因天延之福自号“九幸翁”,完全是享天年的当世黄绮;弟子玄泽也已成为一方大儒,扬其宗风,与赖山阳[4]相颉亢,中年更立芝兰堂传经授业,一时桃李天下。两个老人每次相见都感叹昔人故去、旧日如梦。当初《解体新书》的同人都已弃世,命硬的前野终究也没能活过自比贾生[5]的玄白;而玄泽门下人称芝兰堂四天王之一的山村才助也在去年亡故了——彼时其正是三十八岁的壮年。两个人每次在书信里谈的也无非是各种旧闻和新故去的人物。

“最近我才听到消息,林子平[6]先生原来已经故去十五年了。先生想必知道这件事吧?”

“是啊,林子平因为私自流布《海国兵谈》遭幽闭,以后几年,听说他还立下‘六无斋’的号,说什么‘无亲无妻无子,无《海国》印版,无分文,即使如此这般也无意求死’,说出这样执拗的话来却不像同学而像萨摩人[7]了。”

“毕竟也是一时的豪杰啊!虽然胸襟上风云扰扰,可能也怀着我辈所没有的眼界吧。‘六无’倒是和先生的‘九幸’有些形似。”

“《海国》盛行一世,百代之后,论及开局面的当还是吾辈的《解体新书》。”

“当如先生所言。这些年里,每慨叹人物辈出,献王策、兴道论、述理气,我辈当时只是揣物性、举类目,都还不敢出入门庭。以一身之牢牢观众人之牢牢,觉得也许众口成道而已,百年之后,连我孙辈亦谢世,时过境迁,名物自名,也许门庭无人、春芽自振了。”

“微风发,春芽振。磐水翁也慨世起来了啊!”

“看那《近思录》一党崩坏[8],才发这感叹。况且,微风的话,还真是个命门哪!不可妄举,不可妄举。”原来,玄泽磐水的号,起自《荀子》“人心譬如磐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一节。玄泽慨叹名学虚无,如同丛林因风而响,这一节玄白有些不满,所以才引出“微风”一句,讥刺玄泽。而在玄泽看来,荀子所说的磐水清浊之分,是体用的大问题,既有清浊,关风底事。两个人说的无非是这些兰学家嘴下不坦率的儒生机锋。

两个人聊到中午,各自回到休息所在,小睡了一会儿。午间有当地的客人就一些政事来询问玄白,玄泽就独自在客房里翻着棋谱。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舍弃文字,直接把求知欲发泄到推演天数绳则当中了。玄白在黄昏时叫上玄泽,两个人走进院子,望着远处的浅间山。“夜露寒,不辨积雪与劫灰。”不知是谁说起这样的俳句。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玄白。

“去年,也是望着浅间山,遇到了风来山人[9]。”

“先生说的是源内?”

“正是那个源内。”

“源内翁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我看到他,比你还要惊讶,自己已经写进回忆录的故人出现在面前,穿着那种华丽的戏服,对自己说起那些旧事。”

“似乎是能振奋人心的故事哪,看到先生的眼睛放出光来。请您从头详细告诉我吧。”

“嗯。那一天,我正在这上路上散步,远处的一伙猿乐[10]师里,突然走出一个怪人来,他穿着黄绿色的袍子,脸上搽着胭脂。他看了看我夹在腋下的油皮纸包,问道:‘这是萨克森的约翰休拔尼的《圣书人物志》吧,玄白你还是忙着搜集这些东西啊!’

“怪人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仔细打量他。他没等我说话就先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不认识在下了吗?我是源内啊!过去自称鸠溪的,现在唤作松旭了。’

“我的惊讶无以言表,平贺国伦,也就是人们通称为源内的奇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作古。这个穿戴得如同西洋奇术师的老人在我面前自称源内,用那不容置疑的沉着口吻为我讲了下面的故事,语气中透出的完全是源内独有的凛冽风趣和癫狂之态。”

玄白你也知道吧,奇才源内的“最后时光”是在桥本町的监狱里度过的。我因为在争执中杀了秋田屋九五郎被定罪,死在狱中,然后您为我举办了盛大的葬礼。这是世人所知的源内的最后。只是当真如此吗?我在狱中的时候也思索着,莫非这就是源内的一生?我来到这世间,先后用过风来山人、福内鬼外、贫家钱内的名号,如鹤永[11]一般嬉笑怒骂着诸般法度;却又跟从蓝水[12],考据舶来,枚举名物,希望在这世上印证出新奇的规则。源内的一生是旋转的筛子,只要掷而未落就是虚空,落到实处,又生出诸妄,仿佛大千世界,都是源内旋转所生的幻觉一般。

我这般想着,当然万念俱灰。入了监中快满一月,每日饥饿之下,真的只剩放屁自娱了。那天,突然有老中田沼[13]的使者来访,将我解出监室。在那以后不久,我才知道,幕府对外宣布了我的死讯,并且由您为我主持了葬礼。

那位使者将我带到旷野,摘下帽子,露出发黄的脸。他说他名叫三郎太,人们也有叫他三郎太夫的。真是如同魔术一般啊,根据三郎太的说法,他从我还在高松藩时就已经认得我了。那时,见我经常坐在田垄上模画星斗,又时常用不知名的器械演奏音乐,于是认定此人一生将有富生趣的局面,也许能看到万丈波澜吧,于是决定跟从我左右,行幻化之术,接引嬉笑。据脸色发黄的三郎太说,从路边教少年的我使用圆规的老人,到洋馆门前的水手、汤岛的商人、佐竹家的家老、秩父的工头,甚至我所眷恋过的王子路考[14]——为之散钱财、行非常事的这位伶人也是他所幻化。在我陷于危难时,他也多次幻化为老中田沼和为师蓝水,或给予我鼓励,或送来珍贵的舶来品,引发我的兴趣和热情。如果说,幻化接引的目的是驱我精进兰学,那么变成王子路考则是纯粹的恶作剧吧,并且,我突然想到一事,顿时觉得汗流浃背、两耳充塞。我对着那张蜡黄的脸大喝道:莫不是秋田屋九五郎[15]也是你的变化?我之所以杀死这位木匠,皆因为那天我带着的摩擦起电机图纸失踪所致。当夜,我和两个木匠在屋里喝酒避寒,酒酣耳热之时,突然看到九五郎的方向,茶几底下有白纸一闪。我心里本来烦躁,疑神疑鬼,于是摸了摸腰带,发现描绘的摩擦起电机的图纸真的不见了。早就听说有机敏的盗贼用脚趾夹取对坐之人腰间的钱袋,九五郎想必就是用这种手段偷走了图纸。我愤怒之下指责对方,引起了激烈争吵,终于拔刀将之斩杀,成了阶下囚。这位秋田屋九五郎只是一位普通的木匠,为何要偷走图纸?动机实在莫名。

在我的怒吼中,黄脸的三郎太腼腆地笑起来:“是啊,我既满足于变为濑川菊之丞[16],获取青眼,收到情深意厚的尺素,将怀着非常之恋的您玩弄在鼓掌中。那么蛊惑九五郎弄丢图纸,惹得您火冒三丈也是相当有趣的。”

我看着对方,哈哈笑了起来。“大家都是有趣的人哪,说不定在下,也是某位先生幻化的喜剧人物呢。素闻中国南蛮有画皮的野话,秋成也写有道成寺的故事[17]。”我望着黄脸的男子认真说道,“想必阁下是山精狐媚一类,作弄众生取乐。”他却哈哈笑起来,“与其说三郎太是狐狸,不如将我三郎太想成或是那江文通之毛椎[18]、或是那影子里的含沙[19]、或是那洋馆中的奇术士来得快乐吧。在下接引足下,终不至死;比诸足下开蒙、受业引小野田直武入《解体新书》同人,却又终于落得自刃要好得多了,世上这样的事,也早已不足为奇了。”说着说着,这位田沼使者逐渐模糊起来,终于消失在远山的微明中了。“余生想必不会相见了”,倾泻而下的山风里传来这样的话。

我已经是死去的人了,所以操起当初从琉球人和水手那里学来的奇术,开始表演水艺与七变化、五右卫门锅转生[20]这样的戏法。就这样和辛勤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到处参加集市。托您的福,我还去看了智见灵雄[21]的牌位。死去之人本来多有悟道,见过世外之物也应开眼,身逢波澜更多湖海豪气,只是松旭斋已经立身奇术,只求穷尽变化之道,无法再和玄白你抵足相谈了。

“说完这样的话,这位古怪的洋装老人对我施了一礼,不顾我的惊愕,转身就走向远处猿乐师聚集的场所。我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恍惚回到家里。”

玄泽看了看玄白,他在这个老人眼中看到了固执和慌乱的神色,也许,玄白慨叹着那样非常的人生。对源内,他选择了误解这位友人的生平,毕竟所需要的是可以写进《兰学事始》的源内和玄白。浅间山风直泻而下,玄泽也感到浑身寒冷。“我们还是回去吧,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垂垂老,古松说与当空月;明月不知晓,千山万岳颜如雪。”应答着,两个人边往回踱,边想着如何从这突兀的话题中回转来。他们身后,夕颜[22]在风里欢快地舞踏起来。

国东仁王旅[23]

我在国东半岛巡回旅行的时候,看了石造仁王像。

石造的仁王们站立在地坛上、院落中,露出霸道的气魄,四周是盛夏的草木,仁王四周也有金蝇们飞着。不知道冬天的仁王是什么样子,那时,既没有秋叶也没有雪,只是站立在地面上瞪着我了。

一共在一百二十座寺庙里看了石造仁王像,亲手摸了其中的百尊仁王。石像表面如同布满铜罗髻的盔甲,密密麻麻的石粒磨到手上。也有些仁王的阴暗处,如腋下和眉角,长了青苔。清晨的阳光照在仁王的身体上会恍惚中蒸出草露的烟来。

在国东寺的竹林里,可以看到马爪仁王[24]们站立在竹叶中,我在那里逗留,四周听见飞鸟的声音,却只能看到竹枝在高空里摇晃。既然叫作马爪仁王,于是看起来也像动物,不但不显得威严,反而出奇地在竹林当中落魄起来。

仁王们总是站立着,因为不像菩萨那样结趺跏,也不像罗汉那样卧着,因此有粗大的膝关节和硬朗的脚板。仁王的双手拿着法器、握着云旌,但是并没用来施展和飞腾。法器似乎刚诛魔灭怪,也都露出强横的模样,抵靠在硕大平坦的肌肉上;云旌则是每每要犹疑着收起来,如同赌咒再也不回天上去了——就像寅次郎[25]离开寅屋时表的决心。

各种各样的仁王中,有露出了慈祥、憨厚表情的,也有因为造像比例而显得滑稽和愚蠢的。在一座如同漫画样的仁王边遇到了青蛙,于是理所当然地想起了鸟羽僧正[26]。仁王露出了决一死战的表情,喝退了这个绿色的家伙。曾经听人说过,不知道是青蛙还是河童的唾液,掉在地上就变成苔藓。那座仁王,除了腋下,屁股上也长了厚厚的苔藓。

传说天狗有隐身蓑衣,一些仁王也披着竹箬样的云霓,似乎是当地多雨的缘故,显得令人同情了。如果天狗有蓑衣的话,给仁王披上,庙里可能就断了香火,因此,即使是丑陋的菩萨,有也是胜过了没有。所以站在这样的仁王边,我也吟了川柳[27],叫僧人记录下来,刻在竹板上,插在土台展示起来。我的川柳是“仁王的云霓兜住月亮,吓哭了天狗。反倒是月亮,经惯了这种戏弄”。

在仁王边,遇到过抽签的老人,因为看到签上的内容哭泣起来,据说是被签上的大吉嘲笑了人生而哭泣的。

和这个因为相信预言而被嘲笑的老人相比,祈求者们常在人生中作弊,而竟不相信预言了。

不知为什么,看到仁王像,难以想到拿剑的武士,看到观音,却总是想到肉块或者竹根样的、失去韵味的女人。究其原因,我在东京,经常看到这样的女人,却很少看到活生生的武士。

在月下看到仁王,因为错杂的光阴,看起来如同舞蹈着;本来就取了静势的石像们,则似乎要突然拔起,把眼前的群山削破,砍踩出新的犬牙来。原来是身边的人唱起了“踏破千山万岳烟”[28]的调子,所以才有了这种想法。

在旅途中,做了各种各样的梦,其中的忏悔和憎恶都可被认为是产生于人格的弱点。仁王是不曾合眼的,我却无法相信他是没有梦的存在,即使他的忏悔和憎恶都明白地写在了黄昏下的颜色上。

我在旅途中,会听到本地人说起黑田[29]一族的故事,武家的命运让人感慨。和露水的人生相比,也有仁王这样,只用自己的身体在时间里占据着空间,被人们寄托忏悔和憎恶,如此存在着的。

有各种各样的草虫,金翅、绿须的像飞翔的铠甲,不去水面上徘徊,却踯躅山路,掉落到帽檐上来,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透过密密障障的山草,能看到野生的果实,就以为那声音是毛栗般的被太阳撕开了皮肉的野果发出的。接着,看到了手掌形的叶子,想起了一寸法师[30]在红叶上撑着松针度过溪流。在山道上行走,就像这个地方的诸侯,会逐渐相信仅凭气力,就可以把天空纳入襟袖。

有执着的少女在仁王手臂上缠了红绳,那是明天就要走的少女,背包里放着返程的车船票。老人们是不屑一顾的,只是缠了写着信状的麻绳,就觉得其中包含了将近半年的旅情和半生的悟道。我也是自负的,什么也没有想的仁王比我更自负地鼓起了石头肌肉,让飞鸟们停落下来。

说起旅行者的自负,西行、芭蕉、山头火、阿寅、立松和平[31]等都是相当自负的,因为旅途是更加容易坦荡生活下去的场所。背负行李者不擅远道。

旅行当中总是盘算着失去根基的山野的悲哀和城市上空怪诞的梦想这二者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权重。这种权重色子[32]也不易解决,因为认清了城市的上空和山野的上空是完全无二的存在。

四国[33]的仁王大多身材敦实,四肢粗壮,身上穿着软甲胄,据说,这样的造型参考了唐工的样式,而唐人是根据对吐蕃的认识,塑造了这种形象。站在四国的土地上,想起了这样的渊源,眼前的仁王也有些寂寞了。如果圣书上的十部族[34]真的到了四国,那也是因为这是适合寂寞者停留的地方。

每一天要结束的时候,黄昏的日光会落在林表,鸟雀开始回巢,于是天空里喧嚣起来,如果这时响起钟声,就倍添了寂寥。

在途中,看到疲倦的商人,本想互道珍重,却买下了他手中的东西。

仁王前面的空地上,有个老人用熟练的动作扫除落叶。“为什么你这个家伙只是站在那里,拿着那种没用的东西呢?”老人拿着手里的扫帚,炫耀地看着仁王。从廊阶里吹来一阵风,“该死该死”地抱怨着,老人又追逐起吹散的落叶来。

因为石材里含有金属,仁王泛着罕见的赤色。太阳每天都照在这尊仁王身上,这样就不显得奇怪了,因为红彤彤的阳光也映在地上。果然是这样,到了月夜,仁王就呈现出了淡漠的色彩。同样是太阳的关系,我也看到人有时候会因愤怒和害羞而露出了赤色。

国东的仁王见惯了行人。历来的山伏[35]、流民、修验道、虚无僧[36]、香客、商人、戏班、俳人、摄影家、温泉爱好者、进京的大名都在这里留下足迹,回忆多得和多摩川的卵石似的,冲刷了又冲刷,仍旧多如繁星。就这样,仁王站立在野外也不感到孤独,春夏秋冬里也不感到厌烦。荻生徂徕[37]咒骂着的失去根基的浪人们在这里经过,机龙之介[38]也从这里经过,并且还杀了人。

仁王有充满怨气的,在等待它发作的时候,偶尔会等到罕见的春末的雨,于是跑进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远远的仁王也恶作剧一般睁着怒目,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石伞。雨点打在石头身体上,发出淅淅瑟瑟的远方的蝉鸣。

在仁王面前的人群中,有参拜、顶礼和长跪者,我也在其中看到了充满严肃的对视者和畏惧而哭的孩子,有蔑视着这个雕像的,也有在其中寻找着美学旨趣的。临济[39]说爱圣憎凡,生海里浮沉,石造的仁王却是动也不会动的。

刻在竹根上的俳句上爬着蚂蚁,俳句说,竹叶潇洒我磊落。是很平凡的作品。幸而只有一只蚂蚁,没有显得丑陋。我想靠上去,走近了,却看到斑驳的尘埃。竹叶潇洒我自衿。

一位信仰过西田几多郎[40]的关西人说:“在下看见了罕见的螺髻仁王[41],背后的焰轮也有华丽的造像。因为是螺髻头型,想到了螺髻梵王和秽迹金刚[42]的故事。仁王边,没有其他人,石像取了僻静所在。这些年来在仁王眼里,背阴处发生的种种是否能称作秽迹?——把人生譬诸露水,又说露水上的阳光炫耀着金彩,能区分二者趣味的,在下认为就是秽迹金刚了。”

我在仁王跟前想过各种事情,有和女人的纠葛,有对仁王造像所推崇的强盛的赞美,有对事情的慨叹,有疲倦时的自责,有对身体痛苦的哀悯,也有对站在仁王面前的我感到怪异的时候。

仁王如果是眼耳鼻口能够发出电波和必死光线的异星人,那样的话也没有谁会感到奇怪。奥浩哉[43]就这样干了嘛。仁王要是真的存在,恐怕很多虔诚的佛教徒们倒是要惊诧起来。仁王和基督教的加百列类似,两者都沾满了人世权力契约的臭味。

总之,仁王整齐地出现在梦里,各种各样,但是排出整齐的列队——我也看到整齐的树木,整齐的蕨草,整齐的云雯、沟渠,整齐的鸟群和电线,这就是大千世界,是我日间在驶过四国的列车窗里所见到的,我合十而拜。

我醒过来,听到风的声音,有时也感到惊吓,却从没有感到过狂喜,人生六十年,每每听到风的声音,连一次感到狂喜的时候也没有。

我站在仁王跟前多次,记忆最深的总是下雨的时候,这时,我觉得寒冷料峭。

在途中,我吟诵过各种诗歌,说的大都是假话。我所祈求于仁王的既不是智慧珠也不是大威德,只是贪图它的强盛和坚定。因此唯有一首值得书记:愿借仁王剑,挥断喧杂念,立我明灭身,不坠赤水面。

我在路途上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对神的神性来说,究竟是万有的属性重要,还是创造的属性重要?虚无究竟属于存在,还是虚无因为存在的对立而需要被转化?人既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层面上亲近万有,也不可能坠入虚无。这样的祈求和努力却会不断出现,个中也有形成了创造的,信仰也因此得以克服种种来自逻辑的责难。我又想到仁王,人们说仁王是被需要而创造出来的,但是即使不被需要了,仁王也还坚定地存在着,因为当时用了结实的材料啊。

人多是因为执而踏遍四国参拜明王的,却听说也有因为执而变成饿鬼的。我是无能的人,没有胆量坠入非人的道,即使阻断我的妻儿、友人,我也无法脱出人道了。我在仁王面前,至今为止也只是低头下拜而已。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做约伯更容易的了,因为切肤也不知疼痛。

偶尔,可以在仁王群落当中看到罗刹,这时,就会想到佛经所云,俱是妄惮。诸天有罗刹,有增进欲望的鲜果,有锦幄金鸭[44],有诸天梵乐,和人间相比,缀满七宝的神佛也需要那种事情才能获得快乐啊。

我是基督徒,抱着轻蔑的心进入庙宇,对仁王却顶礼有加。我不说什么,仁王也不会说什么的。有的僧人对我露出憎恶的嘴脸,有的是慈眉善目。这里和外面没有区别。我也终是要抱着轻蔑的心走出庙宇,走到外面的。

我拜耶稣基督的时候,放尽鲜血的羸弱的身体总是把我们那身体的罪映照给人看,令人感到痛切的忏悔。我拜仁王的时候,它映照出的却是我们的脆弱,善男信女们没有背负什么罪,却每每被压弯了腰的脆弱。

桔梗花要开放了,我想到既然连丑陋的仁王都看了,为什么不去看花呢?

和我一起赏花的农民们谈论着庄稼和内阁,虽然不说花和季题[45],却都用力撑开鼻子,使劲抢走花田里的香气。

月挂在高空,月边有鸟飞到林梢。我想起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因为好奇和孤独而飞向月亮的鸟,也没有追逐光而飞向月亮的飞虻,所有的鸟类和虫类可能都无法感知月亮的存在。也可能如我一般,每次想要到月亮去时,就会被自己骂作笨伯;也可能鸟和虫类也有它们的诗人和说家,讲述着月亮的事情。这时候,透过层层青蒿,我突然听到鸟鸣虫鸣响作一片。

道廉雕鬼

我独自行走在山阴道上,听人说起了兴福寺五重塔的近话,不禁想起了道廉僧正。这位如今被称作“庆运斤、顿阿笔[46]”的僧正,要是没有变故的话,当是正在北越一带旅行着。想起老友,感到了焦渴,于是取酒而饮。如果僧正在此,那路边的风景便能变为歌人的辞藻,被用刻板、鲁钝的音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而出吧。从清苦瘦削的面上,谁能知道道廉僧正胸中的风月呢?

我常问他,脱下紫袍[47],当为阿谁?他回答:“为山君,为牡丹,为鸳鸯。”这样的话,旁人听了,总是当作临济宗风般的感怀着参悟起来,我却知道,僧正说的只是心中所想。再追问他,就说:“为烟为霞,为大德宗纯[48],为狂云。”

那张脸,我总是嘲笑着:“青石板要如何率真起来呢?”“抹上苔泥吧。”僧正这般回答着,刻板而鲁钝。

正是在这位僧正身上,缠绕着各种传说。其中之一,就是最著名的“道廉雕鬼”了。那时的道廉和尚,客居在郡山一处僧院里,在院落中推满泥坯和支木,每日将塑像秘法演练着,仿制庆运宗的明王[49]。闲来也去攀登兴福寺五重塔,对着微雨吟诵白乐天[50]的断肠诗。就是在五重塔上,僧正遇见了我这个落魄的琵琶法师。

“琵琶法师啊,会唱即兴曲吗?”

“山阴道上时来往[51],风月常吟好入诗。”

“那么能唱那庆运的明王吗?”

“这却不能了。即使清盛公死时话及祗园和无常之道[52],即使一之谷的直实[53]话及修罗与饿鬼,我们这些行走的人却从来没有唱过佛法。佛法以佛力显扬,佛力可以变一时之时势。法师我却只是取风月人事入怀,抱着汲揽金石八音的琵琶;吟风弄月时,自然风馨月满:香气不减,光亦不亏。一曲一振间,遇事则感物而悲,蜷情则乐极而醉,于森罗万象不敢动分毫,不敢取分毫;明王佛威,是权柄力道,不能加于游心冶趣之艺。”

这般回答着,我实在是穷尽了毕生的文学,应对僧正一连串切中要害的提问。不,当时的道廉还不是僧正,只是一个无人知道的工匠,叫道廉比较合适吧。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每日都和道廉见面。那一天,道廉和尚告诉我,自己在少年时被施舍给福岛的寺庙,那时,去佛堂的路上,他看着头顶的天空,为自己起了“云海”的法号,取圆通融汇、三关进破之意。到了寺中,根据辈字名为“道廉”。“紫袍人仰头望去,实在不见云海,只有观音莲台、明王剑戟。”这样说着的道廉,仍是刻板而鲁钝的微微动着脖子,双眼紧盯着庆运的杰作。

不久以后,我向北去依附一位茶人。道廉独自留在郡山,研习技艺。再次遇见他,是相会三年后的严冬。我行过郡山,借宿到隆庆寺道廉的住处。那时,作为一个匠人,他雕的鬼瓦[54]和明王像已经得到了世人的青睐,只是还没有获得今天这般的赞誉。我和道廉蜷缩在被炉里,谈论着沿途的风物。

虽然相识已久,这却是我第一次来到道廉的卧处。那间整洁的房间里出人意料地摆放着经卷和儒家之书,墙上也令人惊异地挂着朱弓。道廉除了精通佛典、外教,能歌善咏,击剑射术也是时时演习,似乎兴趣相当的广泛。这样观看着,我突然注意到道廉榻边的一节圆木——一半已然雕刻着什么。翻过来看,却是唐风的观音。我曾在大阪看见过吴道子的仙人和顾虎头[55]的仕女,都觉得有讶异之感,而看到道廉的观音,竟也有不知所出的陌生感,自然无法用秃笔形容,只是那动静之间的情态很得我欢喜。道廉看着我,很少有地微微笑起来,说不妨给我雕刻一个琵琶首,他从没给人塑过观音,我既然有缘,不妨承其恩、助其名。

就这样,为了等道廉完成雕塑,我在隆庆寺住了下来。我习惯了四处挂搭,并不知道道廉只是寺中的客僧。我经常盘桓在偏殿庭中——当然是可以仰见云海的空庭——在那里独自演奏谣曲。我的寄宿很快就让寺中的僧众们不满起来,只是还没有传出怨尤的尖刻言语。

道廉快要完成工作时,郡山一带突然出了虎患。管领饲养的贡虎溜出笼挟,到处伤人。当地人不曾见过虎,一时惊惧,纷纷到隆庆寺里避难。就连本地的同心、猎户们也手足无措,根本不识虎迹。

到寺中避难的人家多了,自然没有那么多屋舍,于是僧众们和道廉商量,希望让我住到管领大人家。本来这也是一位好声色的地主,只是道廉似乎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不逊,他少有地气愤地呵斥着比他小一辈的僧众们。我只是坐在那里,面对声色俱厉的道廉,实在无从插嘴。

“那么,有本事的话,你去灭虎吧。”不知是哪一个僧人,色厉内荏地喊叫起来。

这时,那些在庭院外的庄民却听到了这话,如同接力般互相传说着。过了片刻,看到道廉已经表现了自己的威仪,我站出来打起圆场,表示自己会去管领那里盘桓几天。然而,从通向大殿的回廊里却走来了几位庄头和乡绅,他们对着道廉毕恭毕敬地下跪,表示希望能够凭借佛法祛除虎患,请道廉赐予辟镇的明王、赖纲[56]。原来当地有熊袭[57]古风,信仰偶像道力。这时的我,只是觉得民请不可以违,拿出一尊军荼利像供民祈愿即可。道廉却皱紧了眉头,站起来,走进禅房,即而,掩上门。请愿的信众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僧众们都有些讶异地不安起来。过了片刻,如同饮醉般,道廉的脸上少见地泛着彤色,他走出房间,告诉人们,唐国说虎邪为怨念化生,其下死者皆为伥鬼军卒,助虎为虐,唯有力鬼杀虎,伥众不知。因此,唐国道中立石敢当[58]以镇卫。他当在近日内做曼陀罗中力鬼,立于寺中,以除恶虎。信众们拜过,离开了,并没有人想到接下来的变化。

力鬼很快就雕好,摆放到了寺栏里,似乎雕塑用的胚胎是有现成的。道廉的工房总是满满当当,充塞着各种半成品,加工起来想是相当方便的。这力鬼一人高,一手指爪带血,一手持降魔杵。比起庆运的恶鬼,显得多了几分动势,少一些威仪。但奇特之处在于力鬼面上的惊惶神色,观者与这种陌生的表情相对,反而有莫大的恐惧。

因为冬寒得了风湿,我当时仍旧寄居寺中。由于气候恶劣,雪深云结,猛虎近日也踪迹渐少,留在寺里的人们开始陆续回返,也不再有僧众促我离开。我每日只是睡梦沉沉,昼夜都在南柯乡里打发日子,忘记腿寒的病痛。夜间反侧恍惚,觉得道廉似不在室中,想是在殿里念经祈愿,助虎患早除,往者超生。

就在放出力鬼后的第五天,一早上街的菜贩子在雪地里看到了恶虎的尸体,结成冰的鲜血流得四处都是。虎额顶上,深深地刺着恶鬼手中的降魔杵。兴奋的庄民拥入隆庆寺时,道廉正在睡觉,听到人们正在殿中围着少了法器的力鬼参拜,僵卧在榻上只是让我传话,告诉人们虎患既除,可以安心归返了。“一切并非我道廉之力,只是明王凭大法力驱鬼杀虎。也请大家顶礼三宝,不忘佛法佛心。”我把道廉的话传给人们,告诉大家他昨日受了风寒,需要静养。接下来的日子,香客不断,梵音不绝,搅闹得我难以休息,于是坐上管领的轿椅,辞别了道廉。我的观音首琵琶很快寄到了,而道廉也即刻离开郡山,开始四处云游。一年以后,我们在五重塔再次相遇时,名僧道廉已经从将军[59]那里晋见归来,获得了威德僧正的美称。

追思往事,手便发起痒来。我掀开包袱,取出琵琶,开始唱起弓张月[60]。琵琶上的观音,温婉如女子,却露出了执着缠绕的小腿和上举飞天的双臂,那肌肉如男子般结实,我总是忍不住抚摸着,想起道廉雕鬼、力鬼杀虎的故事。

河童

“据说”,什么是据说,当然是根据传说啦,不过会这样开场讲故事的,多数不都是自己编的吗?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荒诞不经的故事和各种笑话百出的胡编乱造。昨天,邻居的阿信告诉我,说在月球背面发现了日清杯面,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要说的可是确确实实的故事!

据说,在明治初年,和约翰万次郎[61]一起出国的还有一个人,名叫河津海野,说到这个人,名字既不见于各种经传,也没有被十返九一舍[62]之流不负责任的文人演成话本,用浓浓的元禄腔调在坊间讲述。是的,因为河津海野的经历实在太特殊了,他的生平,以他自己的立场来说是实在不愿意被各位知道的,无奈在下实在是个很多嘴多舌,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也像山谷道人[63]那样准备着竹篓子,想着里面要是装满了典坟故实就好啦!因此没事就在档案馆里发掘资料。这一发掘可了不得啦,除了发现鸥外渔史、志贺直哉[64]等辈尽日里信口雌黄,把小町说成巴之外,更发现了河津海野氏的生平逸事。说起来,先辈周作人在日本的时候,不是也在博物馆里看到了废骨外[65]幸氏的文章吗,那可是遵照作者意志永远不出版,只留存在档案里的文字啊。河津海野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河津海野据说是河童的转世啊!怎么样,无比震撼的开场白吧!开场白就是要震撼啊!要深入灵魂深处,在巨蛋打出再见全垒打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吧,看到浪子[66]死的时候也是吧!人间真是充满了无尽的让人悲感之事啊,正因为如此,才喜欢上了这样的人间,退休以后,游走在出云四国的路上,想起阿国[67]的载歌载舞、新宫党[68]们的头颅热血!那是在下的梦想啊!

据说,河津海野不是普通的河童,而是只罕见的大个的。因为海野的母亲在受孕前梦到了巨大的河童,那可不是站立在浅草的金色家伙,是货真价实的肉食性两栖怪物啊!产下的河津倒是五官端正,可是为什么会被人认定了是河童呢?感梦生子的事迹已经不新鲜了吧?因为这个河津有着独特的河童习性。众所周知,河童四肢细长,脖子也不短,这些肢体特征河津都有;再说脸部,河津的嘴唇突起,两眼深陷无神,总是需要尽力眯起眼,把那本就长得骇人的脖子更长地伸出去才能看清物体——当时的眼镜还是奢侈品啊,他也就只好一直用这副尊容来打量物体了。最难以辩驳的是,这个河津氏,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向前低过头啊!河童的脑袋顶着盛水的叶子、没有头盖骨的事情尽人皆知,因此看到总是耸着长脖子,小心翼翼地走路的河津,不KABA、KABA[69]地喊他想必很难吧。这件事做父母的怎么不干涉呢?因为河津的父母看到儿子每晚回家睡觉也必须趴着,一趴下就再也不理睬身边的各种声响,如此奇怪的孩子,父母不疼也不奇怪,何况是那个人命如同草芥的乱世啊!我不禁感叹着人世凉薄,但估计看到这幅怪象的河津,也会嘲笑着KABA、KABA地喊他吧!

河津长到十五岁,除了食量和力气惊人外,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优点的东西,学校里功课很差劲,平时木讷呆滞,对乃木大将[70]的事迹总也记不住,还把胶底鞋当作宝贝揣在兜里,遇到画有天皇肖像的神舆也不知道跪拜,这在当时可是要杀头的。就是这么个蠢蠢笨笨的人,本来也许要度过平凡的一生吧,却因为那独特的河童秉性,总是成为焦点而受到瞩目,继之便是嘲笑和严厉地责骂。说起来,这惹尽麻烦的秉性当然是指没办法低下脑袋行礼的毛病了!

东方人是礼仪的信民。遇见河津这种总是向上伸着脖子的怪家伙,也难免惹得多数人反感了。那么对于他自己来说,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可以肯定他也有过高兴和难过的事情,他会因为将要到来的焰火晚会而愉快,也会因为被恋慕着的女子嘲笑而受到伤害。只是,对于十七岁的河津,他现在最困扰的是自己将来的职业,毕竟到了懂事的年龄啊!

所有人都必须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不为干出什么来,只为寄托逆旅的漫长幽情,武藏在剑上不也是一事无成嘛[71]!总之,河津认为,自己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份工作,那么,适合做什么呢?——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干些什么!首先他想到自己可以去马戏团,大家看到我一定会笑吧!尽管感到深深的屈辱,但自己能够打动他人,这孩子也是明白无误地了解的。但是,仍旧免不了要向观众低头吧!校长指着村口的佛像说,你看这家伙,因为不知礼数,不会磕头,所以连天界的佛祖也流放它来守路!绝不能面对观众,不会低头道谢的演员怎么也让人觉得奇怪!河津肚子里嘀咕。

他来到村口,问住在南街上的利一:“利一啊!将来长大了,做什么能不向人低头呢?”

“当级任老师吧!我们每天都给三座鞠躬,可三座可从来不回礼啊!”利一想了一阵,这么回答。

确实如此,三座——因为下巴上的赘肉被这样称呼着!——可从来没向我们鞠躬回礼啊!真是的,福泽翁[72]的那些教诲果然是骗人的!老师怎么会尊敬孩子呢?河津赶紧结束和利一的话题,他害怕这么说下去,利一也决定要当级任老师的话,那可就不得了啦,因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利一的!

河津来到西街,敲响了三座老师的门,“请问当上级任老师[73]还要给什么人鞠躬吗?”也许是被这孩子一反常态的直率吓住了,一向暴戾的三座这次和和气气地回答着问题:“当然,我和其他的级任老师也都要向教导大人鞠躬啊!”

“那么教导大人呢?”

“要给校长鞠躬!”

“校长大人呢?”

“要向督学鞠躬啊!”

“督学呢?”

“要向关东教育委员鞠躬!”

“那关东教育委员呢?”

“总之,除了天皇!我们大家都有必须要鞠躬的人!而天皇,也要向父亲和高天原[74]佑护我国的众神鞠躬啊!”

也许是看到了河津眼里的失望之情,三座补充道:“不过听说西方国家的总统可不信神佛,也不向教皇顶礼,他们甚至用拥抱来打招呼呢!”

“是嘛!”河津心想,原来如此,不信神佛的总统是站在最高峰的啊!那么,自己将来就做总统吧!他这么打算着,没有告诉其他的孩子和大人。

不爱看书的河津从此读起了历代总统的传记!尽管富兰克林[75]自传有相当对腐化生活的描写,即使在米国[76]也是长期禁止刊印的书籍,但河津还是弄到并认真做起了笔记。

就是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河津都抱着要成为总统的理想生活着!可是要在这个国家成为总统,首先要改变的不就是这个国家本身吗?河津看着尊攘运动[77]达到高潮,感到了时代的烈风,然而也深知那根深蒂固的门系制度没办法依靠内力而彻底突破旧有的派阀格局。失望之下,河津想,离开这个国家吧,可以去虾夷[78]过野人样的生活,可是独自存活下去的本领根本就没有啊!这样想着,河津在成长中渐渐淡忘了这个话题,最后继承祖业,做了村里的裱画匠!人们也习惯了这个人可笑的河童身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甚至还昙花一现地出现了提亲的人!

平淡的生活总是有突然结束的原因!那天,很反常的,河津来到了明石海边,突然看到了巨大的迎接队伍,那是河童的队伍!成百上千的河童们簇拥着,来迎接河津归国了。这些河童们没有一个有河津的样貌,都如同金太郎[79]般像长不大的孩子。看着这些怪异的生物,河津想,也许这里才是理想的故乡,于是离开了明石的岸边,去了河童的国家。在自己同类的国度,尽管作为大将[80]回来了,河津却也有不习惯之处,比如他的手足尽管巨大却仍旧没有蹼,也长不出绿色的毛发!刚开始,河津想,自己总算当上了总统,可是,河童的子民们没有知道总统和议会的,大家只是“王”啊“王”地称呼着。在位的几十年里,河津也像日后芥川[81]记述过的那样对虾貘国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争,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只是当有一天,首席大臣告诉他到了必须要结婚生子的时候了,河津才恍然大悟,自己是河童也好是人也好,总是被乡人谈论着,被河童国的历史学家们记述着,根本就是木偶样的玩物啊!生来背负了各种让人厌倦的命运!抗争的过程也如此可憎!必须要回去,河津想着,独自离开了河童的蓬莱宫殿,漫无目的地向故乡游去。

回到村落的河津惊诧于村里的变化时,村中的人也惊诧于这位不曾打开匣子的浦岛[82]。河津找了个女子,结婚生子。因为恐惧被柳田、金田一[83]等学者知道,他只是把自己的故事如同玩笑样的告诉了孩子们。只有我,对之深信不疑着,因为,作为河津的后代,我的脖子也伸得老长!你看,我感觉头顶有清凉的水声!至于我会去哪里,至少,我还没去过明石的海滩!

·小说创作心得体会·

“小说创作心得体会”一词参考2000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前苏联文化艺术词典》,主要是指在小说创作过程的前期和中期,作家本人的写作意图、构思,中期的布局、调整。继而作者同志汇总这些思想,在完成小说创作之后,对小说创作进行总结、座谈或者报告存档,便于二次学习和文史档案的完备化。

适合小说创作心得交流的特定场所是文学晚会和创作晚会。

——文学晚会:在文学杂志和文学方面的出版社举行的纪念日庆祝晚会上,通常由杂志的固定撰稿人或者在该出版社有书出版的作家与诗人演出节目。

——创作晚会:创作晚会通常在艺术活动家本人的纪念日举行,是艺术家就自己的创作所作的独特总结。

这些场所涉及的内容和权益方多种多样,如举办创作晚会的创作联合体间就有创作联谊协约。

——创作联谊协约:缔结这种协约的集体之间由此产生了密切的友谊关系。至于合作具体方式,取决于缔约双方是哪些集体。比如莫斯科И.A.利哈乔夫汽车制造厂与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就曾缔结有联谊协约。工厂工人因此可优先看到制片厂新出的影片,并参加对这些影片的讨论。

综上所述,小说创作心得体会和那些渴望优先看到电影的同志相关,和想假借创作晚会与文学晚会免去加班义务的同志相关。我们相信有监督的眼睛在看着。看着小说作者动笔、出版,最终讨论心得、备份档案。如果最终在座谈上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笑话,那么皆大欢喜;如果不是,想看电影的同志就把它变成一个笑话。如同词典中《文学晚会》涉及的篇目:《俄罗斯作曲家音乐中的A.C.普希金》《П.H.托尔斯泰的创作》《苏联文学中的卫国战争题材》《苏联作家作品中的当代主人翁形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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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杉田玄白(1733年10月20日~1817年6月1日),享保及文化年间兰医,参与翻译出版《解体新书》。18~19世纪日本锁国,只能与荷兰接触,遂将借此获得的西方科学技术统称为“兰”。

[2] 大槻玄泽,兰学巨擘,师从杉田玄白。

[3] 前野良泽、中川淳庵为兰医,小野田直武为画家,负责重绘《解体新书》插图,后获罪身死。

[4] 赖山阳,江户末期大儒。

[5] 贾生即贾谊,英年早逝代表。

[6] 林子平,自费印刷《海国兵谈》,因干政而遭幽禁,宽政三奇人之一。

[7] 萨摩人以执着出名。

[8] 指萨摩藩桦山久言和秩父季保因推崇朱熹《近思录》结成所谓文化朋党在1808年引发的藩乱事件。

[9] 平贺源内,本名国伦,取矛盾对仗的笔名如风来山人、福内鬼外、贫家钱内等,因谐音通称“源内”。少年天才,涉猎百科。因其超乎时代的发明没有带来任何实际影响,评价一分为二。头衔如戏作家,石棉、竹蜻蜓发明者,博物家,药材家,地质学家,同性恋者。

[10] 猿乐即能乐前身。

[11] 即井原西鹤,擅长嬉笑怒骂的小说家。

[12] 即田村元雄,博物家,号“蓝水”。

[13] 即田沼意次,著名的贪婪政治家,但是其开放的重商主义态度为源内欣赏,这一点和池波正太郎类似。

[14] 即二代濑川菊之丞,通称“王子路考”,是源内喜欢的歌舞伎演员。

[15] 源内因斩杀大工秋田屋九五郎被判刑死于狱中,据说斩杀因由是怀疑该大工偷取图纸。

[16] 源内喜欢的歌舞伎演员。

[17] 上田秋成在《雨月物语》中写的道成寺钟的故事,类似白蛇传。

[18] 江淹,号“文通”,因《恨赋》《别赋》为一时八斗大才,惜其少大不作。钟记室遂有文通梦郭景纯讨回所借之笔,于是从此不能作文之谐说。毛椎即郭景纯五色彩笔。

[19] 含沙即蜮。因其能在水中含沙射人影,使人致病,故又称为“含沙”。

[20] 石川五右卫门从锅中转生,为作者杜撰的魔术。

[21] 平贺源内的戒名。

[22] 指黄昏盛开的葫芦花。

[23] 日本九州中部的国东岛,实际上旅途包含了从国东去往四国的过程。

[24] 实际是马头明王当地化的变化。

[25] 《男人好辛苦》系列电影中的主人公,车寅次郎是个讲义气的旧式混混,始终在旅行且未婚。每次都说离开就不回来了,但是总是会在第二年的新电影中回到寅屋。

[26] 最早的漫画家,画过《鸟兽戏画》,据传为其作品的画稿中,神态丰富的青蛙很多。

[27] 川柳音律要求与俳句一致,但多走诙谐的路线。

[28] 这句谣曲,夏目漱石的小说中也出现过。

[29] 中津城的黑田长政一族。

[30] 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身高仅一寸,因此可以乘红叶舟,配松针剑。

[31] 都是著名的旅人,都陷入各种争议。

[32] 掷色子解决信仰问题是起自帕斯卡尔的一种方法论。

[33] 日本四国岛。从国东岛大分县可以方便地去往四国。

[34] 传说《圣经》中的十部族去了四国。与上杉谦信为女子、源义经逃亡化名成吉思汗为著名的三怪论。

[35] 山伏为修验道旧称,即入山苦修者。

[36] 虚无僧为戴深草笠的游方和尚。

[37] 荻生徂徕,著名儒学者,其《政谈》核心思想是反对浪人流离,认为人居无定所是国家崩坏的根本。

[38] 机龙之介,虚无主义史诗小说《大菩萨岭》中的主人公,开篇即随意挥刀斩人。

[39] 临济为禅宗一支,好打厉害机锋。

[40] 西田几多郎,著名的我流哲学家。其核心方法论包括了自我反省。

[41] 即螺髻梵王。

[42] 此尊金刚也称“火头金刚”,寓意以火燃烧一切烦恼污秽而达清净。

[43] 奥浩哉,擅长情色怪谈与阴谋论的漫画家,其《杀戮都市》中即有仁王外星人。

[44] 金鸭指鸭形香炉。

[45] 指俳句中点出季节的关键词汇。

[46] 庆运斤、顿阿笔,指庆运和尚的雕刻与顿阿和尚的文采,为一时文武双绝。

[47] 唐宋三品以上着紫衣,僧人机锋遂以为高级僧侣的别称。

[48] 大德宗纯即一休宗纯和尚。

[49] 以康庆、其子运庆、其徒快庆、运庆之子湛庆四人为核心的雕塑僧团。

[50] 即白居易,在日本贵族间,其诗歌广为流传。

[51] 《世说新语》载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52] 《平家物语》中作者每每借平清盛事慨叹人生无常,开篇即点出“祗园精舍的钟声,诉说诸事无常;娑罗双树的花色,阐明盛者必衰”。

[53] 一之谷的直实即熊谷直实,也是《平家物语》中人物,《敦盛》载其杀死敌将美少年平敦盛后慨叹:“人间五十年,比之于化天,乃如梦幻之易渺。”

[54] 飞檐尖端雕着辟邪鬼怪的瓦片。

[55] 即顾恺之。晋人风流不羁,顾长康更是此中痴人,小字虎头。

[56] 即讨灭大江山妖怪的源赖光。

[57] 熊袭是古代日本南九州的原住民的一支。

[58] 汉朝起就有的辟邪石,《急就章》中言:“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

[59] 幕府将军。

[60] 讲述镇西八郎源为朝前往琉球、开创琉球王朝的故事。

[61] 约翰万次郎(1827年1月27日~1898年11月12日),是日本幕末时期、黑船来航中最为人知的日美亲善条约的缔结促进者。十五岁的时候担任渔夫的帮手出海,与渔夫同伴们一同遭遇暴风雨遇难,漂流五日半后,奇迹般地漂到位在太平洋上的无人岛鸟岛,在那里生活了143天。之后遇到在那附近的美国捕鲸船“约翰·霍伊特菲尔德”号,与同伴一起被救起。然而因为日本那个时候实行锁国,因此在停泊夏威夷时,捕鲸船将其中年纪大的漂流者留下。不过,船长霍伊特菲尔德中意的万次郎遵从本人希望,就那样一起去航海了。他直道那时才第一次看见世界地图,惊讶于日本在世界中的渺小。——摘自百度百科。

[62] 十返舍一九1802~1822年写成滑稽小说《东海道徒步旅行记》。小说采用写实的手法,描写一次长途旅行的故事,讽刺了江户时代某些人趋炎附势、谄媚逢迎和假充行家等卑劣行为。——摘自百度百科。

[63] 据说黄庭坚喜欢搜集典故,遇到就抄写放进随身携带的竹筒中。

[64] 鸥外渔史、志贺直哉,日本作家。鸥外渔史即森鸥外。

[65] 废姓外骨,即宫武外骨,为邪亵学问家、讽刺家、报人。《新青年》时期于中国国内有相当知名度。

[66] 指德富芦花小说《不如归》的主人公浪子,因新剧运动在日本家喻户晓。

[67] 出云阿国传说是歌舞伎的创始人。

[68] 新宫党,战国时,出云地区大名尼子家的一门众,为其柱石。后败亡于毛利元就出云攻略时的反间计。

[69] 河童,日语KABA。因其语音富于节奏感,经常被演绎为河童的口癖。

[70] 乃木希典,日本军事争议人物,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被称为“军神”,是当时全民崇拜的对象。

[71] 指宫本武藏,其人一生追求剑道,但始终为修验道之流,于道统中未成阴流一刀流的气象,于仕途也无特别俸禄,仅晚年出仕细川家。

[72] 福泽渝吉,明治初年的教育学家、启蒙学者。

[73] 级任老师是指担任一个年级的所有科目的老师。

[74] 高天原是传说中众神居住的天上世界。

[75] 本杰明·富兰克林并没有当过美国总统,因其参与起草《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而成为政治界的核心人物。

[76] 即美国旧称。

[77] 即尊王攘夷运动,表面是拥护天皇、排除西夷的运动,实际上是志士们围绕番领和中央的权力交割展开的斗争。

[78] 北海道旧称。

[79] 河童之一种,形象为幼童。

[80] 河童的最高领袖,类似幕府将军。

[81] 芥川龙之介,写有名为《河童》的著名小说。

[82] 浦岛太郎,因救龙女去龙宫一游,后思念故乡,带着赠品盒子回归人世,在岸上打开盒子,冒出白烟,于是变成老人,实在天上一日,地下千年。

[83] 指民俗学者柳田国男与语言学者金田一京助,二人具为擅长发掘民间风俗材料的考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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