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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珠沉记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是临海,其实整个园子是平铺到了海面之上。宁毅诚将其划作数个各自独立的庭苑,其上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喜人。她嫁给宁毅诚时,他还是个只有一间铺面的小商人。夫妻两人携手,竟在七八年间打下这一份家业,如今在夏阳甚至是整个澜州,宁家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身为商人,笼络结交各方始终是件要事。宁毅诚回答,仍没有说出那位将军的名讳。午间,传来消息说宁毅诚引着穆如将军往临海园来了。蛮族入主后,男女之防并不如前朝严苛。

因可觅

·导 语·

因可觅的这篇小说,稍微改一改,或许就可以直接搬到舞台上去,成为一出扣人心弦的话剧了。她对场景、事件和时间的控制,几乎可以作为大学课堂上讲三一律时的参考教材了。因此在审稿时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我就觉得眼前一亮,在这个长篇充斥网络、短篇作者凤毛麟角的时代,这种西方古典风格的短篇小说,真让我觉得如获至宝呢。

(骑桶人)

每当何琦竹在临海园里凭栏乘凉的时候,总会觉得身体里一直纠缠着的燥热渐渐平息下去。丝丝凉凉的海风安抚了她,使她相信那种不安总有一天会消散。

她正昏昏欲睡,孩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爹爹说一会儿就过来。”

何琦竹睁眼,儿子宁扬正接过丫鬟捧上的冰镇酸梅汤。这孩子才十岁,一张粉妆玉琢的脸上已经显出一丝英气。何琦竹说:“冰的伤胃,别喝太急……有了临海园之后,到了夏天你爹爹两边跑,倒愈发忙了。”

临海园是宁毅诚特意为何琦竹建的。夏阳是个好地方,只是它的夏来得太早了些。每年才六月,便深有暑意。何琦竹一向体弱,畏寒怯热。冬日里还有貂裘暖炉,夏日却不太敢用冰,总是难熬了些,所以宁毅诚就建了临海园。

说是临海,其实整个园子是平铺到了海面之上。他们从宁州取了最轻质最坚硬的兰槎木,上了数层油,制成七尺长完全封闭的浮桶。桶中空,桶壁不到二厘厚,浮力极大。上万只这样的浮桶拴在一起,固定在水底的基座上,在海面上铺开,就构成了临海园方圆千余尺的地基。宁毅诚将其划作数个各自独立的庭苑,其上亭台楼阁无不精巧喜人。所有的东西用的都是最好的兰槎木,浸过特制的龙眠香之后,海风的气息被中和,再无咸腥之意。自从建成,临海园就成了夏阳最好的避暑之地,入了夏,何琦竹就来这里住着。

不过这样的地方,耗资何止千万,也只有宁家这样的巨贾才有如此手笔。

“因为爹爹惦记着娘嘛,所以每日都来。”宁扬笑着说,“昨日一笔鲛珠的生意出了些麻烦,爹爹说还要找娘商议呢。”

何琦竹笑了笑。她嫁给宁毅诚时,他还是个只有一间铺面的小商人。夫妻两人携手,竟在七八年间打下这一份家业,如今在夏阳甚至是整个澜州,宁家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只是何琦竹这些年过于劳碌,加上本就身有痼疾,身子实是有些伤了。也为着这个,宁毅诚对她在倚重和爱敬之外,更添了几分歉疚。

过不多时,宁毅诚便到了。一家人就在这白鸥亭上摆了晚饭,闲话家常,其乐融融。饭中宁毅诚说:“过几日有一位贵客要来临海园小住,阿竹你做些准备。”

“是谁?我可要回避?”何琦竹问。

临海园盛大华美、舒适怡人,早成了澜州海滨的一道胜景。每当有了身份尊崇的客人途经夏阳,总免不了到此一停。这里款待过生意上的友人,也奉承过往来的官宦——当初建起此园,也有几分意在此途。身为商人,笼络结交各方始终是件要事。

“是一位穆如将军。”宁毅诚道,“他奉旨巡看海防,住不了三两日就要走的。这园子又不小,你不用动,安心在凛竹苑住着,不妨碍什么。”

何琦竹的手一抖,夹在筷中的一枚酥螺便滑了下去,在桌面上骨碌碌滚了好远,一个丫鬟赶紧拾了去。何琦竹慢慢放下筷子,笑道:“这可是皇亲国戚呀。不过天下穆如将军那么多,不知是哪一个?”

“平戎将军。”

宁毅诚回答,仍没有说出那位将军的名讳。何琦竹张了张嘴,想要再问,终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穆如”两字入耳,一颗心就骤然像被什么掐紧了一般,隐隐地郁痛。虽是再也不想遇上这个姓氏,但多年过去……其实也没那么要紧了吧?

宁毅诚显然也无意多谈这个话题,桌上的气氛一时倒有些冷了下去。好在宁扬这孩子浑无所觉地说着笑话,惹起他父亲的一阵笑声。何琦竹平了平心,给宁毅诚斟了杯酒,关心道:“琴妹妹和望儿这几日都好吧?”

“弟弟已经会叫爹爹了呢。”宁扬雀跃地说。

宁毅诚点点头,嘴角带着笑,“望儿可淘气了,可不如扬儿听话。琴容被折腾得整日脱不开身。”

宁扬喝了口汤,只是笑。父亲可不知道他九个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当然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但总不会像如今的宁望这般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他的记忆来推断,那时一定是很苦很苦的。

虽然名义上是宁家的长子,深得宁毅诚与何琦竹的宠爱,其实宁扬并非他们的亲生骨肉。他是两三岁的时候,何琦竹在街市上捡来的。当时夫妻俩正想要个孩子,便将宁扬视若己出,投入了为人父母的全部热情。

不知是不是正因如此,此后多年何琦竹一直没能怀上。为着这一点憾缺,何琦竹多次提出让宁毅诚纳妾,但宁毅诚一直说,有她有扬儿便已足够。直到前年,实在拗不过她,才纳了一个当地小户人家的女儿,去年冬天便添了一个男孩。宁毅诚嘴上不说,实是发自内心地欢喜的。

但即便侧室有了儿子,对何琦竹这个发妻,宁毅诚却始终如一。何琦竹有时候想,遇上他,兴许就是上天对她前半生坎坷的垂怜吧。如果是这样,她也知足了。

平戎将军三日后至,何琦竹安排着备下了待客的凝玉院和宴席上要用的鲜品。临海园的下人甚是得力,不用她太操心,早早就置办妥当。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

多年来,她有着失眠的毛病,但是那夜,她有了许久未有过的无梦的安眠,偏是醒得极早。盛夏的天光还未泛起,丫鬟们仍在熟睡,她便独自披衣起身。

肤若凝脂,眉目如画,镜子里的容颜仍是那令人沉陷的美。若是好好装扮一番,她与自己十八岁时并无二致,然而十年前那双灵动的眼睛终是不再有了。她亦不愿刻意修饰,只想为一潭静水,不起波澜。

枯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去看看扬儿。

他昨天的字练完了吗?夜里贪凉会不会受寒?丫鬟有什么疏忽吗?一个母亲牵挂起来,零零碎碎的事是层出不穷的。她一时也坐不下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出了院子。

宁毅诚事忙,不能过临海园来留宿时,便只有儿子陪何琦竹一道在这别院住着。何琦竹绕过小径,清晨的风吹在身上,竟然有些发冷。

她突然驻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透过几株随风摇晃的竹,她分明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静立在宁扬住的雨阁之外。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却好像全无生命的气息。庭中微风轻拂,他的衣袂发丝却纹丝不动,给人的感觉与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差别。

何琦竹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襟,直到指甲都将丝罗戳破。

这个身影她那么熟悉。那个时候,在茶楼破旧的柴间里,他也是这样有如一块黑色的巨石,挡住了门外的阳光,挡住了她的视线。其时她懵懂而好奇地张望着,内心竟然没有惶恐。他的面容模糊而冰冷,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温柔:“你想离开这种生活么?”

这个声音诱惑了她,让她燃起一种非分的梦想。然后,她粉身碎骨,不可幸免。

她屏住呼吸,没有出声。过了片刻,那个身影飞掠而起,消失在视野中。

何琦竹快步进了雨阁,孩子安然地睡着,她松了口气。听见动静,宁扬睁开惺忪的睡眼:“娘?怎么了……”

她抱住孩子,“没事。不会有事的。”

午间,传来消息说宁毅诚引着穆如将军往临海园来了。何琦竹早已理好了见客的装束,率众仆婢在中庭的侧回廊上相候。蛮族入主后,男女之防并不如前朝严苛。身为主妇,何琦竹本应亲身待客,但她一向厌于此道,所以每回宁毅诚的客人来访,她都只是在侧回廊施礼,全了基本的待客仪节便即退避。

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她仍是在侧回廊上相候,准备等听着百步浮桥那边的靴声近了便敛容出迎。只是她心里想着清晨的事,有些恍惚,竟没有注意到宁毅诚引着客人已经到了近前。等她发觉这一点,只来得及匆匆低首敛眉,微微作礼。然而在她垂目的那一刻,终究看到了来人的面目。

那人正侧着头与宁毅诚说话。他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纹,给他轮廓分明的面庞镀上一层柔软的色彩,飞扬的眉眼,在午后的阳光下焕发出动人的光芒。他着一身深红的便袍,高大挺拔,仿佛并非来自凡世,衬得一旁的宁毅诚黯然而庸俗。

这就是穆如将军了。

只是,天下穆如将军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这一个——穆如昌明?

他没有变。和十年前相比,只是更添几分沉稳的神采。何琦竹脑中第一个掠过的,竟然是这样一种叹息。而后如同一团火落到了她的胃腹里,熊熊燃烧,漫遍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不能清醒,头疼欲裂,无法辨别是幻是真。

他向她回了一礼。当他们的目光对接,他优雅的神情渐渐转为惊愕,她只觉得背上透出一大片冰冷的汗水,眼前就黑了下去。

喧闹的街市在窗子外流转。窗子里头,飘逸的茶香,蒸腾的热气,茶客们高声的谈笑,织成这一片熙熙攘攘的世俗景象。还有一道清溪似的小曲儿,在慢慢地飘着……何琦竹突然明白了,这儿不是夏阳,而是菸阳。那唱曲子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她站在茶馆的一隅,努力唱着,努力笑着,期待心满意足的茶客多丢两个赏钱……

那时候,她是一个贫贱的歌女。她自小就跟着父亲辗转卖唱,后来父亲死了,她就只好一个人唱。茶馆老板看她可怜,又确实唱得不错,就给了一间柴房让她暂时容身。白日里她就堆起了欢颜在人群中低吟高唱,夜晚间蜷起身子在冰冷的草铺上辗转反侧,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那时候,穆如昌明时不时地来喝上几盏茶。当然,她并不知道他是世家子弟,更不知道他有着“穆如”这样一个带着光环的姓氏。她甚至没有过多地注意到他,只是隐约觉得这位哥儿不像别人,从不动手动脚占她便宜。他言笑举止都斯文清雅,令她不敢仰视。

直到有一个傍晚,她被几个纨绔子弟堵在一个角落里。茶楼里只卖最清淡的酒,为首的那个却在装醉,嬉笑着就来摸她。她惊慌躲闪着,只听见旁边的人在哄笑着怂恿那个恶少把她带回家去,添一名姬妾。这时刻客人并不多,她张皇地张望,像溺水的人想找一根稻草,却只看见三三两两冷漠的客人。茶楼老板略带紧张地看向他们,是在担心闹出事来砸坏了东西。

被强掳威逼,最后困在一个宅邸里继续另一种低贱的生活,这就是她这种人应有的命运么?当时她紧紧抓着桌沿,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要不要挣扎?还是就此放手,随波而去?停在此地,四周亦是苍茫大雾,看不到未来。她没有什么明晰的想法,只是出自本能地用后背顶死墙角,抗拒着拉扯她的手。

突然那些手松开了,消失了。她抬起眼,看见那些人已经跌到几尺之外。她心里雀跃起来,是昌明,来救我的一定是穆如昌明!然而下个瞬间她就发觉并不是。挡在她身前的并不是那个温柔公子,而是一个影子。她看不清那影子的面容,只能感觉到他散发出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她心中一凛,寒意彻骨。

何琦竹睁开眼睛,梦境消散。镶着金丝的碧色纱帐微微地飘着,把帐子外的一切模糊成另一个梦。一种极度紧张之后回归安适的感觉让她无比疲倦,一动也不愿动。帐子外头是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只听得宁毅诚略带紧张的语声在问:“你娘怎么样了?”

“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是在日头底下站得久了,有些中暑,所以才昏倒的,没什么大碍。”宁扬回道。

宁毅诚叹了口气:“她这两年身子愈越发虚了。你好好陪陪她。”

“是,孩儿知道。爹爹不是给穆如将军设了洗尘宴吗,怎么这么快就有空过来?”

“将军似乎神思不属,没有什么兴致;我也记挂着你娘,便草草结束了。”宁毅诚走近前来,微微掀开帐子看了一眼,“我还有些杂事要处置,晚些再过来。”

听着宁毅诚的脚步匆匆去远,何琦竹才虚弱地开口:“扬儿……”

“娘,你醒了?”宁扬扑到床前,“我叫她们拿药来。”

“不用。”何琦竹拉住儿子的手,“你陪娘坐一会儿吧。”

宁扬听话地坐在床边,何琦竹细细地端详他。这孩子长得是真好,所谓麟儿,便该是如此吧——细长的眉,灵动的眼,白皙的脸庞,明明像女孩子一样秀美,眉宇间却分明透出男儿的坚定与英毅来。他仅仅十岁,却已经能看出几年后惹万千少女倾慕的风华。

这种风华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只是一个路边的弃儿。

七年前,正是宁毅诚的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样的声势,她身为他的妻,是他最有力的臂助。在需要的时候,她也要上码头去清点交付的货物。

那一天,码头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她撑着伞正准备离开。不远处,有几个半大孩子在打架,似乎是在抢什么东西。这种事路边常有,她本来没有在意。然而,围成一圈的孩子突然呼啦一下散开,从他们的包围中飞出一样东西,向她直直地冲过来。

她真的以为是一个东西,是被什么人抛却的物事,直到那“东西”摔在她脚下,她才看清楚,原来那也是个孩子。他比其他孩子小得多,蜷缩在她身前的地面上,像一个坏掉的沙包。他的双手缩在身前,紧紧攥着一个满是污迹的包子,可是却直直仰着头,看着她。那眼瞳里映着烈日,好像在无声地诉求,又好像闪耀着野兽的孤傲。

她怔住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那是一个女人作为母亲的本能。

其他的孩子追赶上来,要抢夺那孩子手中的包子。何琦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之前他们是在殴打他,而他只是死死地护住自己的食物。何琦竹赶紧斥退了那些孩子,低下头去看那张肮脏却让她心疼的小脸。

这就是她初次见到宁扬的情形。这孩子似乎从一出生起就在市井间艰难求生,他没有父母,没有关于家、关于抚养他的人的记忆。于是她领了他回来,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宁扬很乖巧,也深得宁毅诚的喜爱,至少在何琦竹的心中,常常忘记了他是弃儿这一事实。

只是……他终究不是宁家的儿子,襁褓中的宁望才是宁毅诚的骨血。因此对于这孩子的将来,她并不是全无顾虑的。

后来,亦有一个十分相似的场景,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围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挑逗着,只是场景由茶馆换作了街角。她仍旧一脸惊慌,然而心境却截然不同。她知道自己是冷的,带着楚楚可怜的表情,冷漠地,等待着。

她并没有等待太久,穆如昌明便出现了。他带来的气场与影七不同,前者充满杀伐的犀锐,而他像阳光,所过之处乌云尽散。那些混混悄无声息地就散去了,因为谁也不想同穆如家的公子发生哪怕一点纠纷。他对此习以为常,所以只是淡然向她伸出手来:“姑娘受惊了。”

她惊魂未定地抚住胸口:“多谢公子相救。”

穆如昌明看着她,突然微笑起来:“你……就是明月楼卖唱的那位姑娘吧?”

她垂头深深福了一福:“承蒙公子记得,是珠儿之幸。”

“我很喜欢听你的曲子,所以菸阳的茶馆里,我走动得最多的便是明月楼呢。”那时他单纯而爽朗,并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抬起头,用盈盈的目光直视着他:“珠儿能请公子喝茶么?我……想唱曲子给公子一个人听。”

这就是她和他的开始了。作为对他的感谢,她要了茶楼一个雅间,为他斟茶,轻唱。谁说只有酒才醉人呢?那天的南平香片分明让她和他都一醉不醒。何琦竹常常在心底回味这一日的点点滴滴,哪怕是后来恩断义绝,哪怕是当日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背后另有目的,可是那种感觉她仍不能忘怀。他确然是一道阳光,让她晕眩;亦是一个旋涡,令她沉沦与迷失。

总之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彼时穆如昌明只是一个初离家门的少年,与大部分穆如家的子弟一样,军中历练,以备来日报效家国。他时居检校椽,负责一些军需事务。天下昌平,军中并无大事,他也便有很多时间陪着她。他买了一处小小的院子,再不让她出门卖唱——她一夜之间变作了他贤淑的妻。关起院门,便是两个人的神仙居处。

穆如昌明是穆如世家的旁支,因此并不处在这庞大家族权势之争的风口浪尖上;只是要在这样的家族里安稳中庸地活下去,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婚姻就是其中一项重要的筹码。

“等将来我们成了亲,要生许多的孩子。”浓情蜜意时,穆如昌明如此调笑过。但何琦竹——哦,那个时候她还叫作可珠——心里明白,别说是穆如家,哪户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不可能聘她这样出身寒微、又在风尘边缘打过滚的姑娘做正室。于是她就只是笑,用笑容和感激的神情去取悦他。

她从没想过要做他的妻。从一开始,她的梦想就不在他身上。

影七的面容总是非常的模糊,哪怕他后来教过她许多诡秘异术,她还是转眼就不记得他的容貌。除此之外,他还找来一些女人,教她怎样对男人笑,怎样对男人说话,怎样抓住男人的心。那不是媚术,她们只是教她如何伪装成一个天真懵懂温柔无辜的小女人。相比那些令人焦头烂额的法术,这倒是没什么难的,她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用不着花多大力气去伪装。

“五千金铢。事成之后彻底抽身,任你到何处安身,如何?”

当最初影七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这样问她的时候,她是有过恐慌的,好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潭在眼前。然而她还是机械地确认道:“只要我到穆如昌明身边,生下他的孩子?再没有其他要做的?”

影七点头,“仅此而已。”

年少无知的何琦竹彼时盘算的是:五千金铢,足够她到一个繁华的城市开上一个大绣庄,或者一间珠宝行。到时她有一份家业,丰衣足食,寻到一个可心的夫婿并不是一件难事。那样安稳富足的生活,就是她儿时梦想的全部。而这一切仅仅需要浪费一两年时间,用一个孩子去交换,这真是一件再划算也没有的事情。

而倘若穆如昌明真的看上了她,能够把她留在身边,于她而言自然也是上佳的归宿。到时候有了穆如世家的庇护,亦不必再担心影七这样的江湖人掀起什么风浪。虽然她隐隐觉出影七和他背后的组织对穆如世家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然而彼时在这个懵懂少女的心中,穆如世家是除了皇室之外最无所不能的存在。影七行事遮掩,穿着寒酸,怎么看也不可能是皇室的人。

于是就带着这样自以为万全的算计,她踏入泥沼,险些万劫不复。

宁扬午后不知不觉在竹林的深处睡着了。

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抛进一个深坑里,四周是簌簌落下的土块,黑暗塞住了眼鼻。他想叫喊,肺腔里的空气却将抽尽。万籁俱寂,他只能等待被掩埋。

每次做这个梦他总是很难过。他觉得这个梦是自己幼时的流离生活凝固而成的。尽管他已经离开它很多年,但彼时的压抑与痛苦仍旧烙印在心。也许再过些年,父慈母爱终能将那些阴影驱散吧。

他正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伴随着隐约的低语:“小旗子……不,宁先生,多年不见,没想到您如今竟如此飞黄腾达了。”

宁扬心中一凛,清醒过来。透过层层的竹枝看去,来的二人一个是他的父亲,另一个依稀是穆如将军卫队的首领,似乎名叫于成。他一时不敢动,只好敛声屏气,静听他们说下去。

“于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父亲带着商人惯有的那种谦逊而圆滑的表情,“在下记性不好,委实不记得昔日有幸结识大人。”

于成叹了口气:“你突然不见,兄弟们都很是挂念的……没想到如今……”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气定神闲地笑着。于成似乎突然觉得无趣,恢复了木然生疏的神情,“尊阃贵体可还安好?”

父亲一愕,仿佛没有想到对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停了一下才道:“拙荆一向体虚,应无大碍,多谢大人惦念。”

“要谢便谢将军才是。”于成忽然笑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父亲怔忡了片刻,也尾随而去。

宁扬脑子里有些乱。这两人短短几句言辞间,都像暗指着什么,又像遮掩着什么。于侍卫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是说惦念着母亲的是穆如将军不成?

他的心怦怦跳起来。那日迎客,穆如将军进园时还满面春风,到了宴席间却明显心神不宁,这三两日更是闭门不出,此际想来,确是有些异样的——这些变化正是发生在母亲晕倒之后。母亲风姿绰约,难道……

想到此宁扬反而笑出声来。哪里会有这种事?就算那位穆如将军有着风流多情的传闻,哪怕他对母亲真的一见倾心,他也不可能有这般出格的表现。达官贵人强占民女的故事虽听得多了,但宁家是什么人?手中握着整个夏阳乃至半个澜州的商业命脉,人脉遍布各衙署和军中,哪怕是穆如世家也不敢随意轻视。

他想通此际,心跳渐缓,然而一旁的一声轻笑又令他一惊。他这才想起,自己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等这人的。可是,他竟然会笑?宁扬扭头看去,那影子一样的人竟然真的在笑。

他认识这人这么久,从没见他笑过。

“你笑什么?”宁扬心头一股火气莫名就涌了上来。

“现在你该知道,我说的不全是空穴来风吧?”

这人低沉的嗓音总是要敲进人心里去。宁扬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好像是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的。他问道:“想学秘术吗?”宁扬当时虽有些惊异,却并不害怕,反而带着某种好奇道:“我为什么要学秘术?”

“因为你会需要。宁家会有一次大劫。”

这基本构成了他们对话的固定模式。这人既不告诉他宁家会有什么劫难,也不告诉他自己的来历,只是好像很有兴趣当他的老师。他总是假装不经意地向宁扬展示一些秘术的奇异之处,或神秘,或华美。宁扬先时对他充满警惕,后来也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也许每一个孩子心中,都向往着那样神奇的力量。而影子——宁扬这样称呼他,很有耐心。他并不做任何催促,只是偶尔来,讲一些天南地北的事情,让宁扬心驰神往。

所以后来宁扬渐渐动摇了。学一些东西,总是没有坏处的吧。他虽年少,也有自己的考虑。现在父亲有了弟弟,作为养子,他将来在这个家族中能得到些什么、要付出些什么,尚不得而知。他需要某种能安身立命的东西,哪怕只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这至少能给他带来多一些安全感。

只是今天他莫名地焦躁,因此只是孩子气地对影子叫道:“不要老缠着我!”便飞快地跑开了。

何琦竹这两天一直卧病在床,她非常非常不安。那人在此地住了下来,却没有什么举动。她确信,那天他是看到并且认出了她的。也许他已然彻底淡漠了前尘?这倒是件好事,只不过她不敢相信。

他们在菸阳的日子过了一年多,她很顺利地怀上了他的孩子。他最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纯粹情感上的喜悦,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不过半年后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他说:“我要回天启了。”

当时何琦竹静静地看着穆如昌明,微笑着,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家里给我定下了亲事,三个月后大婚。”

当然,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比她想象的还是稍稍早了一些。她睁大眼睛,泫然欲泣道:“真的吗?公子,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他伸手搂住她:“别怕,我带你一起回天启。”

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突然就有点温暖,好像是他说要带她回家似的。虽然这其实都没有意义。

家里给穆如昌明定的是一门好亲。女孩子是牧云家的,宗室的女儿,据说深受帝后宠爱,她父兄更在朝中担任要职,说起来倒是穆如昌明有些高攀了。他父亲穆如举对这门亲事很是上心,而看起来穆如昌明自己也十分满意——是啊,这样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婚事,谁还会有什么不满呢?

何琦竹悄悄随穆如昌明回了天启。他给她雇了一辆舒适的车,又买了几名贴心的侍女,让她们来照顾她。他比她早一天动身,于是她就尾随着穆如家的车马向天启而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从车窗探出头,望穿前尘也望不到那个曾经属于她的身影——他在她的前方,只是永远无法企及。

其实这期间还有一件让她疑虑重重的事情,那就是影七似乎彻底消失了。自从把她送到穆如昌明身边起,他就再没出现过,他身后的组织也没有用任何方式来联系过她。好似他们对她放心得很,只等着她生下孩子,银货两讫。何琦竹最初觉得古怪,后来便渐渐地将他们抛到了脑后,只是偶尔在心中浮现想起的时候感到些微隐秘的恐慌。

在去往天启的路上,她越来越多地想起阴沉的影七,想起这个不知所谓的交易。但她仍旧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仍旧只能听凭命运拨弄,随波逐流。

到了天启,已有一个与菸阳那处相仿的小小院落在等着她。作为女主人,她可以在那里安然度日,等待临盆。但与菸阳不同的是,这小院里不再有男主人。穆如昌明很少来,因为他远行初归,又有着那样一门显赫的亲事,周旋于相互攀交的世家子弟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应酬之余,他还得陪伴他那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蛮族不像华族礼数烦琐,并不苛求未婚夫妇严守婚前不相见的规矩,所以他们常常出双入对,俨然人们眼中的一对璧人。

那女孩子名叫牧云清舞,是绪王牧云冲之女,日前刚刚受封为安化郡主。郡主是很喜欢昌明的,据说从几年前正元节宴上便一见倾心——哪怕在众多气宇不凡的亲贵子弟中间,他的容貌和气质仍旧有着令少女青眼独加之处。而相处之后,他的体贴温存,甜言蜜语,更是紧紧抓住了郡主的心。没有哪个少女能抵抗得了这一切,这一点何琦竹很清楚,这些都是她曾经享有的。而他对他的未婚妻,只会比对她更好十分。

关于牧云清舞的一切都是穆如昌明告诉她的。他仅仅到小院来过两次,每次她都斜倚在床边,听着他滔滔不绝,然后点头,微笑,询问,给予适当的回应。在菸阳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向她讲述一些事情,现在只不过改变了讲述的内容。他描述郡主的容貌与性情,告诉她他们一起去游玩了何处……或许他是想让她多了解一些他未来的妻,为着在那遥遥无期的将来接她入府做准备;也许他并不把她的心情当一回事,毕竟她只是曾开在他枕边的一朵花,终有凋谢、丢弃的时候。

但这些都不重要,也没有意义,她只需要等待就好。

然而,等待的日子真的是很漫长的啊。

在没有穆如昌明的那些日子,她总是略过院子里飘零散落的梨花,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或者时而出现的云层翻卷。它们都像她的命运,表面寂静若死,却暗蕴着难以捉摸的变数。那个时候她已经度过了妊娠最难熬的时期,尽管全身的浮肿还没有消退,但她已经拾回了自己的好胃口。她变成一个肥胖的仁慈的妇人,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和侍女们谈笑。仿佛除了照顾好腹中的婴儿,再没有需要忧虑的事情。

只有在深夜,恐慌和痛苦才会席卷她。穆如昌明和影七的脸相互交叠,有如鬼魅。她只能在黑夜里睁大眼睛,防止自己落入幻觉的深谷。

同样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中才无法抑制对穆如昌明深深的眷恋与渴望。她原以为自己是不爱他的,因为一切都只是源于一个不明所以的阴谋。然而那些温柔相拥的夜晚,她在烛火中对他归来的守望,毕竟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爱情。

当然,这样的日子注定过不了太久。随着产期的临近,某些东西也像新生命一样想要破茧而出了。

“我第一次见你母亲,是个雨天。”宁扬不知道,本在教他核对账目的父亲,为何会突然合上账本,说起这样奇怪的话题。宁毅诚的目光投向窗外,飘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还是个行脚商。那天正在赶路,突然下起了细雨,我前往一户人家避雨,正看见一位姑娘在收拾晾在院子里的衣物。细雨之中她淡然出尘,像一朵欲放的芙蓉。我当时就爱上了她。”

“那就是我娘么?”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宁扬还是忍不住好奇。

宁毅诚点头,“当然。只是她对我却淡漠以对。我当时花了好些心思在她身上,才终于打动芳心……”他突然自己失笑,拍了拍宁扬的头,“爹爹真是糊涂了,竟和你说起这些。”

那种感觉又在宁扬心里升腾起来,很多事情都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好像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有异平常。平戎将军似乎带来了一些令人忧虑的东西,只是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他有心请教一下影子,影子却一直没再出现。

父亲这两天都没有离开临海园,一则平戎将军尚没有离开的意思,礼节上他须得作陪;二则母亲的身体也无起色,令人担忧。

“只是,你母亲并不是你外祖父母的亲生女儿。”过了好一阵子,父亲慢慢踱起步来,终于又说,“这是成婚几年之后她才告诉我的。但我没有问她的过往,”他笑了笑,“于是也不知她有哪些故人。”

宁扬心中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道:“爹爹你是说……”

“那时候,她一定比我初见她时还要美……”父亲垂下头,看着孩子微笑,“扬儿,你母亲早年吃过许多苦,如今你要好好照顾她才是。”

父亲的手搭住他的肩膀,温暖而有力。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感觉。不管是幼时初初执笔写字,还是玩耍中险些摔下马背,都是这双手在替他把握。如果说母亲的爱温柔似水,那么父亲就有如山峦,稳重,博大,令人仰望。

宁扬应了,抬头望向父亲,宁毅诚的慈和里却杂着一丝微妙的莫测。

苦涩的药汤在碗中翻滚。实在是太烫了呀……何琦竹松开手指,药碗便跌落在地,应声而碎。暗褐的汤水四溅开来,侍女慌慌张张地过来打扫。多么的相像……她想。当年如果不是影七将药碗打碎,她还有命活到今日么?

那时,影七是从窗外掷出一枚石子,将她手中的碗打落的。她惊吓之余,看到一地的药汤急速地泛起泡沫,涌动不止,有如有看不见的虫蛇在其中穿梭。这是剧毒之象。伺候她喝药的侍女转身欲逃,却被影七截住。那侍女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何琦竹已经不记得彼时全身有着怎样无边的冰冷,她只是冷冷地审问那侍女:“是谁让你下毒的?”对方垂头不答,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扎进那侍女的手臂。

影七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仪态全失地折磨自己的侍女。最后那孩子终于说了:“是、是天衡府的人吩咐婢子这样做的……他们说,只要娘子死了,郡主就不会知道公子在外胡作非为……他们说娘子的孩子是贱种,不能够生下来。”

何琦竹虚脱一般倒在地上。是穆如家的人……她不相信是穆如昌明,虎毒尚不食子,倘若他想除去她们母子,又何必带她回天启来?那么会是谁?听侍女所言,除掉她是为了遮掩穆如昌明在外的荒淫,那便只能是他的父亲,或者有可能受此事牵连的人。

她逼迫自己作出冷静的分析。委屈和愤怒交织在心口,幻作了一团火,也燃起了战斗的意志。她凭什么这样任人宰割?她要保护自己和孩子,她一定能!

于是她仰头对影七说:“你看到了,现在我很危险,你最好保护我的安全。”

完全出于意料,对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的安全?”

“因为你们想要我的孩子。”

“你可能对事情并不清楚。”影七蹲下身来,看着她,“像你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她们都怀着穆如家的孩子,足够我们慢慢挑选。你的孩子能顺利生下来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算什么。我是没有权力调集人手来保护你的。今天能够救你,也只是碰巧而已。”

何琦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彻底成了一枚弃子。原来对影七他们,她同样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只是安排了她和穆如昌明的相识,仅此而已。既无多大投入,也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影七才大半年都不联系她,任凭她潜回天启。可笑她竟还以为孩子是什么筹码。

“那我应该怎么办?”她失声。恐惧漫了上来。

影七站起身来,不再看她,亦没有任何表示。静立了一会儿,他转身欲走,何琦竹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襟,好像他是她最后的浮木。她嘶声道:“是你将我带到这条路上来的,你不能就此不管!”

影七这才不带一丝起伏地说:“两条路:第一,你跟我走,性命自然无忧,但你必须入我辰月圣教;第二,你去找安化郡主。”

安化郡主?她怔住了,手渐渐松开。不知何时,影七带走了下毒的侍女,屋子里归于空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说去找安化郡主。

何琦竹的思绪急剧翻腾。安化郡主牧云清舞是出了名的柔弱善良,又对穆如昌明用情至深,知晓此事一定会伤心欲绝。然而男子擅养外室虽然可恨,却并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这事一旦尽人皆知,郡主便只得做出宽容大度之态善待外室,以博个贤良柔伏的美名。倘若外室遭遇不测,人们怀疑的目光必然会聚焦在郡主身上。安化郡主并非帝女,却受帝后宠爱,这种身份本就容易遭人嫉恨,行事更需小心避忌……

因此,只要她对郡主恭让卑伏,求得一时的庇护应该还是可以的吧?郡主既已知晓她的存在,穆如世家也就没有除去她的必要了。

这并非良策,只是她已经别无他法。

至于入什么“圣教”,她连想都没想过。她只想做一个丰衣足食的普通人。影七背后那个行事诡秘的教派,她并不想弄清楚。

因此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作了决定,没有任何犹疑。

“娘子夫人……”侍女欲言又止,双手递上来一个荷包。

何琦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绣的,因为绣的是穆如家的麒麟踏风纹,她还特别用了菸阳天华绣坊最好的玉蚕丝线。好多年过去了,那荷包已显得残旧,玉蚕丝的柔光也不免蒙尘。然而穆如昌明还随身带着它——令她感叹的是,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境已经没有任何起伏。

她接过荷包,安慰侍女道:“是穆如将军使人送来的吧?别怕,不要紧的。”

私相授受说出去是不大好听,不过何琦竹反而轻松起来。他先按捺不住,让她有了一种占了上风的快意。抽出荷包里的花笺,他的字还是那般潇洒飘逸。信不长,却写得情真意切,简直令她可以想见他饱含热望泪盈于睫的眼睛。他约她相见。她叹口气,也好,总是需要一个了断。

宁毅诚掀帘走了进来,“阿竹,你好些了么?”

何琦竹不动声色地将荷包笼进袖中:“好多了,不碍事的。你怎么这样急,出什么事了么?”

“城里钱庄出了点小麻烦,我得回去一趟。”

“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事,放心吧。”他握住她的手,“你的手还是这样凉。这时候我本不该离开……”

何琦竹笑了,“我是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虽有贵客,但生意上的事也不可轻忽。”

“穆如将军……有些阴晴不定。”宁毅诚略有些踌躇,“你多留心,别让下人出什么岔子。”

“我晓得。”

他匆匆离去,她想着他提起穆如昌明时的神情,仿佛在忧虑着什么。也许他有所察觉,但那也不要紧,她问心无愧。

何琦竹踏入凝玉院的时候,穆如昌明正坐立不安。见到她他惊住了,显是没有预料到她猝不及防的到访。她盈盈一福,向他施了礼,他痴痴看着,竟忘了回礼。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正大光明。他住在这儿,她来一尽主人之谊,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引着客人在临海园内四处游览,赏玩此地独有的异草奇花,更是契合大户人家主妇应有的优雅与热情。

“白鹭草叶形极似鸥鹭,色泽洁白,加之茎秆纤长挺拔,几近透明,远看就如一只只的鸥鸟浮在空中,因此得名。还有这玉鲛花……”

“珠儿……”四下无人时,穆如昌明哑声低唤。

他还叫她珠儿,多么讽刺。她转回身来,彬彬有礼地笑回道:“将军,妾身是宁家妇,名叫何琦竹。”

“不,你还是我的珠儿,你没有变。这些年你还好么?我以为你早已经……”

“以为我早已经死了,是么?”她笑容不变,只语气冰冷下来,“我确是死了。多亏了你在人群中竟能拦下我来。”

穆如昌明喃喃道:“我没想到你会去拦郡主的翟车。我怕极了……”

她当年也真是天真愚蠢,竟想在大婚当日截住迎亲的翟车——她一介布衣女,想见到深居简出的郡主陈明身份,也只有这个法子。那天她早早起身,为了给郡主留一个安分无害的印象,她妆点得很是细心,衣着力求朴素稳重,不用任何惹眼的饰物,连平日染成樱红的指甲都用紫凤丹细细擦去。避开耳目,她悄悄出了门,在翟车的必经之路上一直守候。天启的道路宽正平直,看不见尽头。她捧着即将足月的肚子坐在路边,焦急地等待孩子父亲大婚的队伍,不安地思量如何乞得情敌的庇护。

天色向晚,人渐渐多了。穆如家的公子与宗室联姻,什么时候都是件引人注目的喜事。围观的人潮在街边涌动,她像随波起伏的小舟,还要奋力冲在前面,以防错过了郡主的车驾。拥挤不堪的人群让她呼吸都困难重重,腹中的胎儿在不安地踢打,她甚至幻听到他的嘶声啼哭。执礼的仪队过了一拨又一拨,她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郡主会不会慈悲为怀,赐她一条生路;她只知道须得努力往前挤,披头散发、状若妖鬼也在所不惜。

终于,新人的车马来了。她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穆如昌明,华衫名驹衬得他神一样完美。少年意气风发,携得如花美眷,世人称羡,人生之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意的呢?何琦竹被人群推搡着,却踮起脚尖张望。她试图在穆如昌明的脸上找到一丝有关自己的惘然——尽管她当时已经觉得这个想法是如此可笑。

他终于看到她了。在人群之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目光交错的刹那,他眼中的惊慌失措竟让她产生了复仇的快意。然后他低头向侍从说了句什么,太远了她听不清,但事后她能想象得出,他说的是:“拦下那个女人!”

“郡主!放开我,我要见郡主!”尽管她放声喊叫,却仍旧飞速地被淹没在喧闹的人群中,甚至没有引起多少骚动。真是功亏一篑。当被几个人架离街市的时候她绝望地想,她真的不该让他看到自己,不管是在菸阳的茶馆,还是在天启的长街。

她被带进了天衡府的一处偏房。喜庆的礼乐就在不远处持续地鸣响。过不多时,三个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是小心翼翼的穆如昌明,前面一男一女,不用引见何琦竹也知道必是驻国将军穆如举和他那位当家的如夫人。在菸阳时穆如昌明给她讲过,他的生母已在四年前去世,父亲不忍续娶,是以他们这一房只由一位姓沈的妾室暂司中馈。沈氏祖上在前朝也是衣冠宦族,如今虽家道中落,教养却好,为人端庄正派,又甚有才干,故而虽是侧室,府中上下却都尊称一声“娘子”。私养外室事涉内宅阴私,沈娘子身为穆如昌明的庶母,自当出面料理。

“逆子!我早听说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想着你行事尚晓分寸,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想不到大婚的日子,竟有这样的女人招摇过市!让外人知道,你还要不要做人?”

看来穆如举很生气呢。只见穆如昌明跪下道:“父亲,是孩儿的错。”转头质问何琦竹,“你来干什么?”

他的眼中只有怨愤。果然,男人翻起脸来就是这个样子。何琦竹忽然笑了出来:“今日殿下和郡主姐姐大婚,我只是来送一份礼呢。”

“你想怎样?”

“孩子就要出世了,他是穆如氏的骨血,难道你忍心看他流落在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天衡府。”

“不行!”冲口而出的是沈娘子,“郡主刚刚过门便闹出外室,这让我们穆如家如何自处?”郡主进门,她便可卸下肩上的担子,安心荣养;在这时闹出如此不好看的事情,她这几年的功劳苦劳便要尽化乌有,由不得她不急。

穆如昌明咽了口唾沫,迟疑道:“其实……未尝不可,藏在府中,外人不会知道……”

沈娘子摇头,恳切溢于言表:“公子,你今日成了亲,凡事便要为郡主想想。一个稠人广众之下敢当街拦截翟车,为她一点私欲便置公子和穆如氏满门的体面于不顾的女人,公子还相信她日后能够安分守己?”

不拦翟车我就要被毒死了!两条性命只算“一点私欲”?!何琦竹心中愤恨,却明白此时不能节外生枝,忙道:“只要开恩让我母子留下,断不敢给府上再添任何麻烦!”虽然终归要闹开她才算安全,但眼下“留下”是当务之急,忍耐方为上策。她看一眼不再开口的穆如昌明,只得转向此间生杀予夺的真正决策者,乞道:“民女一时情急,都是为了孩子能有个安身之所……大人,这终究是您的孙儿啊。”

“是否穆如氏的骨血,恐怕还未可知吧?秦姑娘。”沈娘子突然笑了,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姓,“你在菸阳卖唱卖笑,比之青楼女子又能干净几分?你侍奉过些什么人,自己最清楚。我家公子心思纯正,才被你哄得团团转。”

“我没有!”固然明知穆如家的长辈会鄙薄自己攀附豪门,但何琦竹怎么也没想到这面目和善的妇人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下意识攥住穆如昌明的衣袖,“公子知道的!”她期盼得到他的证明,世间也唯有他能为她剖白清楚。然而穆如昌明却垂着头,久久沉默。

难道他这是……默认了沈娘子的鬼话?何琦竹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这等——颠倒黑白?!还是在他心里,自己从来都不曾清白过?

何琦竹想大骂,想大声辩解,想将这种莫须有的污辱怒斥回去,然而那件事情发生了。剧痛袭来,从骨盆向全身蔓延开来,夺走了她全部的精神。这种剧痛不同于任何一种疼痛,足以在瞬间摧毁人的意志。她不知自己何时滚倒在地,整个人仿佛都空掉了,没有了自我意识,只有腹腔中的那团火焰想要喷薄而出。那是另一个比她强横百倍的生命,正在残酷地撕裂她的身体,以获得自己的诞生。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要临盆了。

这一整天,她的小腹都在隐隐作痛。可是这个日子太关键了,她顾不上。现在这孩子终于要来了。

被剧痛侵袭的意识稍微清明之时,她听见外面有人来催请穆如昌明——毕竟他是外面那场盛大的喜宴中不可或缺的主角。她看见他站起身就要离开,她挣扎着拖住他的袍襟,气若游丝地哀求道:“求求你……孩子要出世了……”

穆如昌明没有转头看她,盯着一个墙角低声道:“她毕竟与我……别让她太受苦吧。”说罢将袍角从她手中强扯出来,大步离去。

何琦竹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后襟上的如意麒麟,正挥着利爪朝她狞笑。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波涛一样的疼痛拍打着她的躯体。她像不甘就死的人似的圆睁了眼,直起脖颈,却撞上一张苍老的脸。

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穆如举。他此刻正俯下身来观察着她,缓缓说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不想过问罢了。你若老老实实待在外头,也许将来还有出头的日子。如今是你自己不懂事——真是可惜了。”

他这番话其实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最后他看她的那一眼里,甚至真的有几分惋惜。接着他直起身来向沈娘子道:“你派人查过,她腹中怀的果真不是我们穆如家的骨血吗?”

沈娘子忙道:“这样大事,妾身怎敢含糊了事?千真万确。”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男人同样的决然而去,再也没有给过瘫软在地的那个可怜的女人哪怕一丝眼角的余光。

“当年,你究竟是为什么离开天衡府的?”于成紧逼道。

“大人让我回城,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

于成看着宁毅诚,“我们兄弟几人当年也是曾过命的交情,如今各散东西,只有你消失得最离奇。这次无意间重逢,我岂能不弄个清楚。”

宁毅诚长叹一声:“于大人,我怎么说,你都是不信么?我并非你过去的兄弟,你又何苦这般逼我?”

于成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冷笑起来:“小旗子,你怀疑我的眼力也就罢了,竟以为我无法查证你的身份?你们夫妻二人的身份我都查过了,你还要装傻,真是叫人伤心。”

宁毅诚皱眉,“夫妻二人?”

于成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来:“尊夫人,是将军命我去查的。既然你执意不认昔时身份,那我也不再强求。但我既还当你是兄弟,便不得不提醒——小心!得罪了穆如家,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告辞!”

于成走后,宁毅诚脸上才露出焦虑之色。片刻,他的侧室琴容走进书房来。宁毅诚看了看她怀中的婴儿,微笑道:“望儿这么淘气,不如你带他出去散散心吧。离开夏阳,离开澜州……”

琴容吃惊地抬起头:“老爷,出什么事了么?”

“没事。”宁毅诚轻描淡写地道,“你慌什么?又不是不叫你回来了。只是暂时……避一避吧。”他似乎下了决心,“我立即安排,你也准备准备。”

其实何琦竹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穆如家已经决定了将她和她的孩子一并处死,为什么还要安排人替她接生?不过那个夜晚于她而言过于黑暗、痛苦、血腥,她的记忆自动屏蔽了许多细节。

她只知道,在毁灭般的痛楚和求生的欲望所支配的努力之下,她生下了孩子。但是他们没有把孩子给她,她只隐约看到一个带着污血的肉团从身旁掠过。那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眼,自己将永远失去刚刚诞下的骨肉。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她像一只雌豹般猛扑过去,将孩子抢到了怀里。那孩子只在她怀中停留了短短一瞬,便马上在数条有力手臂的干预下被再次夺走。婴儿在大声啼哭,那呱呱声让她心碎。那一刻她只能死死地抱住他。不过最终,她留在他身上的不过是一道指甲的划痕,他在她掌中留下的也只有一触即散的一点余温。

然后或许是因为虚弱而昏厥,或者干脆是被打昏了,总之,她失去了意识。

“他们告诉我,你是难产死的。”穆如昌明轻声道,“我心中虽然有疑惑,但也无法去查证什么。珠儿,我当晚心里太乱了,又担心郡主知道,爹爹又着了恼……原谅我……”

“已经不需要原谅了。”何琦竹淡淡道,“如今你做你的平戎将军,我做我的何氏娘子,不是很好?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也不必再执念了吧。”

“但我们的孩子呢?”穆如昌明急切道,“你还活着,那孩子在哪里?”

“孩子已经死了!”何琦竹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当初你,和你们穆如家,何尝打算让我们母子活过那个晚上?你难道还不明白?孩子在那夜就被杀死了!至于我是如何活下来的,我自己都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你父亲!”

穆如昌明脸色苍白,久久说不出一个字。何琦竹终于流下泪来:“穆如昌明,若你心中还有一丝对我的怜顾,就不要再来找我。你我早已陌路,这样最好。我恨过你,但如今已然忘却了一切,你就不要再唤醒它了——这是我真心的央求,好么?”琦竹,弃珠。那一晚他已对她弃若敝屣,现今还来奢谈什么生儿育女、过往旧情?

许久,穆如昌明咬牙点头,“我答应。”

何琦竹不再多说,掩面而去。

不远处,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幕。属于孩子的那双眼中充满震惊与愤怒,另一双眼却平静无波,不带丝毫情绪。

“这件事情,我父亲知道么?”稍稍平静之后,宁扬问道。

“你怎么会来问我?”影子揶揄道,“你并不信任我。我只是带你来看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并不想插手宁家的家事。”

“至少我母亲对这个家并无二心。”宁扬安慰着自己。

现下是这样,但很快可能就不同了。影子并没有把这句说出来,只是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

这局棋历时十余年,到了收官的时候,愈发意趣横生了呢。

平戎将军在临海园盘桓多日后匆匆离去。他走得如此仓促,仿佛要逃开身后什么他再也不愿触碰的东西,甚至此间的主人都没来得及从城中赶回为他饯行。临行前只有女主人遣人送来一杯薄酒,平戎将军一饮而尽,称谢之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穆如昌明走后,何琦竹心下稍宽,但是她的忧虑远远没有消除——还有另一条更可怕的魅影纠缠在她的心底。这些天刻意不去想,但现在已不能不考虑。不过对于这个人,她能做的始终只有等。

好在她仅仅等了几个时辰。或者说,她的安宁只有几个时辰。

“影七!”这个人终于出现时,何琦竹心中还是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前在园中同这个人遭遇引起的震惊,被穆如昌明带来的危机冲淡了,如今又席卷而来。“……你又来做什么?”

后者一如既往地冷漠,“你难道忘了,虽然时隔十年,可我们的交易还没有完成?也该是两清的时候了。”

她真的忘记了那项交易。她答应给他们一个孩子——穆如家的骨肉,而他们给她丰衣足食的生活。后来她由死入生,他则销声匿迹,仿佛再无瓜葛,但是她心里明白,契约并没有解除。就像一根隐形的绳索,仿若不存在,收紧之时却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你们当初置我母子于不顾,不肯伸出援手,如今还来说这些,是不是太过分了?”何琦竹压制着怒气,“孩子早就死了。你们有很多人可以挑选,再来找我岂不是个笑话?”

“孩子没有死。”影七平静地道,“你尚且活着,他怎么会死?他若是死了,每天唤你‘娘’的又是谁?”

何琦竹的心几乎要跳出咽喉,强笑道:“你说宁扬?你一向消息灵通,怎会不知他是我当街拾回的弃儿?他与穆如家没有任何干连。”

“你何苦自欺欺人?既然你能死里逃生流落澜州,做了清白人家的待嫁淑女,他为何便不能变成夏阳街头的流浪弃儿?何况——他身上的印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些?”

“一切都是你们的安排?”盘旋已久的疑惑甫一脱口,何琦竹便暗自失悔——这等于承认了他的说法。

影七喉间隐约发出低沉的笑声,“你若是到今日才知,未免太过天真。”

何琦竹哑口无言。不错,他说的全是实情。虽然最初带回宁扬时她只是怜惜弱小,然而很快她就发觉了令她无比震惊的真相——宁扬是她的儿子!他就是那个一离开她的身体便被夺走的小生命。他的腹部有一道淡紫色的抓痕,她再熟悉不过——只有蓬门女儿才会用紫凤丹,因为它固然可以洗脱指甲上的着色,但在用过后数日之内,一旦指甲划伤肌肤,就会留下长久无法消退的淡紫痕。在与穆如家的人抢夺婴儿时,她失手抓破了孩子腹上的皮肤……正是宁扬腹前那道紫痕的位置。何况,日子稍长,母子天性犹如十指连心,那孩子的轮廓气韵又日益与穆如昌明相类——她怎么可能认错?

多年过去,如今宁扬身上的痕迹早已不见,而影七对此却了如指掌,只能说,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你们究竟想对穆如家做什么?”这是长久困扰何琦竹的一个问题。穆如氏子孙七支,子嗣数十,她的这一个,到底有什么特别?

“终要有一个穆如氏的后人毁去整个穆如世家,但这份好奇心对你没有好处。”影七道,“三日之后我会带走宁扬,那五千金铢也将如数奉上。”

哈,多么嘲讽!当日她何琦竹为了五千金铢不惜勾引男人,卖掉自己的孩子;如今她的任一枚环珮都已不止这个价,可是交易却仍要进行下去,偏偏她还无力逃脱。

“你们……要让他做什么?”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弑父灭祖,终结不可一世的穆如世家,如何?”

于是她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只是与他们做了那样一个“小小的”交易,尚且死而后生,近十年夜不能寐,一生都要在悔恨中度过,那么她的孩子,这场交易最终的目标,又将遭受什么?她原以为那场交易自己能够掌控,后来才知道,只要和那个什么“圣教”牵扯上了关系,你的眼睛将被迷惑,手脚将被操控,你自己的意愿和选择都只会零落成泥!她绝不能让她的孩子再陷入此境,绝不能!

他们既是冲着穆如家去的,便也只有穆如家才是他们所忌惮的了。

夜水行船,本来深有凉意,然而海里又不一样。夏夜的海风又闷又湿,咸腥的气息腻到骨子里,无孔不入。虽是最好的船,船舱里的何琦竹仍旧被这风搅散了发,凌乱的烦恼丝贴在脸上,更叫她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得用尽全力。

宁扬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娘,到底有什么急事,非得你亲自连夜回城?”

“不是回城,我们是要出城。”

母亲的话让宁扬心下一冷。出城?那位穆如将军刚刚离开,这个时候出城,不是与他有关又是什么?

但他又不明白,母亲若要和那位将军私会,为何还要带上自己?但这样也好,有自己跟着,就不会出事。他心下稍宽,只问道:“那出城又是要做什么?”

何琦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交到宁扬手里。锦盒不大,入手却颇沉重,宁扬打开更吃了一惊,里面装着的竟是四枚晶莹剔透的赤玥珠。这珠子生在冰骊颈下,夜可照方圆数尺,指顶大的一颗便值得数万金,这样鸽卵大小又色近正红的四枚,分明价值连城。宁扬虽自小见惯金银玉器,但这样贵重的东西还从未捧在手中过。

“你身上不好带太多物什,离开了家,好歹需要些钱财防身。这几枚珠子贴身放好,迫不得已时再动用。”

“离开家?”宁扬更加不解,“娘要我到哪儿去?”

何琦竹闭上眼睛,“扬儿,我要你跟穆如将军走——马上就走!”

宁扬腾地站起来。他万万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愤怒和困惑让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就罢了,拖上我干什么?”

何琦竹睁眼看着儿子。这孩子气得脸都红了。“原来你已知道了。”她微微笑了笑,“这样也好。你听娘说……”

“我不要听!”宁扬大声叫道。他站起身,准备到舱外去告诉船家掉头返回临海园,不期然脚下一软,跌坐回椅子上。他一惊,想再次站起来,却全身无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惊怒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扬儿,别怕。”何琦竹将落到地上的锦盒放入他怀中,安慰道,“娘在酸梅汤里下了些软筋散,不过很快就会没事的。”

“为……为什么……”宁扬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他最亲的人,竟然在他的饮食中下药。

“娘知道,你和你爹的感情很深……娘接下来告诉你的这些,你会很难接受,你不会愿意离开……”何琦竹柔声道,“娘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不过你先告诉娘,你和影七接触多久了?”

原来母亲知道那人的存在。宁扬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立即知道了她说的是谁。但他和影子的交往是个秘密,他从未向他人言说。此刻他仍在踌躇,所以默不作声。

“时间不多了,娘说不了太清楚。”何琦竹咬咬牙,临海园到码头坐船只需一刻钟,没时间掰开揉碎,“但有一点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你父亲便是穆如昌明。”

“不可能!”宁扬又是狠狠地吃了一惊,“我三岁那年在街上见……你的情景,我还记得。你是宁家的主母,我是街头的流浪儿,你怎么可能——是我母亲?”

“生你当日,正是穆如昌明大婚之时……娘是他私养的外室,穆如家容不得我们母子,要处死我们。”那时的情形何琦竹真的不愿再回想,“后来虽然死里逃生,我们却失散了……”

“所以,你就任我在街头受人欺凌?”宁扬的声音变得低沉,绝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你就看着我为了争一个馒头遍体鳞伤?你就看着我——七年来为着你的养育之恩感恩戴德,却始终不肯相认?”

“我最初并不知情。”何琦竹辩解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下去。这孩子因着自己收养的身份,在宁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不是不知道;然而,若时光回到当初,要她对宁毅诚说这孩子是她亲生骨肉,她又有这个勇气,会这么做么?她终究亏欠他太多。

“你要如何怪我、恨我,都不要紧。”何琦竹平复了一下心绪道,“总之,穆如昌明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如今膝下无子,定会百般护着你。我已遣人给他送了信,说明了你的身份,叫他在城来接你。现今也只有穆如家能护着你了。影七想带你走——他这人太过可怕,你记着娘的话,别信他的花言巧语!”

“原来你是想送给他一个儿子……将来好母凭子贵么?”宁扬语若寒冰。

“你说什么?”何琦竹再忍不住,“娘在你心中难道就这么不堪?”

宁扬冷笑,“影七若要对我不利,早就可以下手。若他要将我带走,又何必等到现在?”

何琦竹闻言又气又急,便想要将影七所为对儿子和盘托出,即便宁扬怨恨她狠心拿他做交易也顾不得了。然而这时船身一震,是靠岸了。她定了定神,没时间说了——也罢,只要这孩子到了天启,进了天衡府,安危无虞,她还愁不能向他解释清楚?他最终总会理解母亲的苦心……

“阿竹,可以下船了。”熟悉的声音,令何琦竹惊得差点跳起来。她转过头,只见宁毅诚正在舱外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们母子这是要去何处?不如陪我喝杯酒吧。”

他这么说着,无喜无怒,不动声色。但她有多了解他,明白他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船家跟在宁毅诚身后唯唯诺诺。她特意找了条外来的船,还是瞒他不过。但,他是那么好的人,夫妻多年,他会原谅她,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吧?

她尽力凝定心神,盈盈一笑:“相公好兴致。只是这儿夜寒风大,不是好去处呢。”

“殿下,宁府送来的东西。”连夜赶路的穆如昌明勒住马,看着下人递上来的盒子。他犹豫了一下,掀开盒盖,一愣之后,不禁摇头苦笑起来。盒中装的竟是那只旧荷包。他心头一阵绞痛。他已答应放她走,只要她幸福,怎样都好。为此他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不得不立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可她又送这个来……她究竟想怎样呢?

荷包拿到手中若有所思地把玩,便发觉内里装着东西。是一封信。他匆匆一扫,只觉更加不解。但迟疑了片刻,穆如昌明还是吩咐众卫士道:“我要回夏阳一趟,你们在此等我,不用跟上来。”

于成开口想说什么,被穆如昌明摇手挡了回去。夜色中,他策马掉头而去。

她约他在夏阳码头相见,除此之外再无片语。他有种隐隐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将军一人行路,要是有个闪失……”过了片刻,卫士中有人说道。众侍卫都看向头领,于成略一思忖,咬牙道:“我们悄悄跟上,别让将军发觉就好。”

自见了那宁家主妇后,将军便神魂颠倒。这位爷向来喜欢随心所欲,也不知这么着会闹出什么事来,只能悄悄跟上,见机行事吧。又要护得主子周全,又要小心不惊扰了主子幽会旧情人——旅贲率校尉,朝夕得近贵人,听起来风光无限,只这贴身侍卫,是那么好当的吗?

不远处,望着绝尘而去的这队人马,影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页,在手里揉成一团。翻出来的一角依稀写着“……系君亲子,望君……”但很快,这页纸就被那手搓成了碎末,上面的文字连半个笔画都不剩。

码头脚夫避雨的棚屋极是简陋,临时的木床上也尽是霉味,宁扬此刻便躺在这样一个地方。烛火被捉摸不定的风撩拨得时明时暗。他觉得很困,便想这应该是那软筋散的效用。话是必然说不出来了,手脚也不能动弹,但他还是逼着自己清醒一点,再清醒一点。他和宁家的命运都面临最大的动荡,这是他此前的生命中从未遭遇过的。

这一刻他竟有些想念影子。如今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明白处只要问一问影子,就能多少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父母此刻对坐桌前。无关的人已被遣散了,此处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桌上竟然真的有一壶酒,只是没有菜,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显得空荡荡的。父亲给母亲斟了一杯,笑道:“我们多久没有在这样的深夜喝酒了呢?”

母亲将酒饮尽,酒杯重重地撴在桌上。她泫然欲泣,但尚能镇定,只道:“你听我说……”

“不用说。”父亲笑了笑,“我明白的。你是个有过往的人,我娶你之前便知道这一点。但过去便过去了,我既不担忧,也不好奇。你既一直掩着,我也不愿去查探。终有一日帷幕掀开,即便触目惊心,我也是有准备的。”

“我本想让这个秘密永远保持下去,更不想让扬儿与他相认……只是,实在被逼无奈!”母亲说道,“辰月教的人有个绝大图谋,虽然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让扬儿回到穆如家才是妥当之策……这件事我日后会细细解释。”

辰月教?宁扬从未听说。他听见父亲柔声说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扬儿既是穆如将军的亲骨肉,去天启也是正理,于他的前程也大有助益。”

不,我不要去天启!宁扬心里喊着。爹爹,难道你也不懂我?你才是我的父亲,其他的人没有资格!他自小对宁毅诚又敬又爱,对穆如昌明这个所谓的生父却只有对入侵者的不适甚至厌恶。此刻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父亲说,却无奈只能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

“你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母亲声音渐低,头慢慢垂下,伏在桌上没有了动静。

酒里也有迷药?宁扬心里划过这个念头。接着他看见父亲向他走来了,在他身边坐下来,将手放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说道:“扬儿,爹爹真是舍不得你呀。”

宁扬心里一喜。父亲怕母亲坚持把他送走,所以用药迷倒了母亲。这下好了,只要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在他印象里,还没有父亲不能处理好的事。眼前这件事情虽然严重,但父亲看上去已有对策。总之,父亲怎么说,他怎么做便是。

父亲轻轻抚着他的背,让宁扬几乎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回到了幼儿时,就这样被父亲轻抚着睡去。父亲若有所思,说话也很慢很慢,仿佛是为了让他能有时间将每一个字理解透彻。

“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些年来,这件事我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就像你母亲执着地守着她的秘密一样,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我们都是要被秘密拖垮的人。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扬儿,否则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能明白。”

他声音低沉,像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诡异的情绪。不安像虫子一样爬过宁扬的心,更吸引着他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我曾经也住在天启。那里真的繁华非常,更胜夏阳数倍。那时我在一个显赫之门当差——你一定能猜到,那就是天衡府,是你的族人聚居的府邸。那时我不过是旅贲率中一个小小的卫士,过得辛苦,却也安逸……直到六支里的三公子成婚。

“大婚那日,我们这一干人都绷紧了弦。像穆如氏这样盘根错节的人家,喜庆之日最容易出事。若闹出什么差错,先就要怪我们办事不力。幸好,那日顺顺当当地过了。晚间我正要休息,却又和另一个兄弟一起被叫到了一间偏房,六支里管家务的沈娘子隔着帘帐吩咐我们说:‘把这两袋东西弄到城外去埋了罢。记得,手脚要干净。’

“地上的是一大一小两个麻袋。我们应了,将其拖走时我便心中一沉——大麻袋里装的显然是个人,看分量,应该是个女人,只不知是死是活。另一只小麻袋里装的是什么我们却百思不解。到了城郊,选好了地点,我那兄弟按捺不住好奇,终究把小麻袋打开看了一眼。没想到里头竟也是个人,是个刚出生的孩子!那孩子还有细微的呼吸,但必定也是活不成的了。

“我那兄弟突然说:‘听其他弟兄说,今天当街捉了一个要拦郡主车驾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据说就是成亲的那位三少爷在外惹的野花,难道这就是……’我说:‘得了,她是什么,你能管得着?别嚼舌根子了,快干活。’这埋人的活计不交给府中下人,却交给我们两个在卫尉寺领钱粮的卫士,显见是事关六支阴私,不想被府中旁人知晓。深宅大院里的勾当,多猜多说只会惹祸上身。

“我们挖好了坑,将两个麻袋推下去,正往里填土,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那风来得怪异,似乎是平地而起,掀起沙尘,迷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两人连站都站不稳。夜色很浓,我们只能伸臂乱挡乱扑。过了片刻,待到风终于静下来,又能看清的时候,我二人不禁面面相觑——那两只装了人的麻袋竟然不见了!

“我们在左近找寻许久,一无所获。想来想去,回去复命时终究没提这一茬。此后我俩惶惶不可终日。果然,没多久,我那兄弟莫名便在林中被一块大石当胸砸中,筋骨尽断,脏腑碎裂,神仙难医。他临终前只告诉我一句话:‘……穆如家要灭口,逃!再晚你也要……’

“我当日便不告而别。事实证明其言属实,不断地有人要追杀我。我拼命逃,拼命逃,最后造了个已死的假象,才逃过这一劫。”

宁毅诚长出一口气,“之后我到了夏阳,改名换姓做了个小商人。这些年诸事顺利,我都有些忘了这档子事。今次听说那人要来,我虽心惊,但料想当年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卫士,他是不认得我的。再则郡上既安排了,若刻意推拒,反而惹人生疑。但我不知道你母亲便是那个女人……于是,逃不过的,还是逃不过。”

宁扬这下是真正的瞠目结舌了。父亲是说,当年他奉命要杀的,就是他和母亲吗?他们不知所终,所以父亲只好浪迹天涯?今日所闻惊骇之事接二连三,令他全然不知所措了。

“扬儿,你不得不死。”

宁扬身子一震,如坠冰窖。

父亲抬起头,不再看他,“我的身份已有人认出。若是你的身份也泄露,我便成了当年私自拐带你们母子二人出逃……穆如家是不会放过我的。再则,穆如昌明若真想认你,我便是占了他的妻儿、取代他的位置长达十年之人。他这人心胸狭窄,更加要置我于死地。你身世的秘密是保不住的,你与他……只消细看,便知定是血亲。但你若死了,”父亲顿了一顿,“我便可抵死不认。你母亲……她毕竟与我风雨同舟这么多年,若你已死,我相信她是会就此缄口的。”

宁扬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来,心脏上的疼痛漫遍全身。他想大叫,想哭喊,却只有眼泪溪水一般流下脖颈。这就是他的父亲,他最敬爱的父亲……他如何能这样理智地分析为什么要杀他?他如何能将这样残酷的话,轻描淡写地讲给他听?

宁毅诚将他扶坐起来,仍旧絮絮地说着,仿佛他得靠着源源不绝的语言才能将动作进行下去。他好像是说给宁扬听,又好像只是喃喃自语:“若早几年,我为着你们母子二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如今,我还有你琴姨和望儿……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理。”

他伸手探入宁扬怀中,取出那个锦盒打开看了看。“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最珍贵的夜明珠,这分量也够了。”他把锦盒放回宁扬怀中,“宁家少爷携宝出走,不幸溺水而亡。”

他将宁扬负在背上,缓步走出棚屋。

码头上空无一人,连盏灯也没有,漆黑安静得不太正常。穆如昌明弃了马,提了风灯往前走去。她在等着他么?在哪里呢?他的心境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他坐在茶楼的雅间里,等着她出现,心情也是这般的期盼和不安。所不同的只是,当年他等待着她悠扬的嗓音,而今天他走向的是一个未知。

冰凉的海水触上肌肤,仿佛要渗透进脏腑里。恐惧像虫子一般噬咬着宁扬的心。宁毅诚的手很有力,将他放入水中,缓缓推了出去。正是平潮的时候,水流温柔地盘旋,并不带他远去。但他不能动,身子转眼便渐渐下沉。他这才明白宁毅诚说的“分量也够了”是什么意思——他是怕他一旦放松身体还会浮上来,因此给他加了这几枚沉重的赤玥珠,确保万无一失!

冰骊寿数越久,玥珠的形体就越大,颜色越深,分量也越重。四颗极品的赤玥珠,加上外头坚固的铁楝木盒……母亲若知道是她准备的这笔“傍身钱”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宁扬试图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他不想死!这一日虽然遭遇诸多惊吓,但他从没想过今日自己就要殒命。水漫过了口鼻,他紧紧闭住嘴,屏住呼吸。海水灌进了耳中,带来巨大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瞬间垮塌。他脑中浮起了无数奇怪的感觉,有幼年街头滚打的痛楚,有冬夜偷偷出门玩耍的寒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窒息,窒息!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做那个梦,因为确曾有一双手将他抛下深坑,如今也是同一双手,将他推入了水中!这是不是命运的玩笑?可他不想死,不想死!这就是此刻唯一的欲望。

然而他终究是撑不住了。肺里的空气再也不能维持他的生命,反而变成了一种狰狞的存在,要胀破他的胸腔。心跳得近乎爆裂,一下下敲打着耳鼓,混杂在倒灌的海水中,恍若鬼哭,叫人疯狂。宁扬无法再忍受,稍一放松,海水便冲入肺腔。他想大口呼吸,然而这个举动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更将他拖向了死神。

若说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他不能接受,那就是,他竟然死在最爱他的父亲手里……

一股力量向上拽动了他。几乎是立刻,他的头露出了水面。新鲜空气涌来,他奋力喘息着,拼命呛咳起来。片刻之后,脑子渐渐清明,听见母亲在耳边又哭又笑。他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娘……”他牙齿打战,“这究竟……是……怎么……”

“扬儿,扬儿,你没事吧?”何琦竹语无伦次,“我知道酒里下了药的……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我……我没想到……他竟然是……”

说来这得感谢影七,在她年轻的时候,他专门训练过她这些暗中的小技巧,才令她今日得以识破宁毅诚的用心。发现酒中加了料,她便多留了个心眼,假装中计,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意欲如何。只是真相竟然如此可怖,远出乎她的意料。

宁扬侧过头,看到宁毅诚倒在不远处,昏暗的风灯下,后脑勺上的伤口在汩汩流着暗色的血。然而他动了。宁毅诚坐起身来,面朝着他们,脸色惨白,像一个孤苦无依的魂魄。

“我们快走,马上就走。”何琦竹仍在说着。宁毅诚在她身后笑道:“阿竹,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我了么?”

何琦竹霍然转过身来,只见宁毅诚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刃口闪着微光,锋锐逼人。他柔声道:“阿竹,既然你不肯让我活着,我也只好对你不起了。扬儿必须死——让开!”

何琦竹张开口,想劝说他。她常常劝他的,生意上有什么决断呀,家里要添置什么东西呀,他也总是听她的。她知道他能听进什么样的话。然而此刻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无话可说。

难道她说,让他放弃自己的性命,保全她儿子的性命么?

他正当盛年,有富可敌国的身家,乖巧的爱妾,亲生的儿子。男人想要拥有的一切,她凭什么要他为了她的私生子统统放弃?

所以她只能紧紧抱住宁扬,挡在他身前。

宁毅诚逼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但她一跃而起,再次扑了上去。匕首直对着她的心口,她不避不让,注视着宁毅诚的眼睛。

宁毅诚心中一阵剧痛。这许多年,似水绵长的恩爱,让他要怎样去相信,这个曾给他最大幸福感的女人,竟一直当着他的面,若无其事地养着私生子。他真的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喜爱宁扬,因为这孩子的眉眼略有些像她,这让他觉得亲切。原来……呵呵,原来他是一个这般可笑的傻子。

穆如昌明不过逢场作戏,她至今不曾忘情;他把全部都给了他,她却只是催促他纳妾。生死关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宁扬,她不在意他的死活,不在意他与她燕子筑巢一般积累起来的这一切。

是啊,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又怎能与穆如世家的公子相比!

哭泣的是他的心,但也只是他的心而已。手中的匕首向着她的胸口刺下,没有犹豫。

——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宁扬听到刀刃划破身体的声音。温热的血流上他的脸,与早已同海水混杂不清的泪水融在一处,令他再看不见前方。血那么多,顺着母亲柔软的身子漫过他的肌肤,温暖了他的身体。他发觉自己能动了。

他颤抖着抱住了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知道这是在拥着自己的生母。母亲柔美的面容在没有月的夜色下是那般凄楚,她死死攥住他的手:“快走,去……去找穆如昌明,我已向他说清……你是他的……”她奋力地想多说一些,气息却终是无以为继,游丝般的语声戛然而止。

也许对于何琦竹来说,这未必不是一种逃脱梦魇的好途径。她这一生中,只有此刻,才获得了真正的安眠。

“娘,娘……”宁扬想放声大哭,然而麻木已久的嗓子只能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宁毅诚手握带血的匕首痴立在一旁,失魂落魄地看着死去的女人,那是他几天前还相濡以沫的妻。他想不明白,为何短短数日,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光,一缕灯光渐近,宁扬感到有谁拖动了他怀中母亲的身体,然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不,珠儿!”

这一声男人的喊叫响彻天际,连海浪都摇晃起来。宁扬抬起模糊的泪眼,只看见一张惊痛欲绝的面容。穆如昌明,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为何来?只一瞬间,宁扬心里便燃起了对他刻骨的仇恨——如果不是这个人十年前抛弃他们母子,如果不是这个人十年后再次出现,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准碰我娘!”

他一把推开了穆如昌明,后者悲怒欲狂。“是谁杀了珠儿?”他看到了宁毅诚手中的匕首,“你?是你杀了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宁毅诚木然道:“为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究竟还是不是人?”穆如昌明霍然抽出佩剑,不容分说大力挥去。宁毅诚本能地闪身避过,他清醒了些,转身欲走。

然而这时人声嘈杂起来,许多风灯乱晃。那是暗中尾随的旅贲卫士们赶到了,穆如昌明的喊声把他们吓得不轻。一看眼前情形,于成便暗叫声不好。宁毅诚的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显已不治;将军狂怒难抑,更是碰也碰不得——果然这纨绔大少只会搞出难堪之事。奉旨来夏阳公干,不但与富商内眷暧昧不清,更卷入情杀……他爹知道岂不又要气得吐血。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穆如昌明理智全失,发疯般喊着。

侍卫们把宁毅诚团团围住。宁毅诚自然不肯就缚,于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挺剑上前与他交手。于成在旅贲率中是一等好手,宁毅诚久未练武,哪里是他的对手?但于成未尽全力,留了余地——宁毅诚终究是故人,他仍想给他一线生机。

于成故意大开大阖,将周围清出一个大圈子。看准时机,他削向宁毅诚的下盘。他的速度不快,只要宁毅诚向前跃起,便能从空出的上方跃向他身后。后面就是一顷碧波,正能入水遁走。宁毅诚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立即提气而起。然而商人当得久了,他的功夫不到过去的二成,虽是拼力一跃,竟还是未能跃上足够的高度,脚踝撞上了于成的剑刃。就这么一顿,他究竟还是落到了浮板上,离水面尚有一步之遥。

见他意图逃离,侍卫们呼地冲了上去。一名新晋的年轻人急欲立功,将长剑猛地送出,正插入宁毅诚的后背。旁人见了忙纷纷效仿,一时间乱剑齐下,将宁毅诚钉在了浮板上。

宁毅诚双目圆睁,猛地直起身子。他看见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没有彼岸。他努力转过头,不远处,何琦竹的尸身倚在宁扬的怀中,仍是那样的惹人怜惜。他心中划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果然是要与她同生共死的。这样也好,他是那样爱她,若非如此,恐怕一生都要在煎熬中度过。只是他很困惑,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报应?他一直勤勉自律,与人为善,没有做过有愧于心的事情。然而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清晰地感到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了他命运的起伏。那只手没有情感,不辨对错,它暗中翻云覆雨,他却一无所知,时至最终也不知它的真身是什么。

“爹爹,爹爹……”宁扬嘶声哭叫着,他想过去看看父亲怎么样了,但母亲的尸身尚且温热,让他放不下。

穆如昌明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想要察看母亲的情况——就是这个人!杀了他的父亲,还要抢走他的母亲!就是这个罪魁祸首!宁扬狂乱地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这卑鄙的入侵者砸了过去。

穆如昌明也正满腔痛楚无处发泄,宁毅诚的小孽障更无须怜惜。他毫不留情地将剑身一抽,宁扬胳膊上便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手臂上的疼痛传来之际,脖颈上也倏然一麻,宁扬失去了知觉。

码头上仍旧魔影幢幢。这无星无月的夜,鲜血在黑暗里沉沦,谁也得不到救赎。

尾声一

神志初初恢复清明时,宁扬以为自己还躺在四季如春的雨阁里,一会儿就会有丫鬟来伺候他梳头洗漱,厨房里已经备好了燕窝粥。然而巨大的悲痛遽然袭来,泪水如泉般涌出他尚未睁开的眼睛。他不愿去回想那晚的事情,一切都模糊成一团。唯一清晰的是,一夕之间,他的世界彻底毁掉了。

“要不要喝口水?”睁开眼,影子面无表情地问道。其实宁扬能想到,救他的除了影子还能有谁?他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一点。忍着臂上的疼痛坐起身来,喝了水,宁扬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

“三天三夜。夏阳城郊。”影子顿了顿,“你父母都已不幸身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尽管已然目睹了这个事实,但听到旁人明明白白地说出,宁扬还是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我要回家。琴姨和弟弟不知道怎么样了。”

影子并无异议,送他回了城。距宁府尚远,宁扬便看见府门上触目惊心的封条。他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被一只手拉到了路旁。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醉福楼的小伙计大牛。

醉福楼就在宁府对面,宁毅诚不时偕友小酌,宁扬与大牛也很相熟了。大牛把他拉到一旁的巷子里,压低声音急急地道:“宁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官府正四处拿你,你赶紧避一避吧!”

“他们为什么要封我们家?”

大牛犹豫着,“你不知道么?宁先生……宁先生杀了他娘子,又畏罪自杀……府上,临海园,还有你家各处的铺子都被封了。他们说你也牵涉其中,官府现下正在满城找你呢。”

“那琴姨和望儿呢?”

大牛嗫嚅着,宁扬连声追问下才道:“一听说宁先生不在了,琴姨娘一下子就像疯了一般,封府的时候冲撞官兵……要把她押下大牢时,她抵死不从,抱着小少爷一头撞死了!小少爷也……宁少爷,宁少爷……”

他没有必要回去了。

温厚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善良的琴姨,淘气的弟弟……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大牛还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他只是茫然地离开,茫然地拖动双脚,心麻木得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你父亲发迹太快,难免遭人忌恨。他根基又浮,多少人觊觎他的产业。如今这样,也在所难免。”影子说的话,也像风一样飘过,落不到他心里。

“我要杀了穆如昌明!”不知走了多久,宁扬突然驻足,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穆如昌明,他倚仗自己的显赫出身为所欲为,十年前无情抛弃他们母子,十年后悍然杀死他全部的亲人。而且,母亲明明已经向他言明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宁扬下意识地抚了抚疼得无法抬伸的右臂——他还下了如此狠手!如果不是影七带他走,他也死在码头上了吧?对于这样一个人,哪怕与他有血缘之亲,血里也充满了毒,结成了冰。

他绝不放过他!

影七淡淡道:“仇恨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情感,你得用你的整个身心去成就它。”

宁扬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听我母亲说,你对穆如家有个大图谋?你做了什么,才让我母亲那么惊恐?”

影七平静道:“不错,正是为此我才接近你。你母亲怕我逼你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绝不会逼你。我并不屑于靠逼迫他人达到自己的目的,任何时候都是。你有你的自由,你要去哪里,有什么想法,都不用顾及我的存在。我可以帮你,但只是作为朋友,仅此而已。”

“那我们走吧。”宁扬眯起眼睛,看着夏阳莹洁的街市,这里曾是他的天堂,而今他要将这一切全部抛却。他的心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冷了,世上再不会有比他刚刚经历的更惨痛的劫难,只要能向那不可一世的凶手讨还血债,未来如何,他不在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这条路总要走下去。”

他们很快隐没在人海之中。

尾声二

三个月后,天启。

戏园子里总是很喧哗。戏台上咿咿呀呀,抑扬顿挫,戏台下低语谈笑,交头接耳。然而喧闹中总有静处,闹中取静才是真的静。戏园子是个很适合谈论秘密的地方。

后头僻静的小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一袭黑衣,面容冷漠,如一磐石;女人衣着华贵,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但听声音已不年轻了。

“那孩子怎么样?”女人问,语气颇可玩味,“论起来,他还算我的孙儿呢。”

“天资甚佳。勤加督导,精通暗月秘术不是难事。”

“他如今很信任你吧?”

“嗯。”男人点点头,“但尚有棱角,需要很长的时日去打磨。”

“唉,这十几年间你们撒下不少种子,收获的虽只有这一个,也总算是有了报偿。”女人叹了口气,“你可有松一口气?”

“没有。只他一个远远不够,至少需要三名穆如氏的后人,这是底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目前最好的一个人选。”

女人摇头,“在他身上费的工夫也是最多的。别的不说,光是成就宁家的富贵,就动用了多少人财物力?要是再无所获,你也难以交代。”

“很多时候只是顺手而已。宁毅诚一直商运上佳,我们只是略加推助。这也值得,终归是越辉煌的东西,垮塌后越令人心惊。”男人顿了顿,“说起来,能有今日的结果,也多亏了你当年的助力。”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替那女人安排了接生。我好歹做了五年的管家娘子,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女人轻笑了一声,“菸阳沈氏身负亡国之恨,只要能倾覆伪朝,便是再难十倍的事,也自当为君设法。”

当年穆如举要处死何琦竹母子,是受了她的推动。本来只要坐视何琦竹“难产而死”便可,但她“心怀不忍”地安排了接生,令何琦竹得以平安生下胎儿,其后又给了辰月教的人带走他们母子的机会。正因她这出人意表的一步,宁毅诚、何琦竹和宁扬才能来到夏阳,一切才得以继续。

“这个局已运转十余年,如今才完成冰山一角,不知局成之日,又是什么景象。”

“百狄之术空有记载,却千年未曾现世。我真盼着能早日看一看,这伟大的暗月秘术,会有多么壮丽的令人痴迷的力量!”

“与君同盼。”

女人笑了起来,男人总是漠然的脸上竟也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幽暗奇诡,融合了血与死亡的气息,充满莫可名状的意味。

多年后震惊端朝朝野的惨案,就这样悄悄演完了它的序幕。

·阅读提示·

1.夏阳:澜州东部最大的滨海城市,其最显著的特色是整个城市的建筑都由辟先山中的新山白玉堆砌而成,蓝色海洋衬着洁白耀眼的城市,是澜州最著名的景观之一。端朝时夏阳是阗昉郡的郡治所在。

2.穆如将军:穆如氏是端朝除皇族牧云氏外地位最高的贵族,与牧云氏有“共享天下”的盟约,其家主世袭大将军,掌管全国军队,对国家大事有决议之权。因为地位特殊,穆如氏的子女同样被称为“殿下”,并与牧云氏世代联姻。穆如世家的徽记是麒麟踏风,与牧云氏的火凤流云纹一样是家族独享的标志,所以端朝时常用“凤麟”代指这两个家族。因穆如氏家主主管军队,故子弟多为武职出身,所以后文才有“天下穆如将军那么多”的说法。

3.菸阳:中州重镇之一,在菸河北岸。端朝时菸阳是北望折冲军府(地方军事机构)所在地。

4.检校椽:官职名,麟阁各道都派驻在各折冲军府中的武官,正五品,职能为监督本府辖区内军队的驻扎、训练、粮饷、屯田、装备、调动等情况,并接受辖区内有关军队的投诉。

5.天衡府:穆如氏的府邸,取“力可衡天”之意。因为第一代大将军穆如天彤将自己的族人分为七支,故百姓也俗称天衡府为“七王府”。除了大将军由长房世袭之外,穆如氏的其他房支并没有可以世代传家的官职或爵位。穆如昌明属于与长房血缘较远的第六支,所以前文说他是“穆如世家的旁支”。

6.辰月圣教:教徒对辰月教的称呼。辰月教是九州最古老的神秘组织之一,教徒多为秘术师。他们信仰的是九州两大创世神之一的“墟”的意志,力求社会的动荡和分裂。

7.旅贲率:卫尉寺“十率”之一,是天衡府和大将军卫队。十率不属于军队(更类似警察),其职责是维持天启墟、荒两城的城防和治安以及护卫太子、大将军和重臣的安全。

8.菸阳沈氏:这里是暗示沈氏是华族“豢龙”计划的成员。“豢龙”是晟朝旧臣的后人试图通过阴谋手段覆灭蛮族建立的端朝政权的计划,详见莫雨笙《九州·阮郎归》(载于《九州幻想·十一光年》)。

9.百狄之术:一种极其霸道的暗月秘术,发挥最大威力时可以使一个家族全部男子瞬间身亡。但这种秘术久已失传,而且“发挥最大威力”的必要条件之一,是该家族的男子中有两到三个暗月系秘术师,并亲自施法。因为几乎不可能有人愿意施用秘术使自己的家族(包括他本人在内)灭门,所以百狄之术向来只是个传说。但是,端章帝隆治十三年四月初四夜,分散在九州各处的穆如氏男子,无论老幼,七支共六十余人全部暴毙,死因一直无法确定,世人疑为百狄之术,所以称这次惨案为“百狄之变”。

原载于《九州幻想·夜之岚》,2011年12月出版

·作者手记·

对于一个幻想小说作者,创造一段历史和创造一个世界具有同样的诱惑力。而同时满足这两者的九州世界,如同一个梦寐以求的舞台。大幕拉开,呈现无数的可能性。

《珠沉记》是“麟劫”系列的开篇,处于九州端朝的大背景之下。端朝背景本身具有十分完善严谨的设定,在奇幻世界中营造出一种细致入微的历史厚重感。之所以选择“百狄之变”作为故事的切入点,最初只是被这个惊天阴谋震慑。它呈现出来的结局如此触目惊心,但它的始末却深藏于迷雾之中。将这一神秘诡谲的历程散落在各个时间段的枝叶还原并梳理清晰,我想会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过随着写作的深入,真正吸引我的反而是平凡生活之下的冲突与挣扎。“百狄之变”虽然布局庞大,其中的棋子却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他们渺小之极,但也具有自身的力量。

以《珠沉记》而言,其中随波逐流者有,试图逃脱者亦有,只是他们同样看不清自己的命运是由什么推动。写作者为了故事的戏剧性,常常安排一些巧合构筑情节,然而在这个故事中并不需要这一切。因为“巧合”本身就是它内在推力的一部分。辰月与其说是一个阴谋的制造者,不如说是“命运”一词的具象化体现。我们这些故事外的人俯视着剧中人的悲喜,其实何尝不是也被同样的力量笼罩着呢。

《珠沉记》之后,“麟劫”系列下的《雨娇》与《疏木蛰》也已成稿。它们的故事要更深入一些。我尝试用更多视角、更多风格来完成这份拼图。毕竟,一段历史包含了无数人生,一个世界映照着无数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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