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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女和她的二尾

时间:2023-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真像我的二尾,黑女想。老侉把箩盖揭开。她想让毛团团的铁嘴头把她的舌头鹐得痒痒的。黑女端着碗,它就跳到她的胳膊上。黑女从来没给毛团团搭过鸡窝。毛团团不再想盖她的破布衫了。毛团团到哪儿,黑女就跟它到哪儿。黑女看见毛团团撒开长腿跑着的样子像骆驼撒欢儿,黑女就叫它骆驼。黑女最先有这个想法是在那回事以后。

黑女奓着疏疏拉拉的白头发,拄根比她高的皮快磨没了的红柳棍,阔街绕,就走就喊:“二尾——二尾——”

她见了人就问:“你见我的二尾没?你是不是在啥地方正好给看见了我二尾?”人们尽摇头,尽也说没见你的二姨。

黑女就又到别处寻。

牛圈也寻了羊圈也寻了,场面也寻了碾房也寻了,临完连每家放柴禾的地方也寻了,可就是没见她的二尾在哪里。

黑女又到村外去寻。

“二尾——二尾——”黑女就走就喊,可就是不见她的二尾藏在哪儿应答她,也不见二尾像以往那样撒开两条长腿,扑扇着翅膀跑过来,冲起一股凉风就跳到她的肩肩上。

村的周围,黑女把常领二尾出来吃牛牛蚁蚁的地方都找过了,都喊过了,可都没有。

阳婆落了。

绕这儿绕那儿的绕了半天,黑女走不动了。她撑着红柳棍,慢慢地在村西的土圪塄上坐下来。眼睛向四处处瞭扫,想望着能在哪儿猛地给瞭见她的二尾。可是,瞭来瞭去,没有她想望的那种事给发生。

羊群回来了。

羊娃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领着他的队伍回来了。他羔儿羔儿羔儿地喊喝着,日你妈日你灰祖祖地骂咧着,鞭子叭叭地甩动着。几百条羊腿斜麻乱叉地闪晃着。

好多羊的背上大一片小一片深一片浅一片地涂抹着红的或是蓝的颜色。那是记号。那些羊都是自留羊。凡自留羊都是肥肥的壮壮的。凡是大队的群羊都是瘦瘦的干干的。

一进村,那些自留羊就不听羊娃的喝喊了,一齐叫着跳着挤着撞着各往各家跑。剩下队上的群羊乖乖地跟着羊娃往大圈去。

多可怜。群羊多可怜。黑女想。

唉——我的二尾这阵儿在哪呢?黑女想。

会计家的两只猪娃子哼哼哼地进了村。这两只猪娃子走路老是顺墙根,也老是鬼眉贼眼的样子。一看就是想去办坏事,要不就是已经办过坏事了。

我的二尾呢?我的二尾会到哪儿去呢?黑女想。黑女瞭望着一伙从野地往村里返的鸡,想。

天上的红云彩看得看得就都黑下来了。

那块云彩的样子多像是我的二尾。红冠冠红爪爪,身上的羽毛黑绿黑绿地闪着金黄色的光。真像我的二尾,黑女想。

猛地,黑女的耳朵听到一种声音,听到一种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

“是我二尾。是我二尾。”黑女听听说。

“我的二尾叫我呢。我的二尾在野坟地叫我呢。”黑女听听说。

黑女噌地站起,拄着红柳棍急急地朝野坟地赶去。

天越来越黑了。

天越来越黑了。

二尾是一年前有个外地的侉子给黑女的。

那天起了晌,劳力们都跟着队长到西圪塄地锄莜麦去了,吃奶的娃们让抱到地了,不吃奶的娃们跟在大人屁股后头也都到了西圪塄地,去看哄小弟弟小妹妹。村里只剩下几个没用的死老头死老婆坐在黑女的大门洞乘凉捉虱子。

从南梁下来个担大箩筐的老侉。一进村就喊:“卖小鸡娃喽——卖小鸡儿!”

人们听不懂他喊得是啥。等那老侉颤悠着担子走近了,人们才听见箩筐里有“叽叽啾啾”的叫唤声,还有铁爪子踩踏箩底发出的“咋咋啦啦”的声音,人们这才知道老侉是卖小鸡娃儿。

“看看。看看。”人们齐说。

老侉把箩盖揭开。里头满满地挤着黑绒绒的黄嘴岔小鸡娃儿。老头子们老婆子们都啧啧舌头说是好鸡娃儿,还捉在手上看,还争争吵吵说是公的母的。可临完谁也不要,都不买。

我们村的母鸡也能孵小鸡儿,为啥要买呢?

“你们那是什么种子?笨鸡。”老侉说。

“我这是澳洲黑。”老侉说。

人们听不懂他说的是啥黑,可反正是不买。

黑女见他满头汗,给他从窑里舀出瓢井拔凉水。这水是现的,做晌饭时愣二给从井里现担的。老侉没缓气喝了多半瓢,下剩的灌进水葫芦。

老侉把担在肩上的红花手巾拧成个圈圈,像村里人们家的坐锅稳。他把手巾圈圈箍在头上,担起担子正要走,又放下了,掀起箩盖顺手捉出一只小鸡儿给了黑女。

黑女没说不要,就伸手接住了。就这么,孤孤单单的老黑女就有只鸡伴着她过日月。

她平着手掌把小鸡儿端住,鸡爪踩得她手心儿痒痒的。她把小鸡儿架在二拇指上,小鸡儿怕掉下来,用爪子紧紧握住她指头。小鸡儿张开黄嘴岔,冲她“啾!啾!”叫。她说鸡渴了,撅起嘴,嘴对嘴喂小鸡儿唾沫。

“黑女黑女你没养过孩子,可你总养过鸡哇。这么点儿的鸡是不能喂水的。”有人说黑女。

“我这是唾沫。我这又不是水。”黑女恼了。人一说黑女不生孩子,黑女就恼。

黑女做媳妇以后也想有个孩子,可就是有不了。听说大同城曹夫楼有个奶奶庙真灵验。她就去那儿上过香磕过头。她祷告的时候跟神奶奶说:“这有不了孩子如果是怨我的过,可我做姑娘的时候也会生。这有不了孩子如果是怨我男人得过,可我又不单单是只跟他一个人睡。这倒本儿是怨谁?”神奶奶也没帮她闹机明倒本儿是怨她的过,还是怨她的那一伙男人们得过。反正是,她一辈子也没个孩子娃子的。

黑女叫她的小鸡儿叫毛团团。

黑女真爱她的毛团团。

她不听人的,照样要嘴对嘴的喂它唾沫,还嘴对嘴的喂它莜面糊糊,喂它小米稀粥。她想让毛团团的铁嘴头把她的舌头鹐得痒痒的。这样,她觉得真舒服。她觉得比做那个啥也舒服。

黑夜睡觉,她给毛团团盖着她的破布衫。还把它放在枕头边,为得是啥时候醒来只要伸手一摸,就能够摸住它。

平素,她家总留有猫道洞,好让别家的猫子进进出出到她家捉耗子。自从有了毛团团,她就把猫道洞堵住了。她怕猫进家一爪子把她的毛团团给打死,要不就是给叼走吃了。黑女知道,有的猫不去逮它的耗子,专好叼人家小鸡。温善家的那个叫鼠鼠的猫,就好叼人家小鸡。

毛团团长得真快。没半个月就有了硬翅膀。没一个月工夫,硬尾巴也给支楞起来了。叫唤声不再是叽啾叽啾,有点像咯咕咯咕了。

黑女从来也没有给毛团团安顿过鸡食盆,就让它跟自己在一只碗里吃饭。黑女端着碗,它就跳到她的胳膊上。她吃一口它吃一口。一替一口地吃,谁也不嫌谁脏,谁也不怕让对方把病传染给自个儿。

黑女从来没给毛团团搭过鸡窝。它就跟她在一个炕上睡。毛团团不再想盖她的破布衫了。她一给盖,她就鹐她。它不是鹐她,它是不想再盖她的布衫了。她就不再给它盖了。毛团团还想在架子上睡,她就把扇火小板凳腿儿朝天放在炕头,毛团团就在小板凳的横档子上睡。早起,黑女见板凳底下有一堆鸡粪,她就给扫进后灶坑里。鸡粪熏干也能当炭烧。

毛团团又长大些了。估摸猫子吃不了它了,黑女就把它放出院。毛团团撒开长腿阔院跑,也不嫌乏。见它刨呀刨地刨东西吃,她就领着它到野地吃牛牛蚁蚁。恁大的蚂蚱,毛团团瞅呀瞅地“嗵”一口就把它鹐住,“嗵,嗵,嗵”地,脖子一仰一缩一仰一缩,几下就把大蚂蚱吞进嗉嗉里。黑女很怕大蚂蚱把毛团团噎着,她就跪在地下拍小蚂蚱喂它。有时候能拍住有时候拍不住。有时候看上去拍住了,可揭开手一看,啥也没有。有时候看上去没拍住,可一揭手,小蚂蚱蹦跑了。不管拍住没拍住,黑女都咯咯咯地笑。毛团团也咯咯咯地叫,也像是在笑。

黑女到哪儿毛团团就跟她到哪儿。毛团团到哪儿,黑女就跟它到哪儿。不管毛团团走多远,只要黑女“毛团团——”这么一喊,毛团团就跑过来了。黑女看见毛团团撒开长腿跑着的样子像骆驼撒欢儿,黑女就叫它骆驼。“骆驼——”黑女这么一喊,毛团团就知道是在叫它。反正是,只要黑女拉长声那么一喊,毛团团就能听出来是谁。它就颠颠颠地向黑女跑来,翅膀一呼扇,一股凉风扑起,就跳到黑女的胳膊上要不就跳到肩肩上。

黑女架着毛团团回家,就像打生的架着头鹰。

到了秋天打完场,毛团团成大鸡了。它比别家的大鸡要高出一脖子。浑身黑羽毛油亮油亮,脖子和尾巴还闪着金黄色的光。红冠冠红腿腿红眼圈儿。村人们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鸡。

“明年狗日的老侉来了,说啥也得买上个三只和五只。”村人们尽说。

正月十六该送祖宗那天的前晌,毛团团“腾”地一下,给黑女屙出个蛋。蛋就下在炕头上。

黑女原先当它是只公鸡,从来也没有摸摸它的屁股,看看是不是该有蛋。闹了半天它还会下蛋。

黑女捧着热乎乎的蛋,高兴得阔地绕。

黑女猛地想起,该给死鬼们看看。

死鬼们里头,首先就是她的男人。还有金来、招招、富富、贵贵,也有酒鬼锅扣。还有几个,她想不起了。反正是活着的时候跟她相好过的,做过那个啥的,都算。

村里祖祖辈辈传下个穷,穷得总有好些男人一辈子娶不起老婆的。黑女老想:鸡子还要匝匝蛋,狗子还要连连蛋。咱一个当女人的,总不能眼看着他们连个鸡子狗子都不如。黑女最先有这个想法是在那回事以后。

那回的事是这样的:

有天她正歇晌,一下子想起晒在房顶的酱瓮有好几天没搅了。闹不好要起蛆。她就上房顶去搅酱瓮。正搅着,就给看见了招招。她家的房背后有片空地,空地的前头是片高粱。她看见招招在高粱后头的这片空地里,他光着屁股正想骑一只母羊。那母羊闹不机明这个人想干哈,死劲地挣着要跑开。他又怕羊跑又怕羊叫,又要往起撩羊的大尾巴又要抱羊的脖子。手忙脚乱地一下子给绊倒了,摔了个面迎天。黑女忍不住笑了,差点儿给笑出声。后来,黑女见了招招,又见旁边没别人,她就说:“招招招招我知道了。”招招闹不机明她在说啥,只看她。她又说:“招招招招我看见了。”见招招没理她,她又说:“那天歇晌的时候,我正在房顶。”招招一听,先就把脸红成黑紫片了。紧接住“扑通”一声就给黑女跪下来,说:“黑女黑女黑女。我叫你姑奶奶叫你祖奶奶。黑女黑女黑女你要是给说出去我可不能当人了。”

就在那次,黑女主动脱下裤子,让招招跟她做了那个啥。

从那以后,光棍儿们谁要是有个啥想望,只要说出来,黑女都没顶碰过。

黑女把鸡蛋在泥瓮盖上放一阵。叫死鬼们先吃,死鬼们吃完她才吃。其实,泥瓮盖上就是搁着一把山柴枝高粱秸做的筷子。可在黑女的脑子里,死鬼们的牌位儿就在那儿。要明摆着有牌位儿那是不可以的,人家说那就是迷信。那要让队上知道了就灰了,就不把她当五保了。当不了五保,队上就不再给她分口粮了,就不再派愣二那几个光棍儿轮着给她担水了压碾了。过大年也不给她送那三斤猪肉了。要知道,除了五保,村里没几家过大年能吃得起三斤猪肉的。

黑女把鸡蛋让死鬼们看够了,她就点着柴在锅里把它煮熟,把皮剥掉。没了皮的鸡蛋白白的香香的。她又煮得嫩,还颤颤的。她把它搁在碗里,捏一撮儿盐撒在上面。她又把它给供在泥瓮上,让死鬼们吃。这颗要是不给他们吃的话,那今年他们就吃不上了。半后晌送祖宗就要把他们给送走。得再等一个年三十才能再请回来,给他们吃点儿喝点儿。死鬼们活着的时候有啥好吃的都记着她。招招就更是了,宁愿自个儿不吃也要给她留着。有次他赶马车在路上拾了个杏儿,硬是装了两天给她装回来。死鬼们都到了地下了,再也吃不上阳世三界的东西了。再说,他们都连个家也没有。为这,一到年三十黑女就偷偷地烧些纸钱,把他们都请回家里,大家伙儿一块儿共家家,朋锅锅,吃点儿喝点儿,在家里暖暖和和地住住,住到正月十六再把他们送走。

等得鸡蛋快凉了,她这才慢慢儿慢慢儿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下肚。毛团团卧在地下看她吃。没像往常那样上来跟她抢。毛团团知道,吃自个儿下的蛋那是不对的。

毛团团差不多日每日要在炕头上努呀努的,给黑女下颗蛋。那蛋热乎乎的,起初皮儿是软的,能拿指头按得动,后来才变硬起来。

自送走死鬼们,黑女再没舍得吃过蛋。攒上十个八个的她就拄着红柳棍下公社换东西。有煤油、咸盐、洋火,有麻纸、碱面、白矾。供销社栏柜里东西很多,可是不必要的黑女不换。她还跟公社医院换回好几包包药片,等得万一有个灾有个病好喝。

那次实在是想不起该换啥了,就换回一方块玻璃,拿麻纸裱糊在窗孔上。这下,她坐在家里就能够从空洞洞的玻璃往外瞭望。黑女就瞭院外前的毛团团,就不由得哼唱起了年轻时常唱的要饭调。

水灵灵的玻璃空洞洞照
照见俺的二哥哥回来了

双扇扇的门儿双扇扇开
快把俺的二哥哥迎进来

哼着哼着,黑女一下子给停住了,不哼了。黑女觉出自个儿很好笑。老也老了,不该再唱这种调调了。人一老了就不行了不中用了。那次下等兵担完水磨磨蹭蹭不走,黑女以为他是想吃点儿,就说在这儿吃饭哇。可他不是吃饭的心思。狗日的他给提出说,说想做那个啥。黑女说:“嗨哎呀灰鬼。不能了。人一老了就不能了。灰鬼子。”她又说:“要不,你想看就看看。”下等兵说:“不看,看还不如不看。”下等兵说完就走了。自那以后,下等兵再没来过黑女家。轮他来给五保户黑女做营生,他就叫人替。看来,下等兵是给羞着了。

黑女的毛团团长得又喜人又打眼,还又能不住气地下蛋。黑女的毛团团简直简把温家窑村的人们给眼红翻了。

人们跟黑女商量说,让村里的几只大公鸡跟毛团团匝匝蛋,只有匝过的蛋才能孵出小鸡娃,孵出小毛团团。黑女说行,那有啥不行,把它们抱来哇。

黑女应承了人家,可是,毛团团不行。毛团团可没有黑女那种好心眼儿,谁想做那个啥就让做那个啥。

毛团团不让任何的公鸡上自个儿的身。

毛团团的翅膀一抖,那些公鸡吓得咯咯叫着没命地逃。为了逃命,有的公鸡跳不过墙头也硬要跳。爪爪把墙抠得一道一道的白印子,临完还是给摔到地下,没命地叫着,疯了似的连飞带跑瞎扑,鸡毛落得满世界都是。

想着让毛团团给下小毛团团没了指望。村人们就盼着那个侉子,盼着那个把花手巾拧成坐锅稳箍在头上的侉子。盼着他来卖黑鸡娃。可是,该来的日子早过了,侉子还没来。

一个早起,黑女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可毛团团还是头朝墙在小板凳上卧着。黑女穿衣裳它也没把头转过来看看她。要在以往,它早就飞来跳去地在炕上乱跑,看黑女叠盖窝。当黑女倒完尿盆回来,给它打扫板凳底下的鸡粪时才看见,鸡粪跟以往的不一样了。全是黑绿黑绿的溏稀。他赶快把毛团团抱起,这才看见它的眼皮不是鲜红的了,是黑紫色。再看冠冠和爪爪,也都这样。还冰凉冰凉的,就像是冬天的冰凌。

黑女“哇”一声哭了。大颗大颗的泪蛋蛋急急地流滚下来,滴打在毛团团的羽毛上又滑落在地下。

丑帮来给送水,提音说要不去问问赤脚医生。黑女停下了哭,连红柳棍也没拄,就抱着毛团团出去了。没找见赤脚医生,她又把它抱到公社兽医站。兽医站说我们只给大牲口看,不给鸡看。黑女只好又把毛团团抱回来了。

哭了一阵后,她一下想起了她换过的药。也不管是啥药,就掰开嘴喂了它两颗,拿水给灌了下去。

后晌,毛团团给睁开了眼,看黑女。它的冠冠不那么黑紫了也不那么冰凉了。分明是死不了了。黑女抱着它,又给滴下了眼泪。这回是高兴得过。她低头亲了一口它的冠冠,就去给它做饭。为得是在饭里给和上药,好让它吃了好快快好起来。

过了那么几天,毛团团完全好了。可好了以后的毛团团就再没下过蛋。

不下就不下哇。原来喂养它也不是为了下蛋,是为了做伴儿。好了就比啥也好。

以往毛团团不好出街乱跑,自病好了也好出街了,黑女叫也叫不住它。毛团团一出街就去找别的鸡。去找别的草鸡。

村里的草鸡一看见毛团团来了,赶快停下手里的营生,一齐给圪蹴下来。还翘起尾巴露出红红的屁尖子,等着毛团团来骑它。毛团团踏着大步子挺起胸脯,朝着最好看的草鸡走过去。它把右翅膀像扇子似的打开,绕着那只草鸡转圆圈儿。转着转着腾地跳起,骑在它的背上就做那个啥。为了骑得稳当,还把草鸡脖颈的毛牢牢鹐住不松口。

骑完一只,毛团团就换一只,再骑。

这下惹恼了所有的公鸡。它们不敢单独跟毛团团斗,商量好了一齐下手。可没几下就叫毛团团给打败了。有的让鹐破了眼,有的让把冠冠给扯下来。一个个尖叫着逃跑了,把所有的草鸡都留给了毛团团,当老婆。

“黑女让村里的男人闹遍了。毛团团这是为黑女的男人报仇呢。”有人说。

“这下倒好。明年就要有没数儿的小毛团团了。”有人说。

那以后,黑女叫毛团团不叫毛团团了,叫它二尾子。

有个半夜。村人们睡得好好儿的,梦梦梦得好好儿的,猛猛地让一阵鸡打鸣给吵醒了。

“咕咕咯——”

人们从来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吓人的鸡打鸣声音。

“咕咕咯——”

温家窑一村人给震得心颤。

这就是黑女的毛团团二尾子给干得好事。

“咕咕咯——”

它不仅是半夜叫,一大早叫,晌午叫。前晌它也叫,后晌它也叫,人们黑夜刚刚睡着它还叫。它多会儿想叫就多会儿叫。一天叫个没数儿回。

要命的是,它不仅仅是自个儿叫,它是领着全村的公鸡叫。

更要命的是,它不仅仅是领着公鸡叫,全村所有的草鸡也跟着瞎叫。

二尾子就是这么的领着全村所有的鸡子叫来叫去,不让人们睡觉不让人们犯迷糊,要叫人们清清醒醒地活。

温家窑的人们哪能受得了这个。

“妨主呢。”村人们说黑女。

“杀了哇。”村人们说黑女。

一村人尽说黑女,可黑女就是不听人们的,就是不舍得杀这个又下蛋又匝蛋又叫鸣的二尾子。

这天,黑女把剩下的最后五颗鸡蛋到公社换回包洋火和瓶煤油,把这些放在一进门的泥瓮盖上,就出去寻二尾子。

黑女一阵阵儿不见她的二尾子就想得慌。可是黑女到处都找不见她的二尾子。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黑女好像是听见二尾子在野坟地叫她。黑女寻到野坟地,她又好像听得二尾子是在西沟叫她。到了西沟,黑女又好像是听得二尾是在家里叫她。

半夜。黑女拄着红柳棍从西沟赶回村。她一心指望着二尾子原本儿也是在跟她耍逗呢。原本儿也没丢。只要她一开开门,一点着灯,就能够看见二尾子在炕头的小板凳上卧着。

黑女急急地进了院。黑女急急地开开门。黑女急急地喊“二尾”,可她不听得家里有响动。

她伸手在泥瓮盖上摸洋火,一下没摸住,却把煤油瓶给碰翻在地下。她顾不得那了,她要赶快让家里亮起来,好让她看看她的二尾子就在炕头的小板凳上卧着。

她摸住洋火盒儿捏出一撮儿狠狠地划着。

哗!窑亮了。

板凳上空荡荡,没有她的二尾子。

黑女的心一下子凉了,“嗵”地给瘫坐在地下,手里的那一撮还着着的洋火散落在洒上了煤油的柴禾上。

火轰轰地烧起来。

轰轰地烧起来的火越烧越旺。

在熊熊的大火中,黑女一下子看见了她的二尾子。二尾子张开巨大的翅膀,从天空中飞下来,落在黑女的跟前,等黑女坐在它的背上,二尾子翅膀一扇,腾空飞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把温家窑留在了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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